第八十二章 絕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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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飯時,阿毛捂著肚子,愁眉苦臉的樣子讓梅花心痛,她草草地扒幾口飯後,上灶給阿毛煮紅糖薑茶。夫妻本是同林鳥,梅花怎能看著阿毛肚痛而置之不理?阿毛是她的天她的山,她寧可不吃飽飯也不能讓阿毛忍著肚痛吃飯,不過,她能做的也隻能是給阿毛煮上一碗熱氣騰騰的紅糖薑茶。阿毛的肚痛也許和風寒有關,紅糖薑茶對治療風寒感冒很有好處。她專注地沏著老薑,隻一會功夫,橢圓的一塊老薑就被沏成了薄薄的細條,微微的一絲辣味瞬間充盈了整個灶間。阿毛放下筷子,伸手想比劃薑湯茶對風寒感冒有用,對治療肚子痛沒用,看到梅花沏老薑時專注的神情,不忍心在她心無旁騖的熱情上潑冷水,隻得重新拿起筷子,悶頭慢慢地嚼著米飯。
梅花把冒著熱氣的薑湯放在阿毛麵前,用調羹不停地攪拌,還將嘴巴湊近碗口,往碗裏吹氣,試圖讓湯茶涼得更快。這個動作讓阿毛想到了童年時光,一股柔柔的暖意湧進了心頭,眼裏也好像揉進了細沙。
小時候,母親往他嘴裏喂任何燙的東西,都會將嘴巴湊近後使勁吹氣,還用舌頭試過溫度,感覺不燙嘴後才把東西送入他嘴裏。母親在吹氣、試溫度的過程中,阿毛的眼睛沒有離開過食物半步:飄浮著幾粒爆米花的糖水、泛著少許菜油的茭白、蒸得很薄但很香的雞蛋羹、嚼得很細還留在母親唾液的毛豆籽……在母親的嗬護下,阿毛一步步長大chéng rén,現在,嗬護她的人換成了娘子。不會說話的這個女人用細微的動作讓阿毛感到回到了童年,他像小時候看母親嘴前的食物那樣看著梅花手中的湯碗,眼神裏也全是渴望和迫不急待。
梅花從沒看到過這種眼神,還以為阿毛是因為肚子痛得厲害,所以巴不得快點喝到嘴,重新端起已放到桌上的碗,用調羹舀起湯茶後自己嚐了一口,然後滿意地比劃:“不燙了,一口氣喝完它,然後回房間蓋上被子好好睡一覺,明天肚子就不痛了。”
阿毛隻得假戲真做,一口氣喝下了這碗有點甜又有點辣的薑湯茶,然後慢慢地拐進房間,鑽入被窩後蒙頭睡覺。
今天總算過去了。
明天怎麽辦?
還有後天,大後天……
時間如洪流般迎麵而來,轉眼就是國慶節了。
阿毛的心情怎麽都無法跟國慶節的喜慶合拍。白天,解放路口尖細的“鞋子修哇”的叫喚聲已經消失,穿了舊破舊軍大衣的他一聲不吭地坐在角落裏。倘若麵前放個破碗,其形容跟要飯的沒啥區別,甚至可以這麽說,還不如要飯的,要飯的看到有人走近時眼裏至少會亮出一絲渴望得到鈔票的光芒,嘴裏也會絮絮嘮叨“大叔大嬸行行好”、“大叔大嬸真是個好人”、“好人有好報”等恭維的話,可阿毛不僅一聲不吭,還愁眉苦臉,哀聲歎氣,有人拎著鞋站在他麵前時也不主動抬頭,直到那人喊“阿毛,補鞋”時才抬起呆滯的眼神,並傻傻地問“你補鞋?”然後又自言自語“對,補鞋。”這還不算,接過鞋子後,他甚至根本不問鞋子啥地方破了,前後上下一翻一按後拿起補鞋工具,自顧自地補起了鞋。
雖然阿毛是個老補鞋匠,接過破鞋後前看後翻上捏下按幾下,就知道該怎麽補,補在哪裏最合適,剛開始沒出什麽差錯。可是,天無百日晴,老馬也會失前蹄。一天下午,一位四十來歲的婦女遞給她一雙皮鞋,阿毛照樣前看後翻上捏下按,發現鞋根沒掉,鞋幫沒鬆,鞋麵也沒破,鞋子裏還墊了毛茸茸的鞋墊,心想肯定是給鞋後跟上鐵蹄,二話沒說,三榔頭就給後跟上了一副全新的鐵蹄。他草草刷了幾下鞋麵,把皮鞋放在婦女腳前,頭也不抬就說:
“二個鐵蹄,三角。”聲音冷得連他自己都奇怪,這哪時從嘴裏發生來的?
那婦女沒有拿皮鞋,而是用非常不滿地口氣問:“你什麽口氣?誰叫你給我釘鐵蹄的?”
阿毛這才感到婦女不可理喻,要不是釘鐵蹄,一雙好好的皮鞋拿過來幹嗎?他這才抬起頭,生硬地問:“你不是釘鐵蹄?那你打算補哪裏?”
