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時分，雲仙居一樓大堂內隻有零零散散的兩三個食客在吃飯。包間夾壁隻見除了碗箸碰撞的叮咚聲隻有偶爾響起的幾句交談。他們吃完飯還要急著上路，自是沒有功夫在這裏點上一壺土酒暢飲閑聊。這都是些行腳的商旅，他們可以說是做的小本買賣，所賣之物布料器皿糧食，凡是日常用的著地，在他們那馬架貨箱之中皆可找到。

    跑堂的小二被暖洋洋的太陽曬得直打瞌睡，瞅著掌櫃的不在，倚在門柱上任由上下眼皮打架而眼睛在一邊看熱鬧。小二也算是餐館客棧裏的老油子了，眼前這幾個商旅在他看來實在沒有半分油水。同樣是商人，那些趕著幾輛大貨車吃飽了就選擇住店明個兒再走大商賈出手都顯得十分闊綽。一樣的殷勤伺候，後者就會有不菲的賞錢，而這些人……

    不過小二也不是巴望著富商的賞錢過日子的，雖說以前他確實指靠著那點小費。不過雲仙居自有規矩，無論貧賤富貴須得一視同仁，隻要這客人不說你一個不字，月底自然能得到比工錢還豐厚的獎金。

    不過，雖說那獎賞製度明明白白的寫在哪，都知道怎麽幹能得錢，但是人都有個惰性不是。所以，小二終於還是忍不住瞌睡著了，心中想著：反正一會兒客人結賬的時候自會招呼，反正掌櫃的也去偷懶了，反正大老板不在，反正這個時辰沒什麽客人過來……總之，人偷懶的時候總是能夠找到無數的理由。而人生悲劇就發生在你產生惰性的時候。

    所以，上午從雲山出發，此時到得雲仙居，十分興奮的準備在自家店裏休息一晚的洛雲一行就在這個時候到了。

    總算老天爺還算是眷顧這個上有老下有小全家都指望著他工錢吃飯的小二哥。洛雲一行一輛馬車一輛牛車，隨車而來的還有六七個嬉笑怒罵的大男人。這個吵鬧聲在正午安靜的官道上傳出很遠去，而小二也終於在馬車停在門口的時候被吵醒了。而洛雲的目光還停留在門口旗杆上他寫的那一副對聯上，院內小二驚醒迷糊的樣子在他看來隻是突然看到這麽一群人有些發愣而已。

    不過洛雲這一行人真是夠齊全的了。孫道長以及梅姨欽點的要陪他去長安的武叔和程沐且不算，三叔李振財打著視察賬目的理由跟來了，李坤不能去長安但也不甘心悶在山裏也就跟著出來了。李戡要去縣裏給他媳婦兒買些補品，跟到雲仙居完全是南轅北轍，但人家說的要送送洛雲嘛。最要命的是那個嚇的拉車的駑馬一路上四蹄兒發飄的乘客！沒錯就是墨蘭色猛虎小幽。本來就是帶誰洛雲也不會瘋狂到帶著小幽去長安，這要是被發現了，長安城的衛兵就能在城裏來一出狩獵大戲了。

    可是洛雲也沒辦法啊。早上的時候他特意跑了一趟想把小幽留在後山跟震嶽作伴，可不知到底是這老虎太通人性還是耳朵太好使聽到了洛雲要走的消息。無論洛雲怎麽哄騙，小幽就是不聽。站在樹林邊上，洛雲走一步他也走一步，洛雲站著它就趴下，以一種無聲的態度清楚的表達了它耍無賴的事實。最後逼得洛雲大發雷霆，也逼得小幽出了絕招！

    小幽趴在地上，兩腿抱著洛雲的腳腕，仰著頭眨著亮晶晶水盈盈的一雙大眼睛深情的與洛雲對視。這副被主人拋棄的可憐小貓造型弄得洛雲頭皮發炸，丫你是老虎啊！還是塊頭和牛一樣大的老虎！這種小貓咪的本事你從哪學來的！賣萌！你這是賣萌！丫這是不是你們貓科動物的天賦本能啊！

    當然這番話洛雲沒有罵出口，他怕啊。不怕小幽發火，而是怕小幽更進一步。洛雲見過貓，當然知道貓撒起嬌來能到什麽程度。不說別的，眼下小幽隻是趴在地上抱住他兩條腿，他若硬是掙紮著要走，洛雲猜測小幽應該就會人立而起直接抱住他了。考慮到小幽直立起來比他還高而且體重超過他數十倍，恐怕不等小幽站穩，他就該被壓趴下了。

    既然無力阻止，那就隻能走一步看一步了。所以雖然李家老老少少見到洛雲竟然帶著一頭老虎上路都說他瘋了，可麵對兩位老爺子的責問，洛雲隻能一聳肩反問道：“我也不想帶它去，可我也沒有本事硬把它扔下，你們要是有本事可以嚐試……”

