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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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半個月後,陸啟明終於轉危為安,生死門前走過一遭,再次睜眼,他怎麽也不會料到第一眼見到的竟是顧風。

    顧風半倚在雪白的病床上,垂著頭有些昏昏欲睡,白天工作,晚上照顧陸啟明,他已經不知道有多久沒有合眼了。

    蘇淺昔剛買早飯回來就見到陸啟明緩緩睜眼,拎著餛飩趕忙大步走上前,一臉激動道:“陸伯伯,您醒了。”

    聽到動靜,顧風的頭猛地一沉,他捏了捏眉心,看到淺昔,微笑:“回來了。”

    蘇淺昔點頭,把餛飩放到桌邊,低聲對身邊人說:“風,陸伯伯醒了,我去叫醫生。”說罷,轉身小跑出了病房。

    顧風一怔,回過頭,這才注意到吸氧器下的陸啟明已經睜開了雙眼,他眸中一亮,趕忙站起身。

    陸啟明微聲喘息,四處環望一圈,意識漸漸複蘇,定睛一看,這才看清身邊那道頎長的身影。

    四目相對,他唇角不受控製地微微抽動,顫顫巍巍地揚起手伸向顧風,這動作於他而言已是大幅度,不一會兒,氧氣麵罩內便布滿白氣。

    顧風眉心蹙了蹙,俯下身子為陸啟明掖了掖被角,依舊是一臉冷淡:“先別說話,等醫生。”

    分明是微不足道的舉動,還有那一如既往的高傲神情,陸啟明卻感到心窩一暖,淚腺一陣酸楚,瞬間兩行熱淚就淌了下來。

    不知是否經曆過命懸一線的緣故,那個曾在金融界殺伐決斷叱吒風雲的陸啟明,在這一刻,柔弱的垂垂老矣——

    會為了能再見陽光而欣慰,會為了那個孩子的關心而感動。

    陸啟明永遠記得初見顧風時的情景,他此生唯一愛過的女人牽著那個小男孩走到他的麵前,對他說:“這是顧風,我和顧思遠的兒子。”

    陸啟明承認他曾有一瞬的心痛,可他到底是個有胸襟的男人,既然曾答應過葉夏秋會照顧她和她的孩子,那麽無論如何,他也會信守承諾。

    他擁抱葉夏秋,然後微笑著撫上男孩的頭,說:“風兒,以後我就是你的爸爸了,來,叫聲爸爸。”

    男孩掙脫他的手掌,抬眸,冷漠的眼神筆直地望向他:“我隻有一個爸爸。”

    陸啟明神情一滯,手僵持在半空中,葉夏秋也是陡然一愣,兩人對視一眼,臉上都泛起了尷尬的神色。

    不過陸啟明見慣了這些寒暄,很快就恢複本色,一邊從櫃子裏拿出為他準備的見麵禮,一邊笑顏盈盈地說:“沒關係,風兒以前有一個爸爸,現在加上我,不就有兩個了嘛,哈哈。”

    他企圖化解氣氛的尷尬,可很顯然男孩並不給他這個好臉。

    男孩睥視一眼陸啟明遞上前的禮物,臉上是不合年紀的冷漠:“無論是過去,還是現在。”

    陸啟明:“……”

    那是他第一次在與人交涉方麵手足無措,棋逢對手,可悲,他的對手,隻是個五歲的孩子。

    他知道顧風是葉夏秋的心頭肉,也是她之所以心甘情願留在他身邊的唯一緣由,這一切他都知道,可是除了小心翼翼地維護,傾盡全力去陪伴和守候,他想不出更好的辦法。

    他願付出百倍的愛,隻是希望葉夏秋能多一分的快樂。

    顧風卻是從小到大都不領情。

    顧風較其他同齡人要聰穎許多,他對數字天生有著極其敏銳的感知力,天生有著超過同齡人的成熟和淡定,在興趣愛好方麵,除了籃球和計算機,他仿佛對什麽也不感興趣。而他的認真和執著也促成了他的卓爾不群,從小到大,他從未以他是陸啟明的兒子而驕傲自居,反是陸啟明一貫因為他的優秀而感到榮耀。

    顧風喜歡打籃球,陸啟明送他幾乎所有知名球星的簽名籃球和衣服作為收藏;他喜歡計算機,陸啟明送他最好的電腦,給他配置最好的軟硬件;他喜歡的一切,陸啟明都會默默記在心底,然後放在心尖。

    慢慢的,仿佛,顧風真的成了他的兒子。

    起初的顧風總是無情地拒絕他的熱情,多年如一日,他的堅持和溫熱還是打動了他,眼看著葉夏秋臉上的愁容漸漸少了,這個重組家庭漸漸其樂融融起來,陸啟明心裏終於鬆了口氣。

    顧風再倔強再刺頭,在他眼裏,終究還是個長不大的毛頭臭小子。

    之後很久,他們都僵硬地維持著這段不溫不熱,不慍不火的父子關係,陸啟明給顧風所有的愛,顧風回報他偶爾卸下偽裝的笑容,直到那次偶然。

    顧風再次回到滄雲山,聯係上了發小安德,同時,也聽到了一些風言風語。

    他曾質疑過那些言論的真偽,可當他和安德翻山越嶺到村長家,垂垂老矣的村長含著淚握著他們的手,告訴他們:“你們的父親是英雄,可他們,死不瞑目啊……”的時候,顧風的心,第一次碎的那麽徹底。