“誰說我來補鞋的?”
“不補鞋?”阿毛納悶了,“那你拿鞋來幹啥?
“擦皮鞋啊!”那婦女理直氣壯起來,“你倒好,不問我一聲,就自作主張地給鞋跟貼塊鐵皮。”
“你……”
阿毛想起來了,這婦女就是平湖浴室用收票方式“qiáng jiān”他的那個女人,阿毛這幾天心裏的鬱悶一下子找到了發泄口,重重地說:“你又想qiáng jiān我,是嗎?我這兒不是擦皮鞋的。”
那婦女也不是省油的燈,用諷刺的口氣說:“呦,你還有理了,說說看,我怎麽qiáng jiān你了?”這時,她大概也想起阿毛就是上次想逃票的蹺腳,火氣猛地躥了上來,冷冷地說,“你想報複是嗎?你不擦就不擦,那你接我皮鞋幹嗎?”
“我以為……”阿毛這才感覺自己理屈詞窮了。是啊,不擦皮鞋幹嗎接過皮鞋,又幹嗎不開口問一下。
“你以為啥?你問一下不可以嗎!”那婦女咄咄逼人,“你要報複,我奉陪。這鐵蹄我肯定不要,當當當的聲音你受得了,我受不了。”
“我拔掉。”阿毛怕那婦女把上次買票的事情抖出來,忙把鞋子套在鞋架上,開始拔鐵蹄。
鐵蹄是拔掉了,可一圈鐵釘印卻清晰地留在鞋跟,根本無法抹去。
好在那婦女沒提買票的事,可她認準阿毛擅自釘鐵蹄的理虧,硬要阿毛補償“鞋跟損失費”10元錢,引得行人都圍上來看熱鬧瞎起哄。解放路口本是縣城人口最密集的地方,一時間行人全部擁堵在了補鞋攤前,看起阿毛的熱鬧了,當然,大多數人還是支持阿毛的,說什麽阿毛因為良心太好了,免費給她釘鐵蹄是為了讓她走路像模特兒,叮當響,響叮當。婦女一副得理不饒人的氣勢,兩手伸進皮鞋裏麵,“當當當”拍打著阿毛櫃麵,氣咻咻地說:
“10元錢補償費,一分不能少,否則老娘不走了。”
行人一看這架勢,樂得拍起了手,幾個小年輕又開起不葷不素的玩笑了:
“啥意思,看中阿毛啦?看中他的話也沒必要隻認錢不認人。”
“喜歡小白臉,是哇?我也是小白臉,腿還不瘸,人好著。”
“阿毛家裏有個漂亮娘子,你啊,隻能作小的。”
不葷不素的玩笑不但沒有嚇走婦女,反而增添了她耗磨的鬥誌和勇氣。兵來將擋,水來土掩,這個女人放下手中的皮鞋,兩手叉腰,儼然成了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勇士,說什麽你們這些嘴上沒毛的小青年懂個屁,老娘走過的橋比你們走過的路還多,老娘什麽人沒見過,你們讚也好罵也罷,老娘今天就隻認錢不認人了。那婦女講這些話的時候,阿毛低著頭,做減整理xiāng zǐ雜物的動作,看似平靜沉穩,以靜製動,其實心裏卻有一種脫光衣服的狼狽。想想也是,為了10元錢,在這麽多rén miàn前和一個不要麵子的女人鬥,縱然有十張嘴也無濟於事,何況本來就口笨。
內心狼狽不堪的阿毛在婦女停下來喘口氣的一鈔鍾內,從口袋裏掏出一張全新10元人民幣,放在xiāng zǐ上。見到那張泛著落日餘輝的人民幣,婦女沙啞的聲音瞬間戛然而止,解放路口也一下子寂靜無聲,所有人的目光齊刷刷射向這個女人,並猜測著接下來可能發生的動作——彎下腰,弓起背,抓走錢,藏口袋……眼前的一幕遠非如此,那女人的動作超乎行人的想像,她快速地上前一步,然後虔誠地蹲下身,用尖細的食指和中指夾起人民幣後朝阿毛甩了兩下,溫柔優雅地一疊四後放入口袋,然後大搖大擺地走出人群,全然不顧及路人的瞠目結舌和哄然大笑。
女人的舉動出乎行人的意料,更出乎阿毛的意料。為了10元錢,蹲下身,至於嗎?但又覺得可悲的不是這個女人,而是自己,平白無故丟了10元錢不說,還落了個笑柄。他看了看西邊快下山的日頭,草草整理補鞋攤後,踏上了回家的路途。
一輛輛自行車從身邊疾馳而過,原本清晰清脆的“叮鈴”聲,怎麽聽都成了雜亂無章的尖叫聲,還夾雜著一絲悲涼和絕望。本來自己想買輛全新的車子炫耀一番,顯擺一下,可現在哪有理由和心情買車?騎車的夢碎了,心涼到了極點——其實不僅是心涼,還有心碎,羨慕,嫉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