    嚐試，怎麽嚐試？關起來？誰有那個膽子。殺了它？你有那本事嗎。

    無奈的歎了口氣，李家人也隻能想辦法幫著掩飾。可到底是一頭老虎，怎麽可能藏得住。於是原本給洛雲雇的馬車就變成了直接買下來，還沒敢要車夫。原本能坐四個人的車廂內就隻搭乘了一頭老虎，洛雲還能跟著擠擠，武叔和沐兒在前麵趕車。至於孫道長，人家倒是很客氣的說有自己有馬和行禮一同寄存在客棧裏了。於是，上路的問題解決了。下一步就是要考慮怎麽混過城門檢查了。

    作為雲仙居實際上的幕後老板，李振財雖然名義上隻有房產地契，不過他一個小民百姓，隻要不是真改了商籍，也犯不著藏著掖著的。所以小二當然認識這位老板，眼見李振財從牛車上下來，連忙滴溜溜的小跑過來，百般殷勤的伺候左右。

    李振財到了這裏不自覺的就昂首挺胸，大老板的舉止氣度自然而然的就散發出來，正眼也沒瞧小二，擺擺手問道：“罷了，張掌櫃呢，沒在店裏嗎？”

    “在，在。堂上客人不多，估計到店裏巡視去了，您知道他有這習慣。”小二誠惶誠恐的應答著，老板不能得罪，掌櫃更不能得罪，這點小事他若是說的好，張掌櫃的賞賜絕對不會小器。不過他說這話的時候眼神不斷向店裏瞥，隻期望張大掌櫃真的是去巡視去了。眼珠轉動中，餘光突然看大老板身邊站了一個陌生的少年，正一臉有趣的盯著他瞧。小二趕緊諂媚的笑了一下。他不認識這人，不過能站在老板身邊，肯定也是親屬之類，不能得罪啊。

    除了當初來李家寨修水庫的那幾個工匠，這還是洛雲第一次見到外人，還是他家雇傭的店小二，當然十分好奇。小二剛才的眼神變化也恰好被洛雲捕捉到，不過雖然一應製度都出自他的手筆，他卻不打算真的管理這裏的人事，所以隻是笑吟吟的四處看著，好像沒見過世麵的土包子。

    “別在這愣著，招呼人把牛車上的東西都搬到庫房去。讓張掌櫃清點一下記了賬再分下去。我們要在店裏休息一晚，把車趕到車台，哎對了，那輛馬車……直接趕到我那個院兒裏去，別亂動車上的東西！”李振財頤指氣使的指揮著，還頗有點揮斥方遒的感覺。洛雲見到三叔這副自信的樣子，不由想起當年初見時跟在二叔身後畏畏縮縮不敢言語的形象。不由會心一笑。

    “雲兒，你笑什麽？怎麽樣，對咱家這店瞅著還滿意吧？嗬嗬，來別光站在門口。我帶你四處瞧瞧，雖說基本上都是按照你說的擺設的，可你還沒見過現實樣子吧？走走。”說完李振財就急不可耐的拉著洛雲的胳膊往店裏走去，邊走邊把各處的擺設作用介紹給洛雲，那興奮得意的樣子，就像是剛得到新玩具在向夥伴炫耀的小孩子。

    而顛顛兒的趕著去幫李家兩個族人牽牛車的小兒聽到‘雲兒’二字，腳下差點一個趔齟趴在地上，忍不住回頭盯著那個瘦弱的白衣背影，這就是老板那個神秘的四侄子？對了，那位道長就是去雲山上找他的，還真讓他找見了。看老板這幅樣子對這個最小的侄子可比其他幾個親熱多了。想著小二不禁又偷瞄了一眼還站在門口和程沐攀談的李坤，見他一副不以為意的模樣，不禁咧嘴自己是不是聽閑話聽多了，見誰都懷疑他親友不和爭寵的。搖了搖頭，人家就是真的不和又跟他一個小二有什麽關係。聽到身旁催促的聲音，小兒連忙收了心思賠笑著趕著牛車去了後院。

    晚間一行人吃過飯歇下腳來。洛雲盤腿坐在雲仙居主樓的三樓頂層，吹著晚風，欣賞著月色，喝了一口葫蘆中的果酒。感覺著酒液順著喉嚨往下緩緩滋潤過髒腑，覺得呼吸又順暢了一些。第一次離開大山，洛雲對於自己的身體狀況實在是一點準備也沒有。雖然身邊有個藥王在，可他畢竟是出門遊玩的，總不成真的病倒在床指望著孫道長給他治。白天時一切都好，方才吃了晚飯不知是不是夜風吹得，還是那根羊腿太過油膩，洛雲覺得嗓子有些不舒服。為了以防萬一，洛雲喝了一口元祖給他的酒。那青玉葫蘆時刻就掛在他的腰間，還有一個為了怕丟被他掛在小幽脖子上了。

