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水鬼羅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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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龜個崽子的啊,都多長時間沒像今天早上這麽冷了,”又是樂嗬嗬的石叔最先抱怨了起來,“蓋馬老爹咋還沒到啊!一會兒我就要把他那罐子從海妖身上搓下來的泥卷兒都搶了去,該死!”
左右幾個新來的水鬼都竊笑不止。他們雖然已經被極北的凜冽壓迫得喘不過氣兒來了,可在內心深處,那股南方海島的歡脫氣息仍有著些許殘餘。
“冥鬼大胡子的,你們笑啥!可不許跟蓋馬老爹這麽講啊,”石叔一邊搓手,一邊對他們說,“呸,真該死,快讓涘姈1來拔了我的舌頭吧。是你們聽錯了,我剛才明明說,那是尊主贈予偉大的坎帕卡島的禮物。”
“你今天怎麽一直不出聲。”礁水走過來撞了一下羅南,愣愣地問道,“又拉肚了啊?”
羅南搖搖頭,隻說了句:“困。”
困是真的,他昨晚一整夜都沒有合眼。黑叔到底怎麽了?羅南從未見過那老人如此緊張激動的模樣,他甚至嚇哭了曉野。在老人拎著鬥篷離開後,愣頭愣腦的胖小子竟慢慢地撇開嘴,低聲啜泣了起來。
黑叔徹夜未歸,他也是徹夜未眠。如今,他隻能得出一個結論,自己身上的這件狼皮鬥篷果然有著什麽問題!他現在甚至恍惚地覺得,這厚重的皮毛正在他的身上蠕動,沉沉的呼吸噴吐在他的脖頸,狼牙尖利無比,正等待時機來咬破他的喉嚨。
“我跟你們說啊,”石叔還在一旁口若懸河,“我實在是覺得,自己今天有戲。知道嗎?今早我逮住了一隻紅殼海龜。噓——”
石叔在嘴邊豎起手指,讓大家安靜,繼續講道:“我起來的早,那時候天還沒亮,營地裏幾乎沒什麽人呢。我正要去海崖邊上撒尿……”
“你在海崖邊上撒尿?”逃兵巴圖不懷好意地笑道,“你也不怕雪鵐竄上來,在你襠上啄你一口。”
“孬種,再敢打岔半句,我今天就要把你的襠塞進雪蟹的鉗子裏。”石叔咧嘴笑了笑,便繼續對大家講道,“你們猜我在崖岸上看見了啥?一隻紅海龜。估計是被海浪卷上來的,個頭不大,四腳朝天。這可不是誰都能撞見的好運之兆啊,聽沒聽老爹講過,紅海龜是海之尊的使徒拿聖水喂養出來的,每五十年才繞七海一圈。”
“老爹說是七十年繞一圈。”礁水插話道。
“冥鬼大胡子的!是不是我平時跟你們笑得太多了!”石叔假裝發怒,照著礁水寬闊的肩膀打了一拳,繼續說,“算了,懶得和你們仔細講……我把它吃了,找個沒人的地兒,拿石頭砸死……奶奶的,我可是吃了神獸的人啊!這該死的寒鐵不歸我,還能歸誰啊?”
