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故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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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冒了嚴寒,回到相隔二千餘裏,別了二十餘年的故鄉去。
時候既然是深冬;漸近故鄉時,天氣又陰晦了,冷風吹進船艙中,嗚嗚的響。
從蓬隙向外一望,蒼黃的天底下,遠近橫著幾個蕭索的荒村,沒有一些活氣。我的心禁不住悲涼起來了。啊!這不是我二十年來時時記得的故鄉?
我所記得的故鄉全不如此,我的故鄉好得多了。但要我記起他的美麗,說出他的佳處來,卻又沒有影像,沒有言辭了。
仿佛也就如此。
……第二日清早晨我到了我家的門口了。
瓦楞上許多枯草的斷莖當風抖著,正在說明這老屋難免易主的原因。幾房的本家大約已經搬走了,所以很寂靜。我到了自家的房外,我的母親早已迎著出來了,接著便飛出了八歲的侄兒。
……我的母親又說起閏土。
這時候,我的腦裏忽然閃出一幅多年以來難以忘懷的圖畫來:
深藍的天空中掛著一輪金黃的圓月,下麵是海邊的沙地,都種著一望無際的碧綠的西瓜,其間有一個十一二歲的少年,項帶銀圈,手捏一柄鋼叉,向一匹隻會叫喊‘查嗚’的東西盡力的刺去,那東西卻將身一扭,反從他的胯下逃走。
這少年便是閏土。
我認識他時,也不過十多歲,離現在將有三十年了;那時我的父親還在世,家景也好,我正是一個少爺。那一年,我家是一件大祭祀的值年。
這祭祀,說是三十多年才能輪到一回,所以很鄭重;正月裏供祖像,供品很多,祭器很講究,拜的人也很多,祭器也很要防偷去。(時隔多年,我也不曾了解到底祭祀的是誰,隻識得那是一個人的輪廓,我怎的也無法看清它長的啥樣,便以為真的是神仙顯靈了。)
我家隻有一個忙月,忙不過來,他便對父親說,可以叫他的兒子閏土來管祭器的。
我的父親允許了,我也很高興,因為我早聽到閏土這名字,而且知道他和我仿佛年紀。
於是我日日盼望新年,新年到,閏土也就到了。好容易到了年末,有一日,母親告訴我,閏土來了,我便飛跑的去看。
他正在廚房裏,紫色的圓臉,頭戴一頂小氈帽,頸上套一個明晃晃的銀項圈,上麵有些花紋,我以為那是他父親在佛祖麵前許下的願心。
但一個銀圈子真能將他套住,我想是不能的。
他卻是寶貴著,生怕別人摸著了,我見過他的時候沒見他摘下過,便以為是某種鄉下的舊俗。
這也辨得出他的父親是喜歡他的。
他怕生,隻是不怕我,沒有旁人的時候,便和我說話,時常有時,我覺得他是想告訴我什麽,但他偏偏不開口,我就以為也許是我倆還不夠熟悉。
我們那時候不知道談些什麽,隻記得閏土很高興,說是上城之後,見了許多沒有見過的東西,第二日,我便要他捕鳥。
他說:“這不能,須大雪下了才好,海麵沒有結冰的時候是沒有的。”
我不知道為何不下雪的時候是沒有的,但他是行家,我在這方麵確實是個外行。
我於是又很盼望下雪。
閏土又對我說:“現在太冷,你夏天到我們這裏來。我們日裏到海邊撿貝殼去,紅的綠的都有,鬼見怕也有,觀音手也有……”
我頻頻點頭,他又像想起了什麽,改了口‘晚上我和爹管西瓜去,你也去。”
“管賊麽?”
“不是,走路的人口渴了摘一個瓜吃,我們這裏是不算偷的。要管的是獾豬,刺蝟,猹。月亮底下,你聽,啦啦的響了,猹在咬瓜了。你便捏了胡叉,輕輕地走去……”
我那時並不知道這所謂猹的是怎麽一件東西——便是現在也沒有知道——隻是覺得在夜裏看到的狀如小狗的黑影無端的覺得很凶猛。
如今再想起來,便覺得它身上的皮毛是不正常的,那像是我在之後在獸園裏看到的蜥蟲鱗甲——再後來也未見過別地有這般東西。
又想來故鄉外地總有一些說法,說海上的怪事很多,下海的人家也不多了。
——然後我問起那‘猹’來。
“他不咬人麽?”
