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8.師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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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山隻有春冬兩季,比起酷寒嚴冬, 夏日不算太熱, 涼風習習吹來,就算是在礦山做工也不是那麽難以接受的事情了。
這一會兒, 礦工們脫掉了外套, 光著膀子揮舞著大錘子跟一塊塊堅硬的礦石較勁。
這群人中,偏偏有一人還穿著薄衫, 就算是衣服被汗水濕透了, 還是沒有脫下來扔到一邊的意思, 他的皮膚黝黑,雙手手臂上是結結實實的腱子肉,除了穿著衣服以外, 看起來跟旁邊拚命幹活兒的礦工並沒有什麽不同。
半晌,男人停下了動作, 拿起水壺猛的灌下幾口, 這才擦了一把嘴角繼續幹起來。
旁邊的礦工看著,眼中閃過一絲不解, 低聲問道:“老李,你這麽幹下去, 這一身衣服還不得又毀了, 聽哥哥的話,麵子值幾個錢, 衣服壞了, 到時候可得花銀子買。”
被稱為老李的礦工笑了笑, 沒有反駁這句話,但也沒真的脫衣服,若是連這一身衣服也脫了,他怕自己都快要不記得姓氏了。
看他不聽勸,旁邊的男人也無奈了,說了一句:“哎,我是真不知道你們讀書人在想些什麽,你看隔壁礦洞裏頭那幾個,最後能有什麽好下場,這麽些年了,你也該死心了。”
死心嗎?李子俊挺起腰杆,抬頭看著太空,關山的天空似乎特別的藍,又特別的矮,偶爾有幾片雲彩飄過,都帶著一種伸手似乎能抓到的感覺。
但那一切都隻是錯覺,就像是這些年他心底的期盼,也許身邊的男人說的對,他這輩子都不可能離開這個該死的地方了,他到底還在堅持什麽呢。
兩人也就說了兩句話,又開始悶不吭聲的幹起來,似乎是要發泄心中的抑鬱,李子俊幹得越發的賣力,似乎把眼前的石頭當成了自己的仇人似的。
就在這時候,忽然外頭跑進來一人,大聲喊道:“李子俊,哪個是李子俊,快下來。”
李子俊心頭一跳,下意識的朝下頭看去,心中升起一股子莫名其妙的期待來。
倒是他身邊的人有些擔心,低聲說道:“老李,你不是又得罪了哪個管事兒吧,當年你爹花了多少銀子,才把你塞到這邊的礦區來,你可別自己找死啊!”
下頭的人已經不耐煩起來,氣勢洶洶的又喊了兩句。
李子俊深深吸了口氣,慢慢走了出去:“我是。”
那人上下打量了他兩眼,心中不知道在嘀咕什麽,開口說道:“那就跟我走吧。”
李子俊隻能快步跟上,與以前急躁的性格不同,明明他心中萬分迫切的想要知道為什麽,卻什麽都沒有問,反倒是沉默的跟著前麵的人。
倒是前頭那人考慮再三,還是笑著說了一句:“小子,以後發達了,可得記著咱們的好。”
李子俊隻覺得自己的心跳快了起來,下一刻,他被帶到了管事兒的營房,剛撩開簾子進去,就聽見裏頭有人激動萬分的叫了一聲:“師兄!”
並不算熟悉的聲音,但這一聲師兄就像是夢中的驚雷,將李子俊整一個人都驚醒過來,他看著眼前熟悉而陌生的人,扛住了幾年的眼淚差點一起落了下來:“平安!”
章元敬看著對麵的男人,一時之間竟有幾分不敢相認,在他的記憶之中,李子俊是一個十分臭美的人,不說塗脂抹粉吧,至少也是幹幹淨淨的,身如玉樹,麵如冠玉。
但現在,李子俊膚色發黑,雙頰上滿是風霜,單薄的衣衫上頭是結了痂的汗漬,看起來更是平添了幾分狼狽,更別說一雙腳上草鞋都露了底,腳趾頭刺裸裸的露了出來。
而在李子俊的眼中,章元敬似乎也變得陌生起來,當年他離開青州遠赴京城的時候,眼前的人還是個未長成的孩子。
而如今,章元敬甚至比他略高了一些,穿著常服也難掩氣度,若不是他從小到大五官樣貌變化不大,他幾乎都要認不出來了。
但是很快的,章元敬就反應過來,上前一把握住李子俊的手,再次叫道:“師兄,對不起,是我來晚了!”