“紅海龜是使徒養出來的神獸?可別逗了,在我們炙海多的是呢,大風天在淺灘扔根火把都能燒出一鍋紅海龜湯來。”棕色皮膚的塔格哆哆嗦嗦地說。羅南注意到他的臉上又新添了幾處淤青,顯然,他是又去招惹了不該招惹的人。
“小偷的話不可信,大夥兒別聽他瞎說。”石叔朝塔格翻了個白眼,嚷嚷道,“我說自己吃了神獸,那就是吃了!不過你們可別告訴蓋馬老爹啊……”
正說著話呢,蓋馬老爹才和兩個南方兵慢悠悠地抵達了山頂。
羅南甩了甩漿糊般的腦袋,讓自己盡量不去瞎想。他上前將蓋馬老爹攙扶下大角鹿,便脫下了鬥篷,將其扔在了鹿的背上。
鬥篷的背毛依然有些倒立……愛怎麽樣就怎麽樣吧,他煩躁地想。
“白天老老實實下水幹活,等天黑了回到營地自然就……”一個矮矮小小的南方兵機械地重複起每日的警告。
另一個圓臉的傭兵卻打著哈欠阻止道:“沒人看著也沒人聽,咱倆重複這玩意何必呢?趕緊收了衣服,回去還能再補一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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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祈長啊,”鼻青臉腫的塔格從水鬼中間站了起來,對正要開始念叨《水鬼引》的蓋馬老爹說,“咱能不能商量商量?讓我們先把你那壇子裏的巫藥吃了唄,真是太冷了……不瞞你說,我的屁股縫裏現在都滿是冰碴,一會兒粘上了可不好再撕開。”
“閉嘴吧,炙海的小偷。”有著五根命節的岩禮訓斥道,他正好跪在塔格的身後。
羅南小心翼翼地瞥了一眼蓋馬老爹,發現老人正蜷縮在寬大的熊皮之中,根本沒想搭理塔格。
“看看這個孩子吧,我的祈長大人,”塔格沒有住嘴,反而將他手邊的白果給扯進了話題,“這孩子可沒有遠洋的血統,但你看他的臉,簡直就跟個冰坨似的了。行行好吧,要是等你叨咕完整段的話啊,咱就得一邊唱著《冥魂引》,一邊往他肚子裏填石頭了2。”
羅南回頭看了一眼那個來自王城的少年,他的臉色半青半白,仿佛已經被凍僵了。此時,瘦小的少年仍閉著眼睛單膝跪地,仿佛周圍的一切都與他無關。
跪在最後一排的石叔向不守規矩的塔格提醒道:“坎帕卡的亡者不入大海,那裏沒有安寧,你腳下的神眠山才是最好的墓地。再不閉嘴的話,我向你保證,下一個被蓋馬老爹扔給狼靈的屍首就屬於你。”
蓋馬老爹仍沒搭話。他手捧著石罐,將臉孔深藏在兜帽之下,清了清嗓子,便將久遠的文字吞吐而出:“眾尊主之仆役……”
“祈長大人啊,我來了也有十多天了,咱們這兒究竟是在幹什麽呢?”塔格打斷了祈長的禱詞,繼續喋喋不休道,“就這些個鬼啊神啊的東西,有啥用啊?這麽冷的天兒,咱先不提我了,就我這兩瓣屁股,不要了也罷。可白果這孩子真是很不容易的,在來時的船上,他弟弟就死了,他好不容易才撐到了這兒,不能因為這些該死的廢話讓他丟了性命吧。”
沉寂片刻,黑熊皮之下傳出了平靜的話語:“死不了,他比你的壽命長久得多。”
羅南能感覺到老人的不悅,這可不是一個好兆頭,新來的家夥可不知曉老祈長的威嚴。他靠向跪在另一側的朋友礁水,悄聲說:“你猜他離惹怒老爹還有多遠?”
壯碩的礁水瞧了瞧孤零零站著的塔格,竊笑道:“看見他淌下來的鼻涕了嗎?在鼻涕流進嘴裏之前,老爹絕對會讓他後悔。”
“快跪下吧,你這不守規矩的猴崽子。”其他老水鬼一齊緊張地衝他叫嚷道。
可這塔格卻越發地惱怒了。“先聲明一下啊,我是很尊敬長者的,可在這兒每天都絮叨相同的神話鬼話,不煩嗎?我跨過大半個世界來這兒是為了挖石頭贖罪,不是來聽這些一股黴味兒的老故事。真是氣死我了,怎麽到哪都有人在講這種愚蠢的古語啊!知道嗎?上一個在我身邊這麽說話的,早就死透在海裏了。”瘦小的炙海人大吼大叫道,“等下次再來了新水鬼,讓我做他們的向導吧,我能給他們講故事。從前啊,有個孩子在這兒凍死了,不是在冰湖底下,就在這個岸上。沒有太陽也沒飯吃,當兵的會把你的鬥篷剝走,而且有個老大爺,我可沒說是哪位啊,他隻會幫倒忙……”
