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Chapter 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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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菲茨威廉一直看著海倫娜,當其他人聽從她的意見,在最後給雙手和手臂清洗消毒時,她默默看著手裏的手術刀,出神的想著什麽。

    菲茨威廉根本不會去看“手術台”,因為他突然意識到自己沒有那個勇氣。

    不是因為害怕生死,更不是因為害怕血肉模糊的景象,而是突然意識到,要承擔起一個甚至幾個生命的責任,這責任實在太沉重。作為一位承擔了很多社會責任的紳士,在他了解的世界上,大部分人甚至連自己的人生責任都承擔不起,像這樣艱難的挑戰——主動肩負起生命責任的重擔——絕大部分人是想都不會去想的。

    他的目光不自覺滑向海倫娜的肩膀。海倫娜的個子跟伊莎貝拉差不多高,但身形卻要小一號,為什麽這樣一副不算強壯的年輕姑娘的肩膀要選擇這樣沉重的責任?需要多大的毅力,她才能夠堅持學成這樣枯燥艱深的本領?

    因為困惑無法解釋,菲茨威廉突然盯著海倫娜的背,似乎那裏會突然長出一雙羽毛潔白、飄逸修長的翅膀。

    其實一轉身麵對手術,海倫娜就已經全神貫注,專心投入,她一直在想的是一個很簡單也很艱難的選擇題:到底做橫切還是豎切?

    如果有子|宮先兆破裂,就要做豎切,盡快取出胎兒,但這樣對子|宮的傷害相對較大,在這個各種條件都嚴重欠缺的時代,豎切可能會有更大的危險,還會對病人的恢複、今後的生活,還有生產下一胎都造成不少影響。

    情況不嚴重的話,也可以做橫切,但問題是沒有足夠的醫療條件,也沒有做過b超,無法深入了解更多的症像,萬一有危險,在這簡陋的條件下更加難以處理。

    所以她說的第一句話,就讓菲茨威廉從已經開始有些荒誕的走神中驚醒過來:

    “格林先生、蒂爾尼先生,我無法冒著危險做橫切了,要進行豎切,因為病rén miàn臨著子宮破裂的危險,現在盡快進行手術是唯一的解決辦法。”

    在手術台上隻稱呼“病人”,可以避免感情波動影響理智和冷靜。

    格林先生和蒂爾尼先生都忙著跟海倫娜詢問和討論,菲茨威廉深吸一口氣,隻聽見海倫娜最後低聲說了一句“開始”,額頭上的汗已經從小顆變成大顆。

    一定是因為不知道該幹些什麽的哈裏把壁爐燒得太熱了。

    “鉗子。”

    “……不用,這一層不用做銳切口,能輕輕剝離的就想辦法直接剝離,這樣有利於傷口恢複……”

    “夾子。”

    “海倫娜,注意血管。”

    “知道,格林先生,你幫我壓著這裏,別讓它縮回去。”

    ……

    “胎位不正。雙胞胎加上胎位不正,怪不得會難產。”

    ……

    菲茨威廉自己都出汗了,輕微的器械碰撞聲和低聲對話中,室內其他人似乎都屏住了呼吸,他用手帕輕輕蘸去海倫娜額頭的汗水,那一刻突然感到連自己都沾到了天使之光,變得神聖起來。

    他情不自禁用另一隻手在胸前畫了個十字。

    時間好像也被這緊張壓抑的氣氛凝固了,等待的過程感覺無比漫長,但菲茨威廉估計也就十幾分鍾的時間,“哇”的一聲,第一聲嬰兒啼哭突然響起!

    菲茨威廉的手緊張的微微頓住。外麵傳來窸窣聲,哈裏大喊:“伊莎貝拉!伊莎貝拉!”

