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知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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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突然,有人在外大吼:“好啊,請客不請我、心頭怪冒火,楊教授呀、羅xiǎo jiě喲,你們好生瀟灑,鄙人佩服,佩服至極!”原來是張敏毅一頭拱入。

    話音未落,人就站到了八仙桌跟前。

    翠玉幾番斟過酒,坐在門口放風,一會兒打起瞌睡,稍沒留意,張敏毅閃身而過,鑽進了豆花館,大聲侉氣的對二人橫加指責,跟楊守玉打招呼。

    楊守玉站起,熱情地招呼張敏毅,說:“你來了?怎麽,也請人吃午飯?”

    張敏毅矮身坐在了下方,翹起個二郎腿,洋洋得意地看著楊守玉幾人,說:“非也、非也。”楊守玉率性開個玩笑,追著他問:“羅xiǎo jiě芳名仕鳳,張科長所謂非也,即鳳凰飛走了也?”風二姐恨了張敏毅一眼。張敏毅極其尷尬,慌手慌腳地站起,一個立正,準備向風二姐彎腰鞠躬。

    楊守玉嘲笑說:“張科長不必行此大禮。”

    當初,張敏毅親至山寨贖人,風二姐本說放人就放人,他卻畫蛇添足,帶來一隊官兵,惹得風二姐鬼火冒,扣了張敏毅不放不說,還引發了額外的是非。

    那件事他說不清楚,麵對當事人,生怕哪個提及,反而自己岔進來才好隨機應變。

    張敏毅轉移話題,沒話找話,故意問:“羅xiǎo jiě英氣內斂,璧中女生,是本邑何鄉鎮人士?”

    風二姐極機警,還看了他一眼,嘴角含笑,極隨便答複,說:“我是虎溪河的。”

    虎溪鄉是巴縣屬地,正好處在兩縣之間,到那裏去,須得翻越金劍山,下三百梯,經一片淺丘地帶,至碧波蕩漾的虎溪河流域,全程有二十裏路。

    “哦,原來是鄰居。”張敏毅說,參加國民政府組織的陪都教育考察,山那邊的虎溪場,是一個風景秀麗、人物出眾的地方,街市熱鬧而喧囂,去了就舍不得離開。

    跑堂妹兒十分機靈,見又來了客人,左手端一碗酒、右手端一碗豆花,滿口答應“來了,來了”,擠過外麵桌席,衝到張敏毅跟前,把菜肴放下。

    張敏毅求之不得,取了雙筷子,拈起豆花就吃。

    楊守玉苦笑笑,對風二姐說:“妹兒你看,政府居然有如此厚臉皮的官,可見識了?”

    風二姐曉得她是打岔,故意表揚,說:“玉姐說得有理,但凡厚臉皮者,必有肚量,凡事不斤斤計較,特別是在今天,作為男人擅闖了入席,這個,飯錢定要由他結了。”

    張敏毅不打吞吐,立即同意,喊了跑堂的來,認真地吩咐:“xiǎo jiě們這一桌的賬,běn kē長結了,不準重複收取飯錢了喲。”

    跑堂妹兒大喜,連說“怎麽會的噻”、“怎麽會重複了噻”,繞過了無數桌子板凳,飛快跑過來,從張敏毅手中,取了票子,立刻拿去押在櫃台上。

    風二姐乘機操大方:“既然有人付帳,守玉姐姐,我們何不大碗飲酒、大塊吃肉了噻,再叫兩份燒白、紅燒牛肉、回鍋肉來,等姑奶奶們嗨吃。”

    這話嚇得楊守玉臉色陡變,一陣飛紅、一陣簇青,須知這大塊、大碗的話,並不是什麽好人家的語言。

    張敏毅渾然未覺,倒為風二姐的豪爽興奮,催說:“快些整上好的菜肴來,搞它個一醉方休。”

    平時吃豆花飯,楊守玉即使同了呂鳳子,也隻舍得添上一碗紅燒排骨,如今上了半肥半瘦的海帶紅燒肉,裏頭擱放了豆瓣、三奈、八角和茴香,陣陣香氣撲鼻,還沒有下筷子,就很解饞了。水鹽菜蒸燒白是巴蜀一絕,選料要用三線肉,以鹽菜墊底,用大柴火,將菜的鹽味兒逼入肉中,肉味才鹹香可口。回鍋肉是川菜第一佳肴,煮熟後切成約三指寬窄、兩分厚薄,再回鍋爆出清油,摻了豆瓣、泡薑、泡海椒、醬油、蒜苗猛炒,起鍋時豬肉金黃、蒜苗碧綠、泡薑雪白,油汪汪的盛一碗,逗得楊守玉瞪大眼睛,許久都閉不攏了。

    風二姐見肉即喜,把袖子一挽,說:“有恁好的菜了,我們當真整它幾大碗幹酒,兄弟夥姐們以為如何?”