李子俊忍住眼角的酸澀,隻是伸手拍了拍他的肩頭,笑著說道:“平安,你長大了。”
那管事兒的也是個識趣的,見他們有許多話要談,笑著說道:“章大人,你們暫且聊著,小的還得管著礦上的事情,就不久陪了。”
章元敬自然沒有不答應的,再次對這位管事表達了自己的感激之情。
等那管事一走,李子俊的眉頭倒是皺了起來,低聲問道:“平安,你可是已經入朝為官了,這次怎麽會來關山,莫不是替朝廷過來宣旨?”
入了翰林院,作為皇帝的信使過來宣旨也不是什麽奇怪的事情,所以李子俊這般猜測。
章元敬搖了搖頭,歎了口氣說道:“此事說來話長,不過現在,師弟我是關山的知府了。”
李子俊心中一驚,一來是驚訝章元敬升官之快,如今才雙九之年,居然已經是知府了,二來是感歎他們師兄弟兩個命運多舛,怎麽偏偏就來了關山。
章元敬見狀,反倒是安慰道:“關山雖然遠,但我身為知府,又沒什麽不好的,倒是因此能與師兄重逢,也算是對得起老師這麽多年的教誨。”
聽他提起家中老人,李子俊到底是沒有忍住眼淚,哽咽說道:“我辜負了爺爺的期望,當年若不是我誌得意滿,讓人抓住了把柄,也不至於被發配至今。”
章元敬微微歎了口氣,因為妻族和酒後失言被發配,自家師兄確實是倒黴異常,但是又有什麽辦法呢,先帝親自下的貶謫,至今不能正反。
“師兄,你知道的,老師從來不會怪你,他們在青州隻是擔心你,心疼你,如今知道你好好的,我會立刻寫信回去,知道了這消息,老師還不知道怎麽高興呢。”
李子俊抹了一把眼淚,又追問道:“家中可好,爺爺奶奶可好,我爹娘可好,章家奶奶和伯母可好,對了,還有子琳丫頭可好?”
章元敬心中不忍,但卻不願意隱瞞,說道:“聽說你的消息之後,老師生了一場重病,那時候凶險的很,幸虧已經過去了,如今也慢慢好了起來。”
李子俊剛忍住的眼淚又落了下來,他捂住嘴巴,不肯發出哽咽的聲音來。
章元敬拍了拍他的肩膀,低聲勸導:“放心吧,都過去了,如今老師和師母都還好,李叔和嬸子身體也康健,子琳姐姐雖然歸了家,但有老師他們照顧,倒是跟以前一樣鬆快。”
李子俊心知章元敬肯定挑著好事兒說,爺爺年紀那麽大了,一場重病哪裏那麽容易養好,他娘又不是撐得住事兒的,奶奶必定忙碌不已,還有妹妹,年紀輕輕的被休棄,哪裏會好呢?“是我的錯,到底是我拖累了他們,拖累了李家。”
章元敬一聽,連忙勸道:“師兄,你千萬別這麽想,老師年紀已經大了,將來李家還得靠你。”想了想,他又說了一句,“嫂子如今也在青州,她還幫你生了個女兒,老師做主,取名玉瑤,是個可愛懂事的丫頭,比咱們小時候都要乖巧。”
李子俊心中其實也是有些責怪徐氏的,當年他雖然做了徐家的女婿,但其實並未享受到什麽好處,偏偏最後卻被徐家拖累。
新婚燕爾的時候,他與徐氏也好過幾天,但兩人性格南轅北轍,後來就是爭吵冷戰的多,等再後來他被發配,徐氏卻不肯跟過來照顧,雖然有幾分有孕的緣故,但到底是影響了情分。
但無論如何,聽說自己有了女兒,李子俊還是有些恍惚,下意識的說了一句:“我,我有了一個女兒,她,她長得像我嗎?”
