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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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陽懸掛在天空中,陽光暴烈,氣溫迅速地升高。

    庚即,附近居民拖來晾衣竿,支起三角形竹棚,在棚頂搭了幾張破篾席,為兩個女子遮擋太陽。

    幾人繼續往外刨,從糞坑裏,相繼刨出小女孩的外婆、舅爺,以及表弟,又刨出了一個民工。大女孩喘過氣,斷斷續續地,才告訴現場的人,說rì běn飛機飛來的時候,舅爺一直抱著表弟,炸彈爆炸了,舅爺被炸斷手臂,流了好多血,隻好把表弟護在腋下。他們遭塕在土裏後,使勁朝外頭拱,沒想到掉入糞坑,父子倆一齊被大糞嗆死。外婆和那個民工,被彈片擊中了要害,死得硬翹翹的。

    接著,他們又刨出一條手臂。小女孩哭著喊媽媽,說手腕上套的玉鐲正是她媽媽的。手鐲被鮮血和泥巴糊得暗紅。jǐng chá取下玉鐲,套在小女孩手腕,要她自己戴好。楊守玉過去,協助那個jǐng chá,迅速刨出一個坑,將手臂掩埋了。

    人們冒著酷暑,處理善後,清理剛剛刨開的防空洞口,以備日機再轟炸時使用。

    現場眾人一齊搖頭感歎,咒罵rì běn鬼子凶殘:死難者都是平民百姓呀,惹不到你天皇、惹不到你rì běn官僚,甚至連抵抗力都沒有,你憑啥把他們炸死!

    過了一會兒,救護所的醫生趕過來了,指揮幾個護士,把傷者擱到擔架上頭,做了緊急的救護處理,再喊來民工,抬回所裏去做進一步治療。

    jǐng chá就勸說大家迅速疏散到城外去。

    好些人都不走,說要繼續刨人,萬一還有個活的,沒有刨開,不是就悶死個了!

    防空警報卻又拉響了,jǐng chá把所有的人都趕入防空洞去躲起,等敵機第三次轟炸結束,才跑回來救人。這時候,懷孕女子死去,屍體被太陽曬得急劇膨脹,像一個身大頭小的木隅娃娃。過後刨出那些人,全部死亡,一個個的模樣慘不忍睹。小女孩的侄兒被刨出時,身上隻掛著幾條布縷,從背後看他一丁點傷痕都沒有,肚皮上卻出現一個拳頭大小的洞,大堆腸子從肚子流出。她舅娘也懷有身孕,掏出來時,脖子齊嶄嶄地炸斷,人腦殼不見了。兩個傭人被炸得四分五裂,不曉得手腳炸飛到何處,隻能憑衣物拚湊起屍體。

    楊守玉收攝心神,拉著那女孩,細聲細氣地,問:“孩子,你家裏麵,都有些什麽人?”

    “姐姐,弟弟,和,和爸爸他們,幾個。”小女孩嚇壞了,極度恐懼,看著才死去的姐姐和弟弟,吞吞吐吐地回答。又補充:“還有媽媽和婆。”這意思是最少有七人!除了小女孩,都死了?楊守玉不敢催促她。遲疑一會兒,小女孩接著數說:“還有舅舅、舅娘咯,大呃大,大姐、哥哥,也是我屋、我屋的……”

    楊守玉十分不忍心,還是問出:“還有誰呢?”

    小女孩睜大眼睛,加快了語速回答:“店子裏頭,還有、有個吳媽媽,有張婆婆、李叔爺、王叔爺,都是我屋裏,在屋裏頭幫工的,張哥哥。”

    十六個活生生的璧山人,都在剛才那一瞬間,慘遭rì běn鬼子的飛機炸死。

    這個五六歲的小女孩由誰來照顧?

    楊守玉沒法,隻好吩咐學生:“月花,你把小mèi mèi送到政府民政部門,就說是我們撿到的,正則藝專的,看哪裏能夠收留。”

    李月花忙說:“好的。”

    “交給我管吧!”旁邊一人答應,伸手奪過小女孩。楊守玉被他推了一個踉蹌,不得不側身體讓開。那人又補充說:“我送她到民政部門去。”楊守玉丟了小女孩,很有些惱火,扭過頭去,見對方是個中年男子,便瞪他一眼,追問:“你是誰?”

