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天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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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郊野嶺中,人跟人,應該產生警覺的。
楊守玉渾然不覺,沿途碧綠的巴茅、火紅的楓葉,吸引得她挪不開腳步了,恨不得鑽進花林茅叢,反複看個仔細,甚至折了六七支巴茅稈兒,拿在手裏慢慢地玩賞。
那姑娘也喜歡花草,跟著楊守玉玩耍,走走停停的,在山路兩旁草叢間鑽進鑽出。
並不扯草折花。
楊守玉堪堪把巴茅稈捆成大束,折回了石板路,一頭就撞上那個姑娘。前頭還有四五個跟她同樣打扮的青年女子。楊守玉就有些不好意思了,沒話找話地去問她:“小姑娘,你也喜歡花草呀,怎麽不扯幾枝巴茅稈稈哩?”
對麵那些姑娘頓時嗤笑,跟蹤人的那個姑娘,惡狠狠地恨了她們幾眼,坦蕩蕩地說:“大姐你猜錯了,我們並不是遊山玩水的,是做沒本錢的買賣,你聽明白了噻?”
果真遇上土匪了!楊守玉心頭打一個噤兒,強自鎮定了下來,冷靜地說:“無本萬利的麽?小姑娘,可我隻是窮手藝人,你浪費時間跟蹤我,豈不是勞而無功的麽!”
說過,提起竹背篼,甩上肩頭,眼睛朝四下裏尋路,打算再對她們說個“再見”。
“你這是空話嘛。”彎角辮姑娘取下草帽,當成扇子使用,一上一下的扇起涼風。楊守玉感覺不對頭了。過了一陣子,那姑娘問前頭幾個女土匪:“姐姐們,她說各人,是個窮匠作呃,腰無分文,你們信不信咯?”
“不信!”幾個女土匪迎合說。見那姑娘貪涼,山風吹不爽快,便有土匪摘下自己的草帽,雙手平平端著,過去為她呼呼呼地扇風。直煽得她前胸後背的衣裳,一忽兒癟貼、一忽兒鼓脹,弄得身體曲線暴露無遺,現出了一個無比美好的苗條身子。
“我信!”惟獨一個三十來歲的大姐,使勁瞪大了眼睛,偏偏不信玄:“丁丁貓兒,你看她衣服,穿得好麽一般喲,肩頭還補了疤疤,最多是個趕場憑針線手藝找飯吃的。”說著,腦殼左右拗動,把一條粗黑的辮兒,左右亂扭動,甩得一彈一彈的。
“縫窮。”楊守玉想起家鄉的有關名詞兒。
“笨蛋!”丁丁貓責罵,然後說:“不看你是老大的親生姐姐,翠兒,本姑娘罰你去吃牛屎。”
說得幾個土匪哄地大笑。
翠兒並不服氣,一甩大辮子,問她:“哪個,幺妹你說麽,她哪裏像有錢人嘛?”
對呀,幾個女土匪起了懷疑,劫個窮裁縫,算得再精,都是打錯了算盤。
丁丁貓反手一探,從後腰扯出一支駁殼槍,拉開撞針頭,食指斜斜套進板機,用力地旋了兩圈,冷冷地說話,隻逼問楊守玉一件事:“大姐,你要到哪裏去耍噻?”
楊守玉如實回答:“我到重慶兩路口。”
“如何,要去兩路口!”丁丁貓得意地重複著,活像川劇對白,然後教訓姊妹幾個:“一個窮裁縫,老遠老遠的,到重慶城賣貨,賺的錢連棧錢、路費都不夠用,難道她會腰無分文?”
這下,翠兒開不起腔了。
楊守玉也不曉得,在如此動亂的年代裏,自己究竟屬於有錢人還是窮人,便盡力辯白,說:“姑娘,我沒得好多錢,真的哩,隻有幾元路費,還要進重慶城辦事。”
丁丁貓把臉一沉,說:“不必跟她在大路口扯拐,這些下江人極狡詐,窮不到哪裏去,姐妹們呀,跟我把肥豬攆上山!”
眾土匪齊聲吆喝,吼著說“豬兒囉囉,豬兒囉囉”!上前就推著揉著,要捉了楊守玉上山。楊守玉聽她們把自己當成了肥豬,氣得說不出話,眼睛怒瞪那個丁丁貓兒,執拗地不挪動身體。丁丁貓背過身,用衣袖揩擦著shǒu qiāng,瞟都不看楊守玉一眼,就下了吩咐:“胖姑喊她老實點。”長相粗壯那個女土匪舉起竹鞭,唰地抽在楊守玉小腿上,痛得她猛地一跳,不得不跟隨著,朝水天池走去。
水天池是金劍山頂的一個天然湖泊,麵積有好幾百畝,最深處近三十米。湖泊周圍環山聚溪。主峰牛心山坡度圓緩,峰腳正中流出一股清泉,形似心髒泵出一條血管。其山極具隱蔽性,山名不顯,水天池反倒聞名遠近。匪巢天池寨設在牛心山頂端。楊守玉在溪流盡頭就被蒙上眼睛,拉進一個天然洞穴,跌跌撞撞的往上速走,感覺周圍極為陰森,走了五六十分鍾,才覺得氣溫逐漸轉暖,似乎走出了洞穴。再走七八分鍾之後,漸漸聽到人聲,有人跟丁丁貓打招呼,稱呼她為幺妹,估計已入土匪窩。
楊守玉被喝令站好,止步不前,聽到丁丁貓秉報:“二姐,幾姊妹捉了條肥豬,怪了,這婆娘背一背篼絹絲帕子,大張小張的,怕是個趕場賣手藝的,身上隻有兩塊銀圓。”
一個略顯粗莽的聲音歡喜地說:“兩塊銀元也不少了噻,足夠我們割幾十斤肉,打一頓牙祭了。”
一個極清脆的聲音不以為然:“幺妹,不會是讀書人吧,我聽說青木關搬來不少學校,專門教學生娃兒當畫匠,她不是到璧山城攬生意的噻?”