蓋馬老頭猛地掀開帽子,揚起了臉,一雙黑豆般的小眼睛正冒著凶光,直瞪得塔格閉上了嘴。
壞了,羅南暗暗叫道。他趕忙回身拽住塔格的胳膊,使勁拉扯,對方卻一動不動。再看這塔格,剛剛還一肚子火的炙海小子早就沒了先前的氣焰,他雖然仍舊杵在原地,可棕色的臉卻漲得像是一根半熟的茄子。
當塔格的喘息變成慘叫之時,羅南猛然瞥見了一隻鋒利的鉤爪,在老人的胸前一閃而過。再回過神,一個慘白的手印正爬上塔格的脖頸,轉眼間,他的咽喉處已經出現了五個不大的陷坑。塔格的雙手在身前胡抓亂扯,仿佛在與空氣殊死搏鬥。印記愈發清晰,而他的呼喊也愈發微弱了。
“尊主保佑。”羅南聽見大胡子烏圖在另一邊低聲祈禱。
尊主保佑,他也暗自念叨了兩聲,然後猛地站起身,將緊張的空氣撞了個粉碎。
他低著頭對祈長恭敬地說道:“蓋馬老爹,請您息怒吧。塔格塔勒滿初來乍到,還不知道極北水鬼的規矩,不知道您的規矩。您已經懲罰了他,他會記住的,請再給他個機會吧。”
老頭瞪了一眼羅南,沒有理睬,那小小的眼珠已經氣得發白。
一片死寂之中,羅南繼續堅持道:“您給的懲罰足夠讓他牢記了,蓋馬老爹。誰都會犯錯,誰都應該得到改過的機會。坎帕卡是最守上古之道的地方,您應該給予他仁慈。讓他敬畏是對的,給他恐懼是錯的,恐懼可以蔓延,它會讓咱們的族群崩潰,這不該是一個長者的行為。”
他咽了咽口中的唾液,往前邁了一小步,伸出修長的臂膀,橫擋在了塔格的身前。他深知觸犯祈長的後果,可就是無法坐視不理……窒息究竟會何時降臨,他的內心半是忐忑半是安穩,喉嚨一緊,他品嚐得出那是冰冷的巫術。他的熱血湧動得像是沸騰的岩漿,可他並不害怕,甚至開始祈求讓懲罰來得更快更猛一些。
可他沒有等到隔空的鎖喉,等來的卻是老人的輕言細語:“同樣的行為,有些叫勇敢,有些叫魯莽,可孩子的行為,總是讓人難以分辨。”
他回過頭看,發現塔格已經伏倒在地,正揉著脖子大口喘息。羅南朝老爹尷尬地笑了笑,再次恭敬地跪了下去。可老爹突然話鋒一轉,厲聲說道:“仗義執言是好,背逆長者是過,千百年的規矩了,容不得有半分的不敬。”
寒光一閃而過,緊接著便是皮肉的撕裂。羅南咬緊牙關,任由無形的鷹爪撕扯他的胳膊。他嗅到了鮮血的氣息,那腥氣已衝上了腦袋,低頭看時,衣袖已經紅了一片。
“使徒個大胡子的。”等聽到礁水的驚呼,他才發現薄薄的單衣已被劃得破爛了,而露出的傷口卻在自行愈合。
蓋馬老頭隨意地揮了揮手,那爬滿胳膊的鮮血竟緩緩地流回到了不斷愈合的傷口之中。傷口漸漸變小,最終隻留下了三道長長的抓痕。
他剛想開口說話,卻被鑽心的疼痛給襲了個措手不及。那三道長長的抓痕突然躁動了起來,像細長的蚯蚓一般不停地蠕動著,將牽連的神經也拽離了原本的位置。劇痛在他的額頭上產下一粒粒汗珠,可他隻是咬住嘴唇,挑了挑眉頭。尊主保佑,這該死的巫術到底想要幹些什麽?
終於,三道傷疤安穩了下來,隻見它們口尾相銜,在羅南的右臂上以倒三角形呈現。圖案的ròu sè漸漸褪去,嚴肅的黑色從他的皮膚下緩緩浮出,那疤痕已經變成了一處紋身,與他的胳膊融為了一體。
“正直有賞,率直有恙,印記加身,明鑒加心,他年之路,叵測之故,來時可舛,去時無緣。年輕人,別再冒犯未知,你們每個人都是。”老頭不動聲色地說。他閉上了凶狠的鷹眼,讓慈祥在臉上回歸原位。
“你是咋想的,為了個炙海的小偷出頭,不想活了啊?”礁水揮起拳頭朝羅南的後背上敲了兩下,氣呼呼地抱怨道,“老爹這一下完全可以削掉你的腦袋,知道嗎?也就是看在蓋溪的份上吧,要不他非弄死你不可!”
羅南無奈地白了他一眼,豎起手指讓他安靜。
“眾尊主之仆役,複生海之兒孫,坎帕卡之命數,滅世劫之逆人……”回歸平靜的祈長已經吟誦起了古語。
他摸了摸自己的右臂,雖仍能感覺到隱約的痛楚,可皮膚上卻早已摸不出一絲傷痕。他悄悄地扒開了染血的單衣,發現那黑色的倒三角已變得越發清晰了,啐一口唾液在上麵抹了半天,他沮喪地對自己宣布,這玩意是洗不掉了。
尊主保佑,這究竟是個什麽東西?他皺著眉想,會炸毛的活狼鬥篷,憑空出現的紋身,這樣的生活我還能說什麽呢?