    那人抖抖小女孩,抱得牢實,才回答:“我叫張敏毅,本縣的教育科長,你放心,不會弄到了孩子賣掉。”

    “你就是縣教育科長?”楊守玉喜出望外,問出一個自己最迫切需要曉得的問題:“你知不知道,從丹陽搬過來的正則藝專,安排在璧山縣城哪裏?”

    “你是?”

    “我叫楊守玉,是正則校的繪繡科主任。”

    “哦,你是楊主任呀,呂校長盼了你好久,總算趕攏了,想不到你一來,就舍身救人!”

    “非也非也!”楊守玉謙虛地說:“路見不幸、理應援手,何況還為人師表的呢。”

    張敏毅欽敬不已,換了手抱孩子,連說“佩服、佩服”。

    楊守玉見縣城都挨了轟炸,不曉得其它地方如何,莫名其妙地擔心重慶城,開口便問:“請問張科長,陪都的情況怎樣了?”

    張敏毅明白,對方問的,是重慶城遭日機轟炸的情況。難免心頭奇怪。據市政府行文通報,今年一月開始,rì běn軍部企圖摧毀陪都重慶軍民的抗戰意誌,分別從湖北武漢和山西太原的軍用機場,出動三千架次飛機,連續進行疲勞性狂轟濫炸,造成城鄉民眾極重大的傷亡,以及財產的巨大損失。這是暫時沒有公開的初步統計。他不得不強壓悲痛,回答楊守玉:“聽說,rì běn飛機偷襲重慶城,見到空子就鑽,見房屋就丟炸彈,軍民死傷十分慘重。”

    楊守玉怒不可遏地說:“這rì běn鬼子簡直沒得天理!”

    張敏毅頗有同感,對日軍轟炸重慶極為憤慨,立即呼應:“中華民族是炸不垮的!我們重慶人不怕他龜兒子。楊教授呀,我領你們到學校吧,先避一避,行李放在哪兒了?”

    “在城門外頭”,楊守玉回答。

    “我帶你們去取。”張敏毅顯是熱心人。

    幾人正要離開文廟,取了行李回校,從北門方向傳來哐扯哐扯的打鑼聲,張敏毅忙說“請等等”,楊守玉幾人就站著不動。旋即,一副八抬大轎緩緩行來。到了二人跟前,轎夫抬扛下肩,前頭四人把轎杠擱在地上,後頭四人將轎扛斜斜地上舉。旁邊跟班模樣那人,上前打起了簾子,躬身讓出個頭戴禮帽、身穿中山裝的人。

    張敏毅告訴楊守玉:“縣太爺來了,姓羅,叫羅登雲!”

    羅縣長拱出轎子,朝張敏毅微一拱手,說句“張科也在”,不待他回禮,接著問:“爾身旁這位婦人,恍惚未見過,可是重慶來的政府官員?”

    楊守玉上前一步,扣手於腰間,矮身向他拂一拂,回答說:“縣大老爺,小女子初至貴地,乃正則校教師也。”

    “久仰,久仰。”羅登雲對教師不感興趣,使個眼色,示意張敏毅跟隨。

    張敏毅忙說:“羅縣長您忙,我送楊教授去正則校,返回再聽候吩咐,絕不會誤您的事。”

    羅登雲不滿地哼了一聲。

    張敏毅顧不得,徑自跟著楊守玉,到東門外龍溪邊,找回了幾人的行李,分別認領取了,再領著她們,朝設在南門外的正則藝專,揚長而去。

    一路走過,聽到老百姓在頓腳板、扭屁股,高唱民歌罵人,巴音強悍,那歌詞卻是:

    任你龜兒子凶,任你龜兒子炸,

    格老子我就是不得怕!

    任你龜兒子炸,任你龜兒子惡,

    格老子豁上把命除脫!

    張敏毅翻譯給楊守玉聽,說“龜兒子”是罵人的話,巴蜀人視戴綠帽子為烏龜,相當於北方人罵“王八蛋”;“格老子”是自詡,為人老子,占夠對方的便宜了喲;“除脫”意為丟掉,性命輕擲,乃英雄豪傑之本色。而人人拚了命,也要抗日,顯為豪情萬丈。

    楊守玉聽得感慨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