章元敬也沒見過李玉瑤幾次,這會兒想了想,說道:“比起師兄,倒是更像子琳姐。”
李子俊不知道想到了什麽,有些沉默下來,章元敬以為他這是擔心以後的事情,便說道:“師兄,你放心,隻要我還在關山一日,定會想辦法救你出去。這次回去我便去求鎮北王爺,王爺是個通情達理之人,當年的事情師兄本來就是冤枉的,不說平反,離開這裏不成問題。”
誰知道李子俊臉上卻露出幾分難以啟齒的神態來,章元敬好歹是跟他一塊兒長大的,連忙追問道:“師兄,可是有什麽難言之隱,我們之間難道還有什麽需要隱瞞的嗎?”
李子俊長長地歎了一口氣,才說道:“我知道你的好意,但你初來乍到,想要在關山立足本來就難,別為了我得罪了鎮北王爺。”
章元敬卻道:“師兄,王爺並不是那種心胸狹窄之人,你就信我吧。方才看你的神色,卻不應該是為了此事?師兄,若有為難之事,何不開口說出來,說不定我有辦法解決呢?”
李子俊猶豫再三,到底還是說道:“當年爹花了無數錢財,才把我塞進了鎮北王府的礦區,並且還是平民區,這些年我才能活得輕鬆一些……”
“隻是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三年前有一回,我燒的厲害,差些就死了,多虧了一位女子照顧,最後才終於活了下來,隻是因為此事,她的名譽盡毀,我雖然已經娶妻,也不能看著她被人欺辱,便私下定了終身,這三年一直相互扶持著過。”
說到這裏,李子俊黝黑的臉色也露出一份赫然來,這件事雖然是機緣巧合,但他被發配還不安分,反倒是在這裏又娶了妻子,雖然未有婚書,到底是有些難堪。
章元敬聽完也是一愣,顯然沒想到是這樣子的事情,隨機小心翼翼的問道:“呃,這位,這位小嫂子莫非也是犯徒?”
不是他奇怪,實在是女性出現在礦區的可能性不太大,即使是關山,正常的女性也不太可能出現在這種地方吧。
李子俊一聽,倒是解釋道:“不是,她是附近村子的村民,家裏頭有七八個兒女,又是家裏頭的老大,那一次,是她過來給親爹送飯,誰知道碰巧救了我。”
章元敬並沒有細問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就他看來,這位小嫂子也不可能是算計自家師兄,畢竟作為一位被發配的官員,當地的村民不避如蛇蠍就不錯了。
李子俊又說道:“多虧了爹留下的銀子,我才能安置好她,礦區的那些管事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這些年她跟著我吃了不少苦頭,這一次……我……”
章元敬算是聽明白,頓時笑了起來,說道:“師兄,你想什麽呢,我隻是想讓你離開礦區,別再這裏吃苦,又不是讓你拋棄小嫂子,娶妻生子,那是你自己的事情,就算是師弟,我也沒有插手去管的權利吧。”
李子俊一聽,倒是也跟著笑了起來,搖頭說道:“是我想岔了,總覺得,哎,不大好。”
章元敬倒是說道:“大興律例,發配邊疆的官員需要勞作懲罪,可卻沒有說不能娶妻生子啊,關山一帶,不少人都是這些發配官員的後代,師兄,這個無需擔心。”
比起當年來,李子俊是有些過分小心了,章元敬說的通暢,他心中卻是知道的,這事兒沒有被告發的時候,確實是民不舉官不究的,但萬一被人提上去,那就又是個把柄。
在以前,李子俊一窮二白的,也不怕被人盯上,但如今他師弟是關山知府,容不得他不擔心,這才有了方才的猶猶豫豫。
章元敬倒是想得開,還說道:“師兄,今日時間不早了,我就不去見小嫂子了,等下一次再見,就是師兄離開礦區之時,到時候我們再好好敘舊。”
犯官納妾,確實是不太好的事情,但關山這地方山高皇帝遠,又有各種淵源在,章元敬還真的不怕有人告狀,比起得罪了文閣老,這算個屁事兒!
從礦山離開的時候,章元敬的神態輕鬆了許多,他家師兄確實是吃了許多苦頭,但如今看著,一股子勁頭倒是沒有被打散。他無比慶幸自己來得早,若是再晚幾年,或許那個傲骨錚錚的人,就會彎曲了脊梁,再也直不起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