    “孩子!我的孩子好嗎?”隻有低聲□,幾乎沒有呼痛的伊莎貝拉也突然嘶聲問道。

    “家人不準擾亂手術秩序,這樣會影響到病人和醫生!做不到就請出去等!”海倫娜的聲音很嚴厲,就像學校裏威嚴的女老師,大家一下就安靜下來。

    連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菲茨威廉忍不住微微笑了,溫柔的目光中卻不由浮起某種酸澀。

    胸膛中有什麽東西滿滿的好像在膨脹發酵,明明欣喜若狂,卻又無限酸楚。

    這一刻他已經知道,過去再努力束縛自己的心都是徒勞,這顆心已經長了腳,義無反顧頭也不回的奔海倫娜而去,棄主人於淪陷而不顧。

    如果範小予的父親在這裏,一定會對他的感受會心微笑。

    保姆和助產士要接過孩子,海倫娜說:“稍等,我處理一下臍帶。你們注意觀察一下孩子的呼吸道裏有沒有羊水……你們會處理嗎?”

    “放心吧,我接生過的孩子沒有一千也有幾百啦,我能照顧孩子。”年齡最大的一位保姆慈祥的說。

    沒有清理新生兒呼吸道的導管,海倫娜有一瞬間很擔心,但自古以來人們都是這樣活下來的,民間應該都有很多經驗,何況第一個孩子確實狀態很好,簡直是太好了,她沒有多停留,又小心的取出第二個孩子——確實是雙胞胎,當取第一個孩子的時候他們就已經發現了。

    第二個孩子的體型比第一個孩子要小了整整一圈,範小予一向對兒科很有畏懼感,她更擔心了。

    菲茨威廉隻看到海倫娜的整個頭發裏都在往外冒汗。他小心的替她擦去汗水,認真的、心無旁騖的看她。這目光令一向很能集中注意力的海倫娜都忍不住抬頭看了他一眼。

    海倫娜手中捧著一個紅通通、皺巴巴、粘糊糊帶著血絲還蠕蠕而動的小東西,這是她第一次親生接生的孩子,她正準備把它遞給一邊的助產士,然而在和菲茨威廉那百感交集的目光對上的瞬間,她忍不住安慰的微笑了一下。

    就好像並肩戰鬥的戰友之間那種欣慰、喜悅、彼此鼓勵、“不論結局如何我們一起努力”的感覺,這短短一瞬的目光相對,比起合奏《天空之城》時,兩個靈魂感覺要更加接近得多。

    然而把孩子遞給別人之後,轉過身的範小予的靈魂卻沮喪了:

    我去!老娘又捧著血糊糊的東西對仰慕者驚悚的笑了!今後他會尊敬海倫娜如恩人,卻會小心的和海倫娜保持距離,就像第三任一樣。多半如此。

    ……

    海倫娜默默的清理創口,小聲對兩位醫生和助手說著什麽,第二個孩子抱出去之後,外麵卻又喧嘩起來,斯賓塞夫人激動的抽泣聲、老霍華德先生焦急的嘀咕聲“伊莎貝拉!伊莎貝拉怎麽樣?”,眾人對保姆和乳母的各種詢問、吩咐聲,讓氣氛再次有些混亂。

    海倫娜提高聲音柔聲問:“伊莎貝拉,你感覺怎麽樣?孩子都很好,我們馬上要為你縫合傷口,很快就會好了,再堅持一會兒,好嗎?”

    “我沒事,之前發作的時候都比這更痛,我想看看孩子,給我看看孩子,求你們了。”伊莎貝拉囈語般央求道。

    她已經痛得麻木了,正處於暈厥邊緣,但生孩子時的女人們被人類最偉大的本能驅使著,身體分泌出大量激素支撐她們的精神,讓她們往往能爆發出不可思議的潛力。

    “把兩個孩子抱給她看看,轉移她的注意力。你們要隨時注意她的情況,一定要讓她保持神智清醒。”海倫娜幹脆的發布著各種命令,“昆恩,清理器械和紗布的數量,把線遞給我……”

    不用對付嬰兒,不用應對嬰兒帶來的感性的部分,海倫娜又完全鎮定下來,很快開始縫合。

    “我開始第一層縫合了。”

    ……

    “第二層縫合。”

    ……

    “開始縫合腹膜。……”