    村長說他們的父親的確是因為搶險救災才重返山洪裏,可是他們的死滿含蹊蹺。安德衝動地拎起村長的衣領,斥責他為什麽不早些告訴他們實情,村長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哭訴他發現真相後被威脅的無助和無奈。

    問及這一切到底是什麽人做得,村長哭著擺頭,幕後之人的具體身份他不知曉,他卻知道那人身份金貴,家財萬貫,不能得罪。

    顧風想到了陸啟明,而之後他種種調查也都告知他,那個百般心思討好他的男人就是害死他父親的人,那個在商界冷血鐵腕的男人是為了得到葉夏秋才害了父親,身份、地位、時間、緣由,一切吻合,而當所有的巧合聯合在一起,他生平第一次痛恨自己,

    這麽多年,竟然認賊作父!葬在滄雲山的父親,又如何安息長眠?!

    從滄雲山歸來,看似風平浪靜,一切,早已在無聲無息中發生了改變。

    顧風對陸啟明的殷勤愈發冷漠,恨屋及烏,他把對父親的懷念和愛全都轉換為對葉夏秋的恨意,父親愛了她那麽久,為了她此生未娶,在大山深處篳路藍縷,把自己的一切都無私地奉獻給天地。

    可葉夏秋呢?那個和他不過露水情緣的女人呢?

    她風光再嫁,重組家庭,生兒育子,身居豪宅,雍容華貴。

    這一切,是他們對他再多的好也彌補不了的,如果他們的好是建立在父親的痛苦之上,那麽顧風就算孑然一身,風餐露宿,也要傲氣地挺起父親的脊梁。

    做了多年陸啟明的繼子,影後的私生子,他們的緣分,早該盡了。

    ……

    顧風鍾愛計算機的簡單純粹那麽多年,卻比任何人都明白,這人世間的是非,遠非一句孰是孰非就能輕易斷言。

    當聽完葉夏秋訴出當年一切的來龍去脈,他震驚,然後,被坦然取代。其實,他的心裏早已沒有了當初的恨,知道真相後,更多的是悔過和歉疚。

    他用了那麽多年來記恨和算計的人,竟然是這世界上對他最好的人;他沾沾自喜以為可以借著他人之力看那人的笑話,卻發現那人才是陷害父親最大的仇人;他曾經自以為有血有肉的決裂和冷漠,到頭來,沒有傷及壞人任何一根毫毛,反倒讓一直珍愛著他的人遍體鱗傷。

    眼下,陸啟明眼角的淚光筆直地觸痛了顧風的心髒,他強忍住眼眶的酸楚,保持一如既往的雲淡風輕:“哭什麽,這不是醒了。”

    一句話立馬讓陸啟明破涕為笑,這麽些年,顧風與他刻意疏遠,甚至反目成仇,他出於長輩的身份從未記掛,可是他的心再怎麽銅牆鐵壁,還是沒法抵禦眼下他不善言談的溫柔,所謂潤物細無聲,他想,便是這樣了。

    也許是因為從小陪伴到大的過分了解,陸啟明從死生門回來,一睜開眼,陪在身邊的是顧風而不是陸爾瀾,他便心下了然,他和他這個繼子的恩怨情仇,到底還是一笑泯之了。

    世間,再沒有什麽能比得上這一刻的欣慰。

    四目相對,窗外一縷陽光恰好投射在雪白的病房裏,仿佛一瞬間照亮了兩人的心意,曾經阻隔在兩人心裏的千山萬水,仿佛化作了透明之物,無需費心揣度,因為薄如蟬翼。

    良久,顧風終於勾唇笑了笑,打趣道:“喂,你公司的事可不是我幹的。”

    陸啟明喘著粗氣笑著,無奈地擺了擺頭,揮手示意他俯身。

    顧風薄唇輕抿,然後,聽話地躬下身子,將耳朵放在陸啟明的呼吸器邊上。

    他的聲音很微弱,猶若細絲,他還是清楚地聽到他嗔他:“臭小子。”

    顧風失笑,卻沒有起身。

    陸啟明攀在他的耳邊,繼續說:“你不是不認我做爸爸嗎?怎麽現在良心發現來看我了?”

    顧風抿了抿唇,低道:“以後,你就是了。”

    他隻說過過去他不是他的爸爸,從今往後,他是了。

    陸啟明臉上的笑意一頓,原本想繼續玩笑,卻被這句煽情的話噎住,眼眶又一次濕潤。

    顧風說完很快起身,他明顯感覺到了這種相處模式的不自然,他咳了一聲,上前到病床邊,一臉不耐地按著牆上的呼叫按鈕,嗔道:“怎麽醫生還沒來。”

    陸啟明笑了笑,這麽久了,還是那個麵上不肯服輸的臭小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