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明月邊關(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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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疾馳的狼騎兵,越過漫天的箭雨,轉瞬已至城下。熟練的騎手們,揚起自己的右手,隨著一聲聲的破空之音,尖厲的探爪便勾上了牆頭。手腕一扭,便連同身下的巨狼向上飛快地攀升而去。
守城的士兵,急忙抽出隨身的佩劍斬斷探爪的鎖鏈,不斷傳來狼騎兵掉落下去的哀嚎。尖銳的聲音,劃破在黑夜裏,淒厲哀絕。都是久經沙場的老兵,不斷傳來的哀嚎之聲,越發激發他們的血氣。守城的士兵,奮力將一個個的越上城樓的沙兵挑下城樓,而眼見著不斷掉落下去的同伴,狼騎兵越發凶猛地向城頭攀去。
蕭憶舒邁入城樓之上最高的哨所之中,環顧整個戰場,狼騎兵暫時還無法登上城樓,唯一具有威脅的是猥瑣狼騎兵之後的登城部隊,巨大的樓車緩緩地向著城頭挺進。即便是訓練有素的弓兵弩手們,在麵對著不斷攀上城樓的攤爪,也不得不有些慌亂。淩厲的箭雨微微一滯,攻城車便又向前挺進了幾分。蕭憶舒的眉頭緊鎖,知道自己務必要在樓車靠近城樓之前,將這些狼騎兵消滅殆盡,不然尾隨其後的北境聯軍便會如同潮水一樣湧上城樓。好在,那些與人間嶺一樣高的樓車,即便像今天這般無所阻擋,卻依然如同蝸牛一樣緩慢的蠕動著。隻是今夜,這些狼騎兵仿佛發瘋了一樣,完全不顧生死。
隨著一聲響徹雲霄的狼嚎,一隻巨狼站立在了人間嶺之上。巨狼凶惡的臉上,一雙貪婪的綠目格外的猙獰,然而,隨即便是數十隻鐵戟將它推下了城樓,嗚呼的狼嚎激蕩在夜空裏。然而,第一隻狼的登城,徹底激發了狼騎兵的血性,尖利的狼爪摳進堅硬的磚縫裏,迅疾地向城樓爬去。蕭憶舒順手拾起一把鐵戟,便領著親兵下去支援。
而在人間嶺的正對麵,隱匿在無數士兵與黑暗之中的一座沙丘之上,北境三十六國君主。不,應該是三十五國君主,正目光灼灼地盯著城樓之上的戰鬥。眼見著第一隻戰狼越上城樓。各國君主眼神不約而同地閃過一絲笑意。圍繞在三十六國君主之外的是大大小小的北境的小國領主,他們的目光一樣貪婪。相較於三十五國君主,他們的眼中更多了一絲的凝重與執著。受製於三十五國的強大,衝在最前方的消亡殆盡的狼騎兵大多是他們的人馬,然而他們也不是沒有回報。破城之後,第一批衝入大殷掠奪的也必將是他們的人。
然而,人間嶺不愧是北境雄關,第一波狼騎兵始終沒能夠越上城樓。此刻,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了高蘭國主的身上。作為新任的高蘭國主,前任國主慘死於大殷北伐軍統帥安劍雄之手。君王死於敵手,非破國無以雪恥。北境之人對於仇恨有著最樸素的看法。高蘭國主的眼神一樣凝重,他的手揚起,隱匿在沙丘之後的狼騎兵紛紛探出頭來,綠色的眼眸在黑夜裏晃動著,又是數千頭狼騎兵。這是北境三十五國的家底,也是他們稱雄的基礎。今夜,獠牙悉數亮出。
各小領主皆舒了一口氣,三十五國之一的瀚漠國主,卻出聲質疑道:“真要全放出去麽?傾雲國主可沒有參與進來。要是全賠了,這北境霸主可就要易主了。”
年輕的高蘭國主微微一笑,知道場中眾人皆有所疑慮,環顧眾人說:“我沙海諸國南望萬載終有此良機,傾雲國自絕於我北境,不老老實實待在國內,又豈敢與整個北境為敵。”說完,手一揮動,便又是數千狼騎士疾馳而出。
剛剛殺退了一波敵軍,最終還是沒讓一匹狼死在了城樓之上的大殷將士們,剛剛舒了一口氣,卻立刻神情緊張起來。兵刃上的血還未滴落,沸騰的胸膛錚錚作響。他們開始憤怒,而不是頹唐。仿佛是好久沒這般酣暢地戰鬥了。他們本就是軍人,他們是殷人。他們占據著世上最肥沃的土地,他們擁有世上最鋒利的wǔ qì,他們有著最燦爛的文明。他們是最精銳的邊軍,他們的腳下是萬世不易的城池。
“啊!”不知是哪位同袍對著城下一聲咆哮,隨之便是一聲聲聲嘶力竭的咆哮。憤怒的咆哮響徹在城樓之上,隱隱蓋過了狼騎兵的嘶吼。