“有胡叉呢,走到了,看見猹了,你便刺。這畜生很伶俐,倒向你奔來,反從胯下竄了,他的皮毛是油一般的滑……”
他沒直說那東西會不會咬人,但想來像是兔子這般溫馴的東西也會反抗,會偷瓜的猹也是必然。
我素不知道天下有這許多新鮮事:海邊有如許五色的貝殼;西瓜有這樣危險的經曆,我先前單知道他在水果店裏出賣罷了。
我小時候該是錯過了許多的,家中長輩不讓去外邊嬉耍,到了後來為了生計也消了時間,竟是沒有去過海邊。
“我們沙地裏,潮汛要來的時候,就有許多跳魚兒隻是跳,都有青蛙似的兩個腳……”
啊!閏土的心裏有無窮無盡的希奇的事,都是我往常的朋友所不知道的。他們不知道一些事,閏土在海邊時,他們都和我一樣隻看見院子裏高牆上的四角的天空。
可惜正月過去了,閏土須回家裏去,我急得大哭,他也躲到廚房裏,哭著不肯出門,但終於被他父親帶走了。
他後來還托他的父親帶給我一包貝殼和幾支很好看的鳥毛,我也曾送他一兩次東西,但從此沒有再見麵。
現在我的母親提起了他,我這兒時的記憶,忽而全都閃電似的蘇生過來,似乎看到了我的美麗的故鄉了。我應聲說:
“這好極!他,——怎樣?……”
“他?”母親說著,猶豫了,也沒等到她回答,便向房外看,隻是很模糊地說了一句“……他景況也很不如意……”
“這些人又來了。說是買木器,順手也就隨便拿走的,我得去看看。”
母親站起身,出去了,門外有幾個女人的聲音,我隻覺得她是可以避開這個話題的,不過想來,為何是幾個女人?
我便招宏兒走近麵前,和他閑話:問他可會寫字,可願意出門。
“我們坐火車去麽?”
“我們坐火車去。”
“船呢?”
“先坐船,……”
“哈!這模樣了!胡子這麽長了!”一種尖利的怪聲突然大叫起來。
我吃了一嚇,趕忙抬起頭,卻見一個凸顴骨,薄嘴唇,五十歲上下的女人站在我麵前,兩手搭在髀間,沒有係裙,張著兩腳,正像一個畫圖儀器裏細腳伶仃的圓規。
我愕然了。
“不認識了麽?我還抱過你咧!”
我愈加愕然了。幸而我的母親也就進來,從旁說:
“他多年出門,統忘卻了。你該記得罷,”便向著我說,“這是斜對門的楊二嫂,……開豆腐店的。”
哦,我記得了。
我孩子時候,在斜對門的豆腐店裏確乎終日坐著一個楊二嫂,人都叫她“豆腐西施”。但是擦著白粉,顴骨沒有這麽高,嘴唇也沒有這麽薄,而且終日坐著,我也從沒有見過這圓規式的姿勢。
那時人說:因為伊,這豆腐店的買賣非常好。
但這大約因為年齡的關係,我卻並未蒙著一毫感化,所以竟完全忘卻了。
但我記得她的性子是極好的,也恰如她說她抱過我的小時候。
但若真的攀起親戚來,我是算不清的,她丈夫是誰,現在又在那兒這些都說不清,家裏與她的來往應是不多的,算起來她是我的長輩,我確實是失了禮。
然而圓規很不平,顯出鄙夷的神色,仿佛嗤笑法國人不知道拿破侖,美國人不知道華盛頓似的,冷笑說:
“忘了?這真是貴人眼高……”
我不知道她從何來的敵意,如過概以年歲而論,我的母親卻沒有這般脾氣。
“那有這事……我……”我惶恐著,站起來說。
“那麽,我對你說。迅哥兒,你闊了,搬動又笨重,你還要什麽這些破爛木器,讓我拿去罷。我們小戶人家,用得著。”
“我並沒有闊哩。我須賣了這些,再去……”
“阿呀呀,你放了道台了,還說不闊?你現在有三房姨太太;出門便是八抬的大轎,還說不闊?嚇,什麽都瞞不過我。”
我知道無話可說了,便閉了口,默默的站著,懂了的是大多數的惡意都是向著我“闊”了的命題。
