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老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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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事情還沒有商量出個結果,廟外卻亂糟糟地起哄。張敏毅初初以為進香者擁擠,起身就要喊吆師去招呼,卻見香客們左閃右讓,拚命在躲避什麽。

    怪了,莫非老虎上了街?張敏毅心想,再仔細看看,一人策馬飛奔而來,沿途撞翻不少菜攤子,奔到文廟跟跟前,才一躍而下,將韁繩丟給後隨的勤務兵,自己大步進了茶館,眼睛東張西望的,像要尋找哪個熟人。

    這人個頭敦實,濃眉大眼,著灰藍色的**服裝,攔腰束一條寬皮帶,頭戴大沿盤盤帽,顯得孔武有力,正是駐紮北門外營盤的川軍旅長鄒成虎。

    張敏毅喜之不禁,迎上前去,扯起喉嚨就喊:“鄒旅長,我們在這裏!右邊,你看右邊廂房,朝裏頭看噻。”

    原來,竟預先有約。

    鄒成虎聞言,腦殼扭轉,看到了張敏毅,不顧來往茶客擋道,對對直直地走過去。坐著站著的茶客被他撞歪倒了不少。茶客們立即萎縮在桌麵下頭,當著他不敢出言不遜,背地裏都在嘟嚨,說格老子,也沒得恁占強的噻,不就是個丘八嘛,橫行霸道的,毫無謙讓,莫非是他媽的個螃蟹。

    多少人話音未落,腦殼朝上冒出桌沿,遭勤務兵舉起馬鞭,辟頭蓋腦亂敲。打得他們哎喲哎喲的亂吼,雙手抱緊腦殼,再不敢扠起嘴巴打胡亂說。

    吆師遭嚇得臉嘴兒簇青。

    張敏毅一喊,屋裏幾人目光轉向,直朝廂房外看:鄒旅長何許人物會進小茶館?

    鄒成虎大步踏入,昂首挺胸的站在下方,朝幾人抱拳一揖,咕噥了句“格老子的喲”,跟即大聲地質問羅登雲縣長:“請客不請我、心頭怪冒火,老羅,不是說商量事情的噻,麽個搞到茶館裏頭,莫不是要捧戲子、過後耍清倌人嗩?”

    後頭跟隨那勤務兵遞過熱毛巾,鄒成虎接過,朝大臉龐胡亂抹了一把,順手丟進勤務兵的衣兜裏。

    勤務兵慌不迭地抱住。

    “非也,非也。”羅登雲立即否認。當著楊守玉,容不得他瘋言瘋語的,申明邀約聚會的目的,說:“鄒大旅長,女士在場,請注意言語穩重。”鄒成虎詫異地盯了楊守玉一眼,見她嬌小玲瓏的,又起了好奇心。羅登雲不讓他詢問,話攆著話,又說:“是呂校長有事相商,鄒旅長大駕光臨,我等倍感榮幸之至。”

    “你娃還裝童子雞嗩!”鄒成虎嘲笑著他,摘下大蓋帽,朝跟前四方桌子一丟,說:“有話就說、有屁就放,縣大老爺扭昵起來,像個娘們,格老子耿直點噻。”

    “事情由來是這樣的……”羅登雲曉得,眾人不言,隻有自己來說了,對麵這武夫才肯稍微講個事理,接著又陳述:“前幾天,rì běn飛機轟炸鳳凰鎮,波及正則藝術專科學校,炸爛好些教室跟宿舍,師生無課堂上、學無宿舍居住,現在而今眼目下嘛,呂校長向本縣求援,請求派民工修複校舍,璧山縣身強力壯的縣民都當兵了,所以嘛,本縣就向鄒旅長,求援則個。”

    一口氣說下來,雖然急促了些,鄒成虎還是聽明白了,卻不曉得他到底要求個啥子的援助,心頭毛焦火辣地著急,好不容易聽完,立即發問:“你娃究竟要老子做啥子?”

    “派兵!”張敏毅聽得很焦急,一問即答。

    派兵?鄒成虎更明白了,他們要無償使用勞動力,卻揣著明白裝糊塗,說:“這個,派步兵去打飛機呀?我說羅太爺,麽個,軍隊調動的事情個嘛,須得軍事委員會派下一個命令,再請劉jun1 zhǎng批示,師長也要畫個貓貓,即使是本旅長,這個,位高權重,根本無權跨越防區,把兵卒東調西調的噻。”說完,眉梢兒陡地下垮,神情忒落寞,擺出一副很無奈的模樣。

    楊守玉急了,不顧一切,插話說:“不是要部隊調動,是請鄒旅長派幾十個後勤官兵,幫助我們修築教室和宿舍。”