    ……

    “他們怎麽不哭了?”伊莎貝拉有些驚慌的問。

    “夫人,他們隻是睡著了,就算是嬰兒,也不用一直哭啊。”那個聲音很慈祥的老保姆溫柔的說。

    “現在要不要吃奶?沒想到會是雙胞胎,乳母是不是不夠?兩個保姆也不夠,對了,哈裏,父親,我們需要更多可靠的保姆……”

    “別動!”海倫娜抬頭道,“你們看好她,不要讓她太激動,不要讓她做任何動作。”

    這就是做了母親的女人,自己還生死未卜,卻忙著擔心孩子。

    “伊莎貝拉,親愛的孩子,千萬不要動,你還在做手術……”斯賓塞夫人顫巍巍的帶著哭腔說,“哦我簡直無法想象,上帝保佑……”

    “斯賓塞夫人!”一陣低沉的驚呼,緊接著一陣忙亂的聲音,斯賓塞夫人應該是被抬出去了,也不知道用了多少人才完成這個任務。

    海倫娜背後的衣服漸漸濕得貼在背上,但她平靜專注的表情卻幾乎沒有變過,目光也顯得越來越自信,菲茨威廉能清楚的感受到她狀態的每一個微妙變化。

    事實上,他簡直覺得自己也在經曆一場手術。這短短的一個小時裏,他內心所受到的震撼和顛覆,讓他對海倫娜的理解就像突破了好幾個世紀。

    “……兩個都是男孩子,怪不得這麽頑皮,”伊莎貝拉充滿母愛的喃喃聲伴隨著手術的後半程,“……個子大的是哥哥?弟弟乖,媽媽會多疼你一些……”

    縫合結束了,因為酒精濃度仍然達不到標準,海倫娜幹脆在傷口處敷上浸透了青黴素藥液的紗布,然後用紗布將病人的整個腹部和骨盆連傷口包紮起來。

    “手術完成了。”蒂爾尼先生有些激動,海倫娜今晚才知道,因為牧師往往就是窮人的“行腳醫生”,所以蒂爾尼先生在產科方麵的經驗比格林先生要多得多,“有這樣嚴謹細致的操作,又有了抗感染的藥物,會減少多少產婦和家庭的痛苦!”

    格林先生也滿意的說:“這台手術非常成功!我想不出還有什麽遺憾,是的,它很完美。海倫娜,你真是天才!”

    海倫娜做完最後一個動作,看著保姆替伊莎貝拉蓋好被子,卻依然保持著俯身撐在床沿的姿勢。

    菲茨威廉拽住她的胳膊,有力的一把拉起她,反倒把她嚇一跳。

    “你怎麽樣?”是關心略顯緊張的目光。

    “沒什麽,我隻是在高度緊張的情況下用同一個姿勢彎腰站得太久,所以腿腳有點麻木而已。”海倫娜反應過來,如釋重負的笑了,“手術成功了。伊莎貝拉會康複的。”

    雖然一切因陋就簡,但經驗豐富的格林先生和蒂爾尼先生的肯定就像導師的肯定一樣有價值。而且她還發現了一個問題,就是海倫娜的體力遠遠比不上範小予。因為外科醫生是個體力活,身體素質很重要,所以範小予和同學們每天早晨或傍晚都堅持跑步,體力其實保持得相當不錯,而海倫娜就不行了,緊張情況下站一個小時就已經腰酸腿麻,看來今後還得加強體育鍛煉,不然就這副小身板,到瘟疫爆發的時候說不定第一個就挺不過去。

    “……我還有很多東西想跟你討論,海倫娜,你的辦法把手術過程中的出血量減到了最少……”格林先生忙忙的說,現場就要開展學術討論。

    “我們先收拾工具吧……”

    “伊莎貝拉!”聽說手術成功,老霍華德先生第一個衝進來。

    “別著急!現場還沒有收拾呢!”