“阿呀阿呀,真是愈有錢,便愈是一毫不肯放鬆,愈是一毫不肯放鬆,便愈有錢……”圓規一麵憤憤的回轉身,一麵絮絮的說,慢慢向外走,順便將我母親的一副手套塞在褲腰裏,出去了。
此後又有近處的本家和親戚來訪問我,但無一例外的都是女人。
我一麵應酬,偷空便收拾些行李,這樣的過了三四天。
一日是天氣很冷的午後,我吃過午飯,坐著喝茶,覺得外麵有人進來了,便回頭去看。我看時,不由的非常出驚,慌忙站起身,迎著走去。
這來的便是閏土,雖然我一見便知道是閏土,但又不是我這記憶上的閏土了。
他身材增加了一倍;先前的紫色的圓臉,已經變作灰黃,而且加上了很深的皺紋,尤其是腮子邊上的兩道,像是貓須子,但又不同。
眼睛也像他父親一樣,周圍都腫得通紅,這我知道,在海邊種地的人,終日吹著海風,大抵是這樣的。
他頭上是一頂破氈帽,身上隻一件極薄的棉衣,渾身瑟索著。
如今天氣還未到最涼的時候,家裏的地龍還未燒起來,我想著他這樣的人應該不會如此。
他手裏提著一個紙包和一支長煙管,那手也不是我所記得的紅活圓實的手,卻又粗又笨而且開裂,像是鬆樹皮了。
我這時很興奮,但不知道怎麽說才好,隻是說:
“啊!閏土哥,——你來了?……”
我接著便有許多話,想要連珠一般湧出:角雞,跳魚兒,貝殼,猹,……但又總覺得被什麽擋著似的,單在腦裏麵回旋,吐不出口外去。
他站住了,臉上現出歡喜和淒涼的神情,動著嘴唇,卻沒有作聲。
他的態度終於恭敬起來了,分明的叫我的尊稱。
“啊,你怎的這樣客氣起來。你們先前不是哥弟稱呼麽?還是照舊:迅哥兒。”母親高興的說。
“阿呀,老太太真是……這成什麽規矩。那時是孩子,不懂事……”閏土說著,又叫水生上來打拱,那孩子卻害羞,緊緊的隻貼在他背後。
我瞧見那水生,隻覺得他與閏土小時候像了八分,不過他脖子上沒有了銀圈——閏土的身上也沒了,後來打聽說是某一段時間落魄,便折價賣了。
我便後悔沒有與他聯係,但以前不覺得的時候卻總想不起來。
大抵這也是華國人的健忘罷。
我便想著抽出些時間金錢給水生去廟裏討一個銀物件,不過那得是好久的事了。
“他就是水生?第五個?都是生人,怕生也難怪的;還是宏兒和他去走走。”母親說。
宏兒聽得這話,便來招水生,水生卻鬆鬆爽爽同他一路出去了。
母親叫閏土坐,他遲疑了一回,終於就了坐,將長煙管靠在桌旁,遞過紙包來,說:“冬天沒有什麽東西了。這一點幹青豆倒是自家曬在那裏的,請老爺……”
我問問他的景況。他隻是搖頭。
“非常難。第六個孩子也會幫忙了,卻總是吃不夠……又不太平……什麽地方都要錢,沒有規定……收成又壞。種出東西來,挑去賣,總要捐幾回錢,折了本;不去賣,又隻能爛掉……”
他隻是搖頭;臉上雖然刻著許多皺紋,卻全然不動,仿佛石像一般。
但我想著海上有海上的便利,在外麵也有不少人說下海賺錢要比務農多得多——那至少也是個賺錢的法子,於是我便問他為什麽不和其他的人家一齊捕魚。
他隻是默默地搖頭,大約隻是覺得苦,卻又形容不出,沉默了片時,便拿起煙管來默默的吸煙了。
我的母親也在一旁拽過我的衣角,許是叫我不再提這個問題。
母親接過話問他,知道他的家裏事務忙,明天便得回去;又沒有吃過午飯,便叫他自己到廚下炒飯吃去。
他出去了,母親和我都歎息他的景況:多子,饑荒,苛稅,兵,匪,官,紳。
都苦得他像一個木偶人了,母親對我說,凡是不必搬走的東西,盡可以送他,可以聽他自己去揀擇。