“蒙尊主蔭護,水鬼生於斯湖,亡於日生之陸。”蓋馬老爹突然又提高了嗓門。
“蒙尊主蔭護,水鬼生於斯湖,亡於日生之陸。”混在人群中,他木訥地應和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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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說他哥是被蟒蛇吃了?這,這下麵還真有水蟒啊?這麽冷的地方也有蟒,蟒蛇啊?”塔格跟在羅南身後,指著已經走下淺灘的礁水問。
羅南聳了聳肩,並不想與他多言語半句。
“使徒個龜兒子的,七歲的時候我就差點被一條大蛇給吞了去,沒想到十幾年之後,逃過了毒日頭和地牢,我居然又一頭紮到大蟒蛇的門口了。”塔格仍然跟著他喋喋不休。
“水蟒吃人不多,礁岩死得太意外。”他生硬地回了一句。
“是啊,在這吃人的島上,死亡的花樣足夠多了,根本不用勞煩蛇神它老人家,說不上今晚我就會被毛比肉還多的晚飯給惡心死。”見羅南沒有搭茬,塔格隻好止住了閑扯,尷尬地笑著說,“我隻是想來謝謝你,剛才,真是謝謝你了啊,我今天也不知道是怎麽了,脾氣太急……我以後要小心點兒了,這破嘴可真是難管。”
羅南生硬地笑了一下,沒有選擇跟著大夥下水,而是徑直走向了留在岸上的蓋馬老爹。
“老爹,請您原諒我先前的莽撞,尊主保佑。”他低著頭向老人道了聲歉。
“尊主保佑,墜入神懷的女人是偉大的,而她的長子也已經成為了男人。你的撫養者是智慧的,雖然他怪異lìng lèi,還誤入了歧途,但他的眼界很開闊,多和他學習吧。”蓋馬老頭對他笑著說道。
“黑叔是個很好的撫養者,但神眠山的懷抱卻並沒有您想象的那麽溫暖。”羅南本來隻想道個歉,卻不想被“墜入神懷”這個刺耳的詞匯激起了怒火。他突然想大發雷霆,把自己已知的所有髒話都甩給這座奪去了母親的島嶼,也甩給這個令人氣惱的老頭。
“你不墜落,永遠不知墜落的過程與終點。”祈長眯著眼對他說。
“過程是尖叫,終點是死亡。那天我在場,這些我還能記得。”羅南鐵青著臉說。
“別用不懂的事物去裝滿自己的腦袋,隻去試著了解自己該了解的事情吧。”老人擺了擺手,對他說道。
“我倒是懂得如何戰鬥,如何生存,可其他的事情,比如黑叔與您,比如這座島,還有您們所講述的一切,這些我都無法理解,我甚至不知道自己該不該去理解。”羅南歎氣道。
“放心吧,我的孩子,尊主早已安排好了一切。”老人說著便朝自己的大角鹿走去,“你的心不屬於這裏,從未歸屬過。你的離開隻是早晚,相信我,你會找到安身之土的,就像坎帕卡之於蓋馬一樣,總有一處會屬於羅南,放心吧……”
傴僂的背影漸行漸遠,羅南聽到了老頭嗡嗡的嘀咕聲:“嫡子,庶子,嗣子,凝成血。黑色,白色,灰色,散作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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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總有三隻灰褐色的“禿鬥篷”3跟在他的身後。自打他衝進了漆黑的湖底,從一條溝壑到另一條溝壑,這三條扁扁的大魚就一直緊緊地跟在他的屁股後麵,像尾巴一樣無法甩開。他試著回身去驅散它們,可剛轉過身,它們就會再次出現。它們從不傷人,別去管它們了,羅南一遍遍地告訴自己,可就是靜不下心。
