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下論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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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馬蹄在草野中濺起的碎葉成片,行路之人卻絲毫未有將要停息的打算。

    連日不斷的奔波已讓那月白衣衫的少女疲憊至極,然而望著那前頭一朱一墨並行而馳的身影,她隻得咬牙勉強跟上。

    這是他們趕路的第三日。

    順西燈夜的美夢她作得沉,醒來之時卻早已搭上了不知駛向何處的車,隻有蕭陌然在對麵坐著,一如既往地溫聲帶笑:“你醒了。”

    “蕭公子……”

    睡顏未理的羞澀尚不及麵,他又接著開口:“行途臨時有變,我們這便回莊了。”

    打道回府的消息來得太過突然,葉良宵掀起一角窗簾,視野便隨著顛簸的山路搖晃著。

    馬車正從林間穿過,而四顧並無一人。

    “咦?”

    少女發出了單音的疑問,“那同行的六位道長去哪了?”

    他抬眼看著這因太過單純而略顯無知的少女,淡然答道:“他們打別路回去。”

    葉良宵不覺有疑,僅將這當作與心上人獨處的大好機會暗自欣喜著——在見著勒馬停車的駕車人前,她一直這樣想。

    後來她看見了淩昭。

    在那至西邊境和蕭陌然打得不分伯仲的紅衣女子,險些被暗器割傷臉的驚恐回憶立刻如潮水湧來,捏住暗哨的手還未抬起,那人的目光便如冷箭一般射來。

    “……在這裏吹哨沒用的。”

    葉良宵捏住哨子的指尖僵住,隻能看著那朱色像抹煙霞似的風飄過。

    驛馬棧短停,車廂被換成了馬駒。

    駕馬而行的速度到底比車快的多,不及一天他們便翻過兩座山頭,並於天色將暗時尋著一處荒山上的廢屋休憩。

    得以解放在馬鐙上顛簸的束縛感,少女一下便軟腳攤在裏屋的榻上,不顧那揚天的灰塵,甚是困倦地眯起眼。

    外頭兩人的低語聲稀疏入耳。

    “……這方駛過黃葉郊,離葉家莊怕是還有十日路程。”

    “接下來的兩日大抵都將在荒野行路。”

    那女聲頓了頓,“她的體力還跟得上嗎?”

    窗紙上映出的側顏搖了搖頭,“現下並無暇顧及這些。”

    燃著的某處火光被抖熄了,屋內屋外又盡一片暗沉,女子起了身。

    “我去外麵。”

    那夜山郊的月未出現。

    是被幾片鬱積的雲掩住,在朦朧中發出漸稀的光。

    靠坐在樹上的人正掏出腰包裏的器刃,仔仔細細地拭著鋒。

    蕭陌然在樹下望著。

    那抹彤色的衫如同樹梢未熟的圓果,在夜中的叢林中色彩鮮明。

    然後他微微笑了笑,揚聲開口:“小紅好像特別在意她的事情。”

    樹上的傳來的聲音淡淡:“葉家莊會成為很好的籌碼。”

    蕭陌然寧將同門屍首拋卻也要將這不經人事的大xiǎo jiě帶著,想來當是