    “你們還要我派官?”鄒成虎又盯了楊守玉一眼,發現這女子肌膚細嫩,宛若少女,頓時來了興趣,隻因在座者都是地方名流,料得她也不簡單,故不敢輕易出語冒犯,盯著楊守玉發呆。

    楊守玉覺得他無禮!隻是軍人作派,一是一、二是二的,講究不得之乎者也的,微微擰過臉兒去,不與他招惹。

    鄒成虎就要向她丟幾句言子。

    羅登雲也想得明白了,說:“鄒大旅長,無非出幾十個人工,何必東拉西扯的,王顧左右而言他噻。”

    事情就這麽簡單。

    不過,再簡單不過的事,畢竟是個事兒,要人家幫辦,須得說清楚了。

    呂鳳子靈機一動,反話正說:“鄒旅長決不會王顧左右而言他,貴部倘不能調兵,就借給本校幾十個官兵,一旦校舍修複,收尾工程不用做,立即歸建,保證結結實實地全部奉還。”

    “對!”張敏毅補充:“個都不少。”

    鄒成虎喜歡那個“王”字,心頭想得癢癢的,隻是不敢表露,當真顧左右而言:“有借有還,再借不難的嘛。硬還是好事哈?格老子,呂校長啊,我們雙方拍個手板,跟這位女士,一言為定。”

    然後,朝著楊守玉,伸出了右手。呂鳳子見他那隻手恰如熊掌般張開。楊守玉很喜歡“再借”二字,迅速地伸出自己的右手,遞到鄒成虎跟前。她這隻手,瘦若鷹爪,五根指拇支支見骨,堅硬纖細,正是重慶人俗稱的撈錢筢子。

    兩隻手啪地拍得合攏,兩人互相瞪視,揣測對方的心態,突然一齊哈哈大笑。

    呂鳳子從旁補充:“鄒旅長,正則校恢複建校,明天就動工了,你的部下何時可以到位呢?”邊說邊向他遞過一隻蓋碗茶。

    鄒成虎接過茶碗,揭開了蓋兒,淺淺地抿入一口兒,大大咧咧地答複:“明早八時正,我派出一百士兵,聽隨你們任意安排。”又裝出斯文模樣,問楊守玉:“對了,對了噻,格老子,這位女士,尊姓大名的噻?”

    楊守玉覺察出他的歹心,斷然地回答:“無名。”

    鄒成虎聽出來了,女士生氣了,立即表示自己的不滿,說:“無名是個啥子名字噻?難道老子出了大力,連幫哪個出的力,都不該曉得的嗩?”

    “楊主任。”呂鳳子先介紹官稱,立即說明:“楊守玉主任是本校專家,正則繡發明者,亦是繪繡科主任,國寶級人物,還請鄒旅長多多關照。”

    “不敢!”楊守玉和鄒成虎同時謙讓。兩人說出口了,才曉得各說各的,撞在一堆兒。

    鄒成虎十分驚訝,對方竟是大師級人物,心頭油然而起敬仰,端起蓋碗,盯著她,客氣起來:“楊主任,久仰久仰。家母也喜歡繡花繡朵的,這個、這個嘛,叫做四川的刺繡。”

    楊守玉笑著糾正:“蜀繡。”

    “對頭!四川的蜀繡。”鄒成虎說,然後殷殷相邀,說:“啥子時候得空了,請楊主任光臨寒舍,教導我那兩個女娃子,也學習學習你發明的正繡、反繡,這個刺繡的噻。”

    楊守玉正為內地不開放,社會風氣保守,女學生偏少,發愁如何開設繪繡課程,聽他一說,倒像欲送女孩子到正則校讀書,喜滋滋地表示同意:“鄒旅長的女兒要學刺繡,我們正則藝術學校理當效力,您隨時可以把孩子送過來,插班進去學習。”巧妙地避開了對方入宅授技的邀請。

    羅登雲見風使舵,從旁撮合,邊拉鄒成虎上坐,邊勸著說:“對了嘛,對了的噻,這就對了噻,有鄒旅座大力支持,莫說修建個把正則學校,就是把重慶大學建到璧山,也沒得任何問題咯!”

    鄒成虎挨著楊守玉坐下,有一搭、沒一搭的,跟她寒喧,挑些女兒讀書的話說。楊守玉也敷衍他,隻要肯把女兒送來,自己負責教導,把她們培養成藝術家。鄒成虎高興得直打哈哈兒,連連灌茶水,直喝得滿頭大汗。

    左賢二始終冷眼旁觀,見他們勾心鬥角的,各懷鬼胎,偏偏又把話說得很漂亮,從始至終,沒有插一句話,隻是琢磨,如何在自己做生意過程中,照樣能夠說服對方,又達到了目的。

    張敏毅打個圓場:“言之有理,言之有理。”然後敲死:“鄒旅長明日開始派兵?”

    鄒成虎一拍桌子,說:“一言為定!”

    眾人方才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