來吧,來吧。刀已握緊,箭已離餡。每一名守城的士兵都在心裏默默地呼喚著,來吧來吧。仿佛即將到來的不是一場激烈的戰鬥,而是一場宴會,一場死亡的饕餮盛宴。
近了,近了!弓如霹靂弦驚,破空之聲不絕於耳,然後便是刷刷的箭雨遮天蓋地地朝著敵人潑去。匆匆射出去的弓手,便立即抽出了柙中的寶劍,雪色的寒光在黑夜之中一閃而過。城樓之上頓時一片寂靜。月光從雲層裏探出了腦袋,眾人都在等待著,片刻之後便會有一隻隻鋼鐵的探爪勾住古老的牆磚,而後便是你死我亡的搏殺。
城下則是一片喧鬧,越過密集的箭雨,留下幾具倒黴的屍體。狼騎兵後發先製,越過洶湧的攻城部隊,朝著城樓而去。推著樓車的北境士兵們,打著響亮的號子,齊心協力地推動著碩大的樓車,移動速度竟較之前更快了幾分。
不消片刻,便有激烈的砍殺聲傳來。人間嶺如同一塊燒紅的鐵淬入冰冷的水中一樣,瞬間沸騰起來。濃烈的血腥氣息彌散在夜風裏,就連月色也籠罩著一層朦朧的血氣。一座堅城,一道城樓,竟如同一架巨大的絞肉機,直磨的人血肉橫飛。
蕭憶舒領著自己的親兵,遊走在城樓的各處關隘,支援著各處缺口。淒厲的狼嚎,刺破在夜色裏,終究還是讓他們上了城!居高臨下的戰鬥,終歸還是演變成了短兵相接。兵刃撞擊在一起,濺出兩三點的火星,在夜色裏轉瞬即逝。長槍刺破甲胄,濺出一腔的熱血,在月光下黯然冰冷。激烈的近身作戰是容不下思考,無論是戰士還是統帥,此刻唯一信任的便是手中的刀戟,殺伐不絕,直至麻木。
即便是凶惡狂暴的狼騎兵,也無奈寡不敵眾。然而,樓車已至城前,魚貫而出的北境士兵們再進入戰場的瞬間便已經瘋狂,他們咆哮著衝上城樓,被挑落下去,留下城下一具亡魂,卻又是一群瘋狂地如同野獸一樣的戰士衝上去。戰爭進行到此刻,拚的早已不是裝備的精良與技藝的先進,而是意誌與精神的較量,是血與火的磨煉。
即便是作為主帥的蕭憶舒,也已經變得麻木。他華麗的秘銀製作的盔甲上滿是血跡,他鋒利的佩劍磨過太多的骨骼以至於刃口翻卷。即便是親兵護衛,他的盔甲上也有著兩道弩痕。那是兩個北境士兵悄然射出的暗箭。箭矢撞擊在他的盔甲之上,卻沒能穿透,而是嵌在了上麵,他的肋骨卻在這猛烈的撞擊下也不知折了幾根。他隻是揮舞著手中的兵刃,滿是憤怒地割下敵人的頭顱。
也不知過了多久,月垂沙海,天空微微泛出一抹肚白。夜色將盡,吼殺嘶啞,蕭憶舒也不知道已經打退了多少波的進攻。隻是敵人已經如同潮水一般,一波一波的湧來。乘著殺退一波敵軍的空隙,他環顧著四周的袍澤弟兄,零零散散幾近千人,他們的身上盡是血汙,他的手腳早已麻木,然而他們的眼神卻是堅定。蕭憶舒露出一絲苦笑,人間嶺從未被攻破,不想今日倒要在他的手上丟失。他不是什麽將門虎子,他不過是帝國南陲的漁人子弟,累遷至此,卻不想會留下這樣的恥辱,也不知史書中會留下怎樣的一筆。
他環視著身邊的眾人,扯著嘶啞的聲音昂然說道:“諸位同袍。事已至此,非諸將不肯苦戰之責。蕭某身為主帥,失地之罪,當一力承擔。請各位速將失關之事,報至天瀾。某在此謝過諸位!“說完便欲自刎,卻被副將白羽攔下了。
“將軍且慢,依大殷律,末將當死於將軍之前。”白羽說道,“將軍欲以身殉國,恕某將不敢苟同。”白羽環視了一下場中眾人,見眾人神色都有些頹然,厲聲喝道。
“我北伐軍失關已不可避免,然而這樣的恥辱難道還要等別人來報麽?何況滄山郡還有數萬北伐同袍。”白羽的聲音越發的慷慨起來。“請將軍速退,末將願斷後。隻願將軍振奮精神,來日為吾等洗刷屈辱。”
白羽的話落在眾人的心上,皆被他的氣概所感染。
“是啊,將軍趕緊走吧。來日為我等報仇。”一名老兵出聲道。
“按大殷律,末將願為將軍斷後。”一名偏將說道。
蕭憶舒看著眼前的眾人,言語一時匱乏,看著這一雙雙殷切的目光,他不由得為自己之前的行為感到一絲羞愧。他怎可以隻在乎自己的榮辱。
來不及容他多想,敵軍又湧上了城頭。
“將軍!黃泉再見!”白羽鄭重的說了一聲,轉身便迎上了敵軍。
“將軍!黃泉相見!”場中諸人盡皆向蕭憶舒說道,隨便便隨著白羽一塊淹沒在人海之中,慷慨赴死之士,無外如此。
蕭憶舒在殘存的幾名親兵護送下,躍馬撤出了人間嶺。
此時夜盡天明。
昔人已逝,活人更需要勇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