他在一排排兩人多高的石堆中快速穿行,警惕地盯著每一片朦朧的暗影。剛剛他在石縫中撿到了一隻的螯爪,那是壯年雪蟹蛻掉的死皮。他覺得自己汗毛倒立,便立馬遊離開那片石陣,一頭紮進了更加幽暗的區域。
據說寒鐵的藍光可以穿透薄薄的石土,越昏暗的地方就越容易發現它們,可他獨自遊了這麽久,卻仍是滿眼昏黑。該死的凱乙,真是xìng yùn啊,羅南煩躁地吐出了幾個泡泡。
他心煩意亂地遊到了一堆亂石上麵,停下來開始像發泄怒火一般地搬挪起這些石頭。可就在他正要搬開第七塊巨大的石塊時,劇烈的晃動從腳下突如其來,將他搖了個七葷八素。此時,山的外麵仿佛有一隻大手,正漫不經心地把玩起這盛滿了水的容器。
山神保佑,他剛剛念叨了兩句,卻又馬上矛盾地想要咒罵這個奪走了自己母親的神明。神醒之夜毀了一切,他恨恨地想。
震蕩很快就結束了,對於這種山神的呼嚕,他已習以為常。
他惱火地望著眼前的爛攤子,剛剛費盡力氣搬開的地方又堆滿了巨石,好不容易清理出來的沙土地又不見了蹤影。他氣憤地扭頭遊開,心想著要不要遊回湖麵去休息片刻,卻在一片陰影中被熒光閃閃的水荊棘給刮傷了腳掌。
鮮血湧了出來,可他來不及咒罵,也顧不得查看受傷的腳掌……他已經驚掉了下巴。剛剛的震蕩不僅翻生出了新的暗影,也把不見天日的過去帶回了現實。在他麵前不遠處,閃著微光的水荊棘團團叢生,而細看之下,那是礁岩,那是礁水死去的哥哥正被纏繞其中,安靜的模樣仿佛是陷入了沉沉的夢境。
礁岩**的身上滿是深深的傷痕,褲子也破破爛爛,除了慘白的膚色以外,與羅南印象中的那個大塊頭毫無二致。他真的死了嗎?羅南甚至覺得自己一轉過身去,礁岩就會睜開眼睛,用他那缺了食指的右手來扒扯自己的短褲。
這真的是礁岩?他不是葬身蛇腹了嗎?天呐,為什麽他的身體完好無損?一個個問題從羅南的腦袋裏冒出,令他困惑不已。他伸出右手,小心翼翼地朝礁岩探去。水荊棘在他的手臂上劃開了道道傷口,可他全然不顧,直到手指探到深處,直到那真切的觸感令他瞬間頭皮發麻。眼前的屍體雖有了些許幹癟,卻絲毫沒有腐爛,按在上麵仍能感受到皮肉的彈性。
該死,我現在該去找礁水過來!他剛要飛身離去,卻驚訝地發現,那三條扁平的禿鬥篷正迅猛地聚集過來。該死,它們要吃了他!羅南慌忙繞圈遊動,想驅散這三條大魚,忙活半天,卻發現它們的目標並不是礁岩的屍體。
禿鬥篷豎起身子,長滿碎齒的大嘴竟張開在了身體的下方。它們大口大口地咀嚼著利刺密布的水荊棘,仿佛那就是最豐盛的美食了。
風卷殘雲過後,心滿意足的禿鬥篷們便離他而去了。麵對著重新裸露在外的礁岩,他有些慌了。我該怎麽辦?去找祈長,對,去找蓋馬老爹,去找黑叔,不,我得先把他送回家,礁水一直在等著他哥回家呢……他不住地噴著氣泡,最後終於鼓足了勇氣,遊上前去抱起了礁岩的屍體。
他用右臂緊緊地夾住冰冷的礁岩,吃力地向湖麵遊去。他已經在湖底逗留了太長時間,此時腹中的氣息已經快要耗盡了。沒辦法進行快速的衝刺,他隻能緩緩地向上浮遊而去。
可漸漸地,他驚奇地發覺,懷中的礁岩正變得越來越輕,低頭的刹那差點驚得他魂飛魄散……不知為何,屍體竟開始快速地腐爛了……沒過多久,就成了他懷抱著一具森森的白骨。
羅南的胃裏一陣翻騰,那腐臭的氣息直接衝進了他的腦仁。可等臭味散去,他的眼裏竟多出了一股柔和的幽光……幽藍的微光淨化了一切,而這光芒的源頭,竟是在骷髏的眼窩之中。