    張敏毅雖然文質彬彬,卻喜歡鬧酒,聞言控製不住,也說:“羅xiǎo jiě都敢上了,鄙人當仁不讓的噻,陪同楊教授和羅xiǎo jiě兩人,以及諸位小妹兒,喝它個引吭高歌如何?”喝酒有幾重境界,淺斟慢飲叫田園牧歌,二人對端叫對酒當歌,大吼大鬧叫引吭高歌。

    跑堂妹兒巴不得有人恁個說,不等幾人意見統一,拿過來了一摞土碗,挨一挨二放下,又去抱攏一壇老白幹,咕嚕嚕往碗裏灌滿,等候他們暢飲。

    風二姐乃頭領習慣,伸手先取了一碗酒,對著楊守玉,先說了一句請,全部倒進喉嚨裏。楊守玉連忙拉住她。張敏毅取一碗酒在手,側身將楊守玉擋住,仰頭問:“羅xiǎo jiě敢不敢再飲一碗?”風二姐說:“酒個嘛、喝個嘛、醉一個的嘛,有啥子不敢噻。”又去取了一碗在手。楊守玉忙說:“一碗一碗的喝,要喝醉的,羅xiǎo jiě一個姑娘,趕了場還要回屋,張科長你莫逼迫她如斯飲下。”風二姐手腕一轉,土碗傾斜,把大碗烈酒盡數倒入了嘴裏。楊守玉見她喝掉酒,居然麵不改色,想起她所做的營生,才恍然大悟,再不出聲阻止。

    張敏毅不曾見過女子如此豪飲,見風二姐盡都喝了,心頭暗暗地佩服,不願示弱,也端起一碗酒,朝口裏一倒,咕嚕嚕的連飲不休,喝了個幹淨。然後得意地問:“楊教授是否飲下一碗,這酒醇厚,喝起不割喉嚨的。”

    楊守玉趕忙辭謝:“我可沒有你們豪爽,張科長,你平時裏前來飲酒,必難逢對手,更莫說與女子對飲,今即有豪情,何不與羅xiǎo jiě多碰幾杯?”

    張敏毅受激不過,果然端起酒碗,大碗大碗的,就跟風二姐對飲起來。

    風二姐平時喝酒當喝水,張敏毅再大酒量,不過文人細斟慢飲操練出的,哪裏就喝不過他了。因此,沒有對端幾碗,張敏毅就覺得天地掉轉了一個方向,隻是強撐持著,暫時穩坐了不動。風二姐再勸飲。張敏毅隻會說“呃呃”,手端著酒碗不歇地發抖,不能自控,仿佛雞爪瘋發作一般。

    翠玉和丁丁貓都打抿笑,曉得酒要醉死人,不敢多勸,輪到她們再向張敏毅敬酒時,隻說個“隨意、隨意”,少少地抿過一口兒,輕易放了他過關。

    幾人直吃得杯倒盞歪才離開。

    隻有楊守玉,大碗敬來是一小口兒,隨意飲下也是一小口兒,直喝得意氣風發。她還有事情必須回去請教呂鳳子。接受了繡製美國總統羅斯福的大尺度肖像的事兒,楊守玉的心頭,時常牽掛著,總還有些忐忑不安。

    吃過酒後,她就進城,去找呂鳳子。

    呂家師母帶著兒女,也到達璧山,在鳳凰鎮尋了個房子,住在離學校不遠的北街。

    楊守玉到了呂宅前敲門,呂師母給她把門打開。楊守玉恭敬地一鞠躬,詢問著:“師母,鳳先生可在家裏?”呂夫人見是她來,連忙應承著,回答說:“在家在家,守玉你進來說話。”楊守玉進了屋一看,呂鳳子才剛洗過頭,正拿幹毛巾使勁地揩,上前去接過了毛巾,就要替他揩腦殼。呂師母連忙阻止:“守玉有事,莫叫她幫你揩頭。”鳳先生趕忙申明著說:“不是我,不是我。”解釋不是自己叫楊守玉過來揩頭發的,鬧得幾人都不大明白,你看我、我看你,忍不住了,互相看著一陣猛笑。

    呂鳳子順手把毛巾裹在頭上,弄得像一個北方農民,招呼楊守玉坐下,自己倒坐躺椅,問她何事如此匆忙?

    楊守玉說:“鳳先生,羅斯福總統的zhào piàn拿回來了,可是用正則繡技法刺繡人物肖像,特別是總統這樣的政治人物,依照常理,怎樣操作為佳?”

    呂鳳子沉思片刻,方才回答:“正則繡形亂而神聚,如西方油畫技法,能夠使觀者產生立體感,人像的立體效應,這是一切中國刺繡沒有過的體驗。”

    立體感!楊守玉仿佛醍醐灌頂,心底豁然開朗,雖說實踐正則繡之初從自己開始,但“立體感”這三個字,至今是否完全融入到自己的心底,成為自覺的藝術真諦呢?她還是有些許含糊,總覺得是追求立體感了,但意識中,還千方百計體現平繡的一切現成技法,而依油畫技法改變平繡技法,隻是一種不自覺的方式,或者是不得不如此。對於一位藝術大師來說,根本不在於形似,而是神似。以肖像而言,所謂神似,那就應該是傳神!記得東晉顧愷之在其《論畫》中有論:“以形寫神而空其實對,荃生之用乖,傳神之趨失矣。空其實對則大失,對而不正則小失,不可不察也。一像之明昧,不若悟對之通神也。”想到得意處,不禁失聲背誦。

    見她得意忘形的模樣,呂鳳子說:“對了,守玉你是正則繡的發明者,有多年經驗,所以一說就通,別人琢磨半天,似懂非懂,不了解語中深意。”

    楊守玉仍有不解:“鳳先生,‘實對’,然則何意也?”

    呂鳳子不厭其繁地說:“所謂實對,就是審美主體能夠洞察審美對象的內在本質;從而悟對通神,則是消解主客體之間的隔閡,從而達到古人所言之‘物我合一’的境界,獲得遷想妙得之意趣。”

    楊守玉趁機要求:“那麽,請先生再為墨稿!”

    呂鳳子說:“你的油畫水準不低,何必我來作。”

    楊守玉說:“師生合作,古今不乏其例。”

    呂鳳子爽快地答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