“不是的。”丁丁貓平靜地回答,又秉報:“她走重慶城,肯定不是教娃兒畫畫的,我想,可能是,大戶人家養的繡娘,各人偷偷繡了幾件貨,拿到城裏頭做買賣。”
“當真?”那位二姐似乎不信,下了命令:“丁丁貓兒,你把繡件拿跟我看看,啥子值錢貨色,幾十裏路趕場,就敢拿到重慶大碼頭去張揚。”
屋裏陡地一片寂靜。
然後,有人跑來跑去,搬了背篼,不曉得是那個翠兒,還是丁丁貓兒,將竹背篼翻得噗噗作響,間歇時即毫無聲響,好像在欣賞那幾幅刺繡品。
突然有人放聲大笑。
好陣子,那二姐笑得喘不過氣來,歇得一歇,才急喘著說:“幺妹兒,你把肥豬,豬兒,那頭套,給姐姐,取了,我來,問她,問個事情的嘛。”
跟即,楊守玉戴的頭套被取下了。她發現這廳堂很敞亮,陽光透過五個梅花形頂窗透入,照在正中間矮台和周圍幾把椅子上,顯得光怪陸離。那些太師椅全是用水竹製成的,鬱青中略顯淡黃,上頭坐著九位穿花對襟衫的女子。
笑聲由正中那位俊秀的女子發出。
俊秀女子臉露不屑,指著座位前擺的幾張正則繡件,怒氣衝衝地質問:“大姐喲,你這幾件鬼畫桃符,見得人嗦,還值得翻山越嶺的,背起下重慶,去趕場做買賣?”
楊守玉很冷靜,心想土匪都稱她為二姐,坐在正中,就是個女老大喲,反轉問她:“你就是大當家的麽,難道你說值不得價,它就不值錢了麽?”
惹得眾女匪一齊怒目而視。
丁丁貓多嘴,介紹說:“這個,是我們大當家,叫風二姐的,大姐你謹記倒。”
風二姐卻不予計較,拿起一幅正則繡件,理直氣壯的,指指戳戳地說:“你各人好生來看嘛,長一針、短一針的,繡的個麽子,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家什,要說像個菩薩嘛,又盡都花哩古稀的。”正是一幅頭戴鮮花的菩薩繡像。
“花哩古稀?”楊守玉創製正則繡法多年,繡像精益求精,遇到的各類評價都有,刺繡界最終還是給予肯定,倒沒聽到過這般指責,一時憋得氣不是、慪也不是的,隻好分辯,強說:“大當家的,這個叫正則繡,你隔遠一點仔細看,形象很逼真。”
風二姐拿起一幅繡件,上下顛倒打量,看了半天,口說喃喃地說“乖乖,乖乖的個咚”,突然大叫一聲“妖怪”,然後批評:“啥子形象的嘛,眉毛畫得柳細、嘴巴塗得飛紅還不說,你看這個頭發,咦咦咦,黃得像燒焦了的;還有一雙眼睛,藍光閃閃的,活像夜黑裏頭捉耗子的貓兒,那裏還是個人,分明就是妖怪嘛!”
楊守玉明白,她說的是外國聖母像,相當於中國的女神,隻是國外藝術崇尚“擬真實”,用現實人物當模特兒,彩畫難免缺乏想像,與三頭六臂的中國神仙根本不同,便苦笑了笑,神態很無奈,說:“大當家的,這是外國聖母像,相當於王母娘娘,外國人喜歡漂亮姑娘,像大當家的模樣,所以畫得年輕美貌,不像中國隨便畫個老太婆,就說她是什麽神仙什麽菩薩。”
她記著張敏毅的指點,凡跟土匪交談,都要順著說,不能忤逆她們的話意。
“呃,慢點!”風二姐聽出問題了:王母娘娘就是一個老太婆,相當於外國的聖母神像,我跟聖母一樣,就等於是老太婆了?頓時氣憤起來,質問說:“你啥子意思嘛,我跟王母娘娘一樣,也是個泡得發了水的老婆婆?”
女人決不允許別人說她不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