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自問自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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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將臨,燈火沉默。空氣萃取著香甜和安寧,夢河裏似乎流淌著真實的水流聲。
所謂噩夢,是發生在甜蜜而寧靜的時候。林三猛然睜開眼睛,探索著陌生的房間,確認自己身在何方。
我在甜蜜灣的客棧裏。
她起床凝視燭火如豆。看來我隻是打了一會兒瞌睡。
深呼吸過後,她揉著眼睛,將小憩前進行到一半的事情繼續做下去。
揭開的頭套擺設在床頭妝台,林三摘下手套,卸下袖口的束帶,解開衣襟,釋放自己的身體。
黑褐色的苦瓜皮沒有一處完好,肌膚曝露在空氣,貪婪呼吸著空氣。連林三自己都好幾次覺得,似乎應該散發出點惡臭什麽,才算與之形貌相配,才算合情合理。
燭光享用著美食般,舔著她毀於一旦的曾經美貌,在她寸草不生的頭頂留下陰影。
她走到鏡前,看著自己也想不出怎麽形容,嘴上稱作**,心裏卻感覺莫名其妙的胸膛。
鏡中這個人又是誰呢?站在妝台前,她這樣問著赤身**的自己。
是林中葉啊,隻是現在化名林三。
仿佛有這樣的聲音在燭火中囈語,不帶憐憫與同情,不帶諷刺和嘲笑,隻有如死般不容質疑的事實。
林三這會兒也忍不住顧影自憐,她想起一開始,也會垂淚一整夜,然後在哭泣中,不情願地再次全副武裝自己的那些時候。如今已經接受這樣的自己,在即將迎來希望以後,她竟有些恐懼。
不會更好的明天總是存在的——就像駱修儒所說的那些,如果都不幸言中,那就是更糟糕的明天。
她無言拿起擺放在妝台上的藥瓶。
這些藥丸你每天早晚一顆,如果有突發狀況,也可以馬上服下三顆暫時壓製。——林三就著水將藥瓶裏黑色的藥丸吃下去,心裏默念太白神醫當初的囑咐。
而這些藥你每天早晚塗抹在身體上,可以減緩已經附著在血肉裏的dú sù,不會讓你的皮膚狀態惡化太快,疼痛、搔癢和火灼感的概率和程度都會減輕許多。——她小心從另一個瓶中倒出膏狀的黑色黏稠物體,仔細地塗在全身。
當你發現症狀開始加重,我給你的藥藥效越來越短,很抱歉,那時候我的藥就幫不了你了。太白神醫當時也非常沮喪地扶著她的肩膀,恨自己沒有辦法救她於水深火熱,林三常常為此默默感謝他。
她塗著藥,鏡子中的炭人跟著她來回重複著塗抹,看上去竟有些滑稽。額頭上的頭環在黑色的皮膚映襯下,顯得更加珍貴耀眼。
她好好端詳著這塊晶石,腦中閃過當時他們看見她的半張臉,就嚇得說不出話的情形,縱然石間溪甚至為她哭泣,但她絲毫也感受不到有一絲安慰。希望他們今晚不要為此做噩夢。林三苦笑。那怎麽可能呢,我自己都做不到。
頭環的銀絲綁帶異常溫柔地貼合著肌膚,戴著倒不覺得束縛。可是戴在她這樣一個醜腦袋上,是那麽紮眼。她實在不想細看她此時唯一的貼身裝飾。上次佩戴首飾,在鏡中端詳自己時,可不像現在——如此、如此的醜陋。
她掩住自己的臉,很想大聲哭喊出來,但卻沒有。
眼淚悄然在眼眶中打轉,林三卻沒有任它們繼續放肆下去。
她鼓起勇氣,定定的看著鏡子,目光集中在頭環上的晶石,把它想像作第三隻眼,忽略背景中那具幹屍一樣的臉。
這是一隻通往未來,能帶來奇跡的眼。
我能順利重生嗎?
帶著即將破繭的恐懼,林三這樣對鏡中人頭上的奇跡之眼喃喃自語。
到底……會變成什麽樣呢?
依舊是無言的沉默。
不試試又怎麽知道呢?對吧?
她重新穿上內衣,最後將外套和頭套放在床邊。——頭環一刻也不能取下,這是契約。然後她去推開窗,靜靜坐到床沿看著那張桌子。
——最壞的情況,有可能不但覺得fù chóu與否無所謂,甚至還可能和闕家某人結婚生子,幸福一生——這樣的可能性,你做好心理準備了嗎?
想著駱修儒的話,她認真問了一遍自己的內心。
“如果是那樣的話,我倒不如真的死了算了。”她喃喃自語。“但如果死了,連扭轉這種情況的可能性也會消失。我又如何在九泉之下,麵對我死去的家人?又如何對得起,還在林中等著我回去的他呢?”
秋風從窗口探進房間,圍著燭火跳了支舞離開了。林三拉過被子蓋在身上,看著燭火發呆。
“所以,這不是一個選擇題。從一開始就沒有選擇,我必須努力活下去,隻有活下去,才能把fù chóu的妄想變成事實。”
她下著決心,讓夜包圍孤獨,雙雙共舞,然後睡了過去。
隻是沒有多久,又從夢中驚醒。這次她夢到了自己終於不敵靈毒業火,被侵蝕萎縮成一灘流膿的球狀肉醬,一路執著滾到了衍國的家門前。
家門緊閉,林中再無人煙,那棵還沒有來得及劈完的樹木,居然還在那裏,仿佛苟延殘喘。
而那個原本應該等在那裏的人看見她這顆古怪的肉球,一腳踢飛了她,並朝她吐了一口唾沫,無情關上了林家宅院的大門。林三已經不能說話,不會流淚,悲傷隻能在肉醬中跟著身體轉動,越滾越遠、越滾越遠……
望著燭火成煙,一些事混著剛才的噩夢,在心裏糾結不散。
假如轉生之後,我將忘記現在發生的一切,我將來該如何告訴他,在我身上發生的一切呢?
思來想去,她披上了大衣,在妝台的抽屜裏取出紙筆,換上新燭,坐到了桌前。
她要把將要發生的事情寫下來。
如果還會有機會的話,再寄給他、或是將來自己親自交給他。
筆尖開始在紙上緩慢挪動,窗風晃動燭影,紙張的邊角翻動著,發出細微的shēn yín。
更深的夜侵蝕了蠟燭的形狀。
林三終於含著眼淚寫完這封可能永遠寄不出去的信。她將信小心風幹收好,放在最貼身的衣服裏,然後躺到床上,望著渺渺燭火發愣。
燭火再次成煙,銀毯鋪上地板,她這次在黑暗中深深沉睡,鼾聲響亮而又無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