羅南懸停在了冰湖之中,猶豫再三才伸出劇烈顫抖著的左手,小心翼翼地探入了骷髏的眼窩。隨著心跳加快到極點,他的血液由沸騰瞬間轉為了冰冷……他終於摸到了能讓自己感覺到冰冷的寒鐵。
這是尊主的恩典!他興奮地顫抖不已,忘了地點,也忘了時間。他張開手掌,那梭子形的寒鐵石正靜靜地綻放著幽光,暗色的石殼包裹在外,卻無法阻擋其內帶的凜冽冰霜。寒鐵石的一頭宛如受驚的刺蝟,不規則地拱著又細又短的石尖,而另一頭則光滑圓潤,像極了七海上下罕見的黑色珍珠。
灰色的魚群不知從何處冒出,齊齊地圍著他,或是盤旋而上,或是左右翻轉,漸漸地,魚群都仿佛被寒鐵染上了幽藍的色彩,而這潭湛藍的湖水,更是變得如萬裏晴空般不含一絲汙穢……懷中的骨架早已不見了蹤影,羅南也已經忘記了它的存在。他的腦中隻剩下了突如其來的喜悅。
他猛然意識到自己胸腹中的氣息已經快被用盡了,忙機械地浮遊而上,卻無法阻止開始勾畫未來的大腦。曉音和曉野會樂得掀翻帳篷吧,不知道他們更想去哪裏安家。去做個漁夫吧,在發白的大海上,安安靜靜地等著收網,晚上帶著收獲與故事一同歸來,講一講自己如何同鯊魚搏鬥,如何將烏賊趕下漁船,又是怎麽堵住耳朵,不讓自己理會趴在礁石上唱歌的海蛇女妖。
他突然想到了黑叔……老黑叔不會與他們同行,他不會離開極北。尊主保佑……羅南不覺地鼻子一酸,淚滴滾落,他卻突然陷入了窒息。
一隻粗壯的胳膊從他的背後猛然伸出,死死地夾住了他的脖子。他本能地張開了嘴,炸牙的湖水卻湧進了氣管。
他拚命地撕扯,想掙脫開背後的襲擊者。奮力地捶打,凶狠地抓撓,肆意的翻滾……魚群四散開去,可這隻濃毛密布的胳膊就是紋絲不動。
該死,寒,寒鐵!一片混亂之中,他猛然將寒鐵那帶有尖刺的一頭紮向了粗壯的胳膊,一下,兩下……鮮血汩汩流出,那夾在他脖子上的胳膊終於鬆動了一下,趁著眼前還沒發黑,他慌忙掙脫開來,扭過頭去,眼前的石叔不再是一臉笑容,那猙獰的麵孔像是剛剛逃離禁錮的惡鬼。
禿頭上映著寒鐵那幽藍的光,十四根命節在激蕩的湖水中搖搖欲墜……羅南徹底沒了力氣,手中的寒鐵也被其一把奪了過去。
石禿子抓住閃爍著幽光的寒鐵,猛地砸向羅南的腦袋,一下,兩下……
一抹鮮紅從他的眼前飄過,像是一條精巧柔順的紗巾,被從疲憊的貴婦人頭上緩緩抽去。他輕輕閉上了眼,任由這個他叫了十幾年“石叔”的人,將他拽向亂墳崗般的湖底。凜冽的湖水拍打著他的臉頰,似乎想要將他喚醒。那三隻禿鬥篷也嗅著血腥翻遊而出,在他的頭頂翻生了道道暗影……
不,我太困了,就睡一會兒吧……母親,讓您失望了……
空洞的黑暗之中,羅南仿佛又遇見了火影之上的黑叔,他依然講著那熟悉的故事:“嚴寒,總是由內而外的。她誕生於岩土的最深處,存活於人心的最深處,最終消逝於天際的最深處。”
注釋:
1涘姈:俗稱拔舌鬼,一種傳說中的生物。據傳說,涘姈多出現於清冷的水邊,叫聲似年輕女子的啜泣。形態不詳,從無生者目擊,隻知其會將拔去舌頭的屍體留在水邊。
2七海中的南方葬禮:祠堂長老會將死者的內髒取出,埋入地下,使死者忘卻生前心思。在把重物填入遺體後(窮人填充石頭,富人填充珠寶),家中婦女要將其縫合如初。葬禮在海邊舉行,八位祠童分列左右,齊聲高唱《冥魂引》。在清涼的歌聲中,載有屍體的小船將駛離海岸,直至深水區,船上的送葬者才會將穿著華麗的屍體沉入海底。
3禿鬥篷:一種灰褐色的大型冷水魚,平時喜歡側身平躺在水中遊動,給人疑似鰩魚的錯覺。性情溫順,喜食雪蟹與水荊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