    陪伴元祖這麽些年，這葫蘆也終於是多了一個。元梧本來還想給他一個，不過他們釀造的酒雖然一樣好喝，但功效就比不上元祖給的這些。而且這葫蘆在他手中隻是一種盛放的器皿，在白猿一族中，卻象征著在元祖身前的地位，有全年的酒水供應著，他也實在不好意思再要元梧的葫蘆。

    “好酒，好藥啊。”這突如其來的感歎打斷了正在出神的洛雲，回過頭一看，見孫道長正站在樓梯口背著手閉著雙眼，仰頭用力吸著空氣中殘留的酒香，一副悠然神往的樣子，也不睜眼張口繼續讚歎道：“香味悠遠，凝之不散。聞之頓覺心肺舒暢，汙濁驅散，當真好酒，好藥啊！我原還奇怪小友那位元祖前輩道法高深怎會不幫小友調養身心，卻原來是已經給了小友如此靈藥啊。單聞此藥香，貧道不能及也。”

    洛雲偷偷的塞緊了葫蘆嘴讓酒香不再散發，恭敬的把孫道長請進來坐下，見孫思邈還在不斷深吸品味，知道以他的好奇心不弄明白不會罷休的，隻好揀過一個杯子，用清水洗淨了，拔開葫蘆嘴給孫思邈倒了一小杯，抬手遞了過去。孫思邈也不客套，如獲至寶的雙手接了過來，卻不忙著喝。先是端著杯子湊在燈下眉頭緊皺的瞧了半天，然後又至於鼻下深嗅其味，最後才小心的一小口一小口的咽進口中，還不忙著下咽，讓酒液在口中徘徊良久這才順著嗓子流進腹中。閉著眼睛端坐品味感受良久，這才長吐一口氣，兩眼看著空空如也的酒杯，馨香猶在，竟不舍得放下。

    抬眼看到洛雲注視的目光，也不覺尷尬，坦然的將酒杯放在桌上，歎息一聲感慨的說：“好藥啊，平生未見此等好藥。”

    洛雲眨眨眼睛：“道長何以執意稱呼此酒為藥？我也聽說過有藥酒，不過……這就多是花露瓜果之香味，並不見藥味啊。”

    說道自己的老本行，孫思邈一下來了精神，捋著胡須悠然說道：“這才是此藥神妙之處。藥材之味多：辛、甘、苦、澀、酸、鹹；匯集成藥，不僅味道難聞且多難以下咽。雖然醫者多言：良藥苦口。可若不是沒有辦法，我等又如何不希望藥汁甜如蜜，讓人甘願喝下。貧道研習醫道數十年，於藥材上也算略有小成。這酒芳香如此，貧道仍可分辨出其中略摻雜藥材。待得方才一杯飲下，在舌尖自己體味才知裏麵至少有五種滋陰補氣的藥物，可藥味貧道再熟悉不過。釀酒之人竟有辦法用花果之味完全中和了藥材辛、澀味，但藥性猶在，甚至還有增強，如何讓貧道不讚一聲好字。”

    聽了孫思邈的一番話，洛雲抱著青玉葫蘆略有些得意，雖然是替元祖得意的。孫思邈看了有些得意洋洋的洛雲一眼，問道：“敢問小友，這酒可是你那位元祖前輩所釀？”

    對於孫思邈在雲山采了一趟藥回來就知道了元祖的存在，洛雲一點也不意外。畢竟程沐他們都知道自己每年都會跟著那位神秘的元祖出門一次。不過孫思邈想知道更多，那就真不能說了，但這酒沒必要自己擔下來，而且他沒這個本事，說了孫思邈也不信，倒不如痛痛快快的承認。“沒錯，卻是元祖前輩送與的。每當晚輩喝完就將酒葫蘆送回山裏，自有猿猴取走，過不了多久就再裝滿了送回來給我。”

    洛雲這話真真假假，但很明白的告訴了孫思邈一個意思：元祖不見外人。

    果然孫思邈不是蠢人，聞言不禁臉色一黯，惋惜的搖了搖頭，隨即說道：“貧道本來是想來為小友診脈，晚間吃飯之時就發現小友身上清氣略有稀薄，恐怕小友可能不妥。不過既然有此靈藥壓著，想必小友離山幾日也無妨。”

    “道長掛念晚輩，晚輩感激不盡。”洛雲沒想到孫思邈仁心仁術，真的一刻也不曾遺忘他的病，心中感佩，竟覺得有些對不起孫道長，可元祖之事斷不能說。想了想洛雲對著孫思邈一拱手說道：“道長一心向醫，晚輩欽佩不已。醫道廣博，晚輩這藥酒也算有些特異之處。待到晚輩從長安返回，就將剩餘之酒送與道長。若道長能從中有所收獲，也算道長沒有白來一趟雲山。”

    孫思邈聞言驚喜，雖然不能拜於那位元祖膝下學習，但若是能夠研究明白這酒的成分到底如何，也可獲知一種新的藥材配伍。欣喜之情溢於言表，孫思邈道謝一聲，放下不提。叫洛雲坐好，搭過手去靜心給洛雲診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