    然而哈裏也已經衝進來了,第一個撲到伊莎貝拉身邊。

    場麵頓時又混亂了,海倫娜連忙阻止勤快的女仆幫忙,自己和三個醫學生迅速的分類收拾工具並交代他們怎樣重新清潔,可是現場根本沒有可以供自己清洗的場所,她無奈的放棄了徹底清潔現場和所有醫生助手的習慣,隻在仆人端來的熱水裏洗了洗手,脫掉罩在外麵的綠色手術袍。

    斯賓塞老先生真摯的感謝了海倫娜和兩位醫生,然後匆匆出去向客人們通報好消息。一些平時來往密切的親友聽說了消息,66續續有人趕來,海因茨和男爵先生之前已經臨時替主人前去招呼客人了。

    海倫娜沒心思注意別人的反應,徑直穿過來來往往的人,直接找到林奇莊園的管家夫婦,對他們說:“我把手術後病人的護理方法和注意事項寫下來,請你們安排好對她的護理。最初的這一陣過去,等她完全放鬆下來之後,疼痛會變得越來越難以忍受,必須有人隨時守在她身邊,想辦法轉移她的注意力,幫助她度過這段難熬的恢複期……不過,我發現兩個孩子就是她最好的**,可以讓她試著給孩子喂奶,這也有助於她的恢複,但注意她不能動,不能牽動傷口……”

    找來紙筆,海倫娜細心的寫好兩份不同的注意事項,一個交給女管家,是由女仆負責的,還有另一個交給男管家,又看看不知什麽時候也走到附近看著她寫紙條的菲茨威廉:“哈裏現在好像有點六神無主,這裏的一片混亂可能還需要你來管理。要記得督促管家嚴格按照我寫的去做。”

    菲茨威廉點點頭,但隻是看著她。海倫娜低頭看看自己,一身大汗,裙子沾染了不少血跡,隻好無奈的站起來:“我得去收拾一下自己,能給我一個房間嗎?”

    “就在上次您住的房間好嗎?我立刻派女仆替去把浴缸裏裝滿熱水。”女管家很體貼的說。

    “非常感謝。這邊就交給你們了,好好照顧伊莎貝拉。”

    房間裏人聲喧嘩,海倫娜影子般輕盈的穿過房間,靜靜離開。

    為了避免遇到更多的人,海倫娜反向穿過走廊,打算從廚房旁隻有仆人們常用的後樓梯上樓,卻在這裏聽到一陣嗚嗚的哭聲——霍華德家在倫敦的老管家,伊莎貝拉的好朋友老亨特正站在樓梯底下,腰板依然挺得筆直,臉上卻哭得稀裏嘩啦。

    “親愛的老亨特先生!”海倫娜詫異的問,“你為什麽躲在這裏哭?快去看看伊莎貝拉吧!”

    一聽這話,可憐的老管家快崩潰了:“哦!奧古斯汀xiǎo jiě!xiǎo jiě是不是……她是不是……”

    海倫娜意識到老先生的消息可能有點不靈通,於是笑道:“伊莎貝拉的手術很成功,她肯定會康複的,而且她的兩個孩子也很健康。”

    “她能康複?”老管家立刻不哭了,“她不是……已經剖腹產了嗎?這是怎麽回事……”

    “她是剖腹產了,但她不會有事,手術很成功,不用我解釋,你去看看就明白了。”

    老管家震驚的掏出手帕抹抹臉,一半不敢相信,一半充滿期待的大步走了。

    看著老管家突然輕快起來的背影,海倫娜自言自語嘀咕著:“沒錯,手術很成功。”一直繃得緊緊的身體突然完全放鬆下來,還怦怦亂跳的心也突然變得平靜了,清晨的一縷陽光從窗外照進來,已經是新的一天,海倫娜像老管家一樣躲在樓梯底下,放鬆的狠狠呼吸了幾口清涼的空氣,像剛剛得到老師表揚卻不好意思當眾表現得意隻好躲起來偷笑的孩子一樣握了握拳頭。

    我真的做到了。媽媽、外公,我做到了。

    “阿嚏!阿嚏!阿嚏——”正在熱血勵誌的時候,海倫娜這不爭氣的小身板連打幾個噴嚏,她才感覺到汗濕的頭發和後背都涼涼黏黏的難受,連忙一路小跑回了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