然後我又問起海上的問題——
“那海上死了不少人啊。”母親說“海難是不少的,他是家裏的頂梁柱,怎的可以下海……”
我便覺得這是個回答,但又想著不對。
記憶中的那個英雄是想來不怕這些的,也許是成婚了就不一樣罷,但仍然有著難以言喻的情懷難以散去。
也許我該祭奠一位曾經予我而言的勇士。
下午,他揀好了幾件東西:兩條長桌,四個椅子,一副香爐和燭台,一杆抬秤,他又要所有的草灰(我們這裏煮飯是燒稻草的,那灰,可以做沙地的肥料),待我們啟程的時候,他用船來載去。
我又想著可以把母親供在台上的那一方雕像予他,他卻連擺著頭,驚恐地拒絕了,說是承受不起。
加上我母親是個念舊的人,這方雕像大抵還是要搬走的,我便打消了想法。
夜間,我們又談些閑天,都是無關緊要的話;第二天早晨,他就領了水生回去了。
又過了九日,是我們啟程的日期。閏土早晨便到了,水生沒有同來,卻隻帶著一個五歲的女兒管船隻。我們終日很忙碌,再沒有談天的工夫。來客也不少,有送行的,有拿東西的,有送行兼拿東西的。待到傍晚我們上船的時候,這老屋裏的所有破舊大小粗細東西,已經一掃而空了。
我們的船向前走,兩岸的青山在黃昏中,都裝成了深黛顏色,連著退向船後梢去。
宏兒和我靠著船窗,同看外麵模糊的風景,他忽然問道:
“大伯!我們什麽時候回來?”
“回來?你怎麽還沒有走就想回來了。”
“可是,水生約我到他家玩去咧……”他睜著大的黑眼睛,癡癡的想。
我和母親也都有些惘然,於是又提起閏土來。母親說,那豆腐西施的楊二嫂,自從我家收拾行李以來,本是每日必到的,前天伊在灰堆裏,掏出十多個碗碟來,議論之後,便定說是閏土埋著的,他可以在運灰的時候,一齊搬回家裏去;楊二嫂發見了這件事,自己很以為功,便拿了那狗氣殺,飛也似的跑了,虧伊裝著這麽高低的小腳,竟跑得這樣快。
老屋離我愈遠了;故鄉的山水也都漸漸遠離了我,但我卻並不感到怎樣的留戀。
我隻覺得我四麵有看不見的高牆,將我隔成孤身,使我非常氣悶;那西瓜地上的銀項圈的小英雄的影像,我本來十分清楚,現在卻忽地模糊了,又使我非常的悲哀。
母親和宏兒都睡著了。
我躺著,聽船底潺潺的水聲,知道我在走我的路。我想:我竟與閏土隔絕到這地步了,但我們的後輩還是一氣,宏兒不是正在想念水生麽。我希望他們不再像我,
又大家隔膜起來……然而我又不願意他們因為要一氣,都如我的辛苦展轉而生活,
也不願意他們都如閏土的辛苦麻木而生活,也不願意都如別人的辛苦恣睢而生活。
他們應該有新的生活,為我們所未經生活過的。
我想到希望,忽然害怕起來了。閏土要香爐和燭台卻不要雕像的時候,我還暗地裏笑他,以為他總是崇拜偶像,什麽時候都不忘卻,時隔這麽多年,也不曾有過更改。
現在我所謂希望,不也是我自己手製的偶像麽?隻是他的願望切近,我的願望茫遠罷了。
我在朦朧中,眼前展開一片海邊碧綠的沙地來,上麵深藍的天空中掛著一輪金黃的圓月。我想:希望本是無所謂有,無所謂無的。這正如地上的路;其實地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一九二一年一月
昨晚在船上休息的時候做了一個荒唐的夢。
海邊碧綠的沙地來,上麵深藍的天空中掛著一輪金黃的圓月,我年幼時的英雄手裏拿著鋼叉,追趕田地裏麵抱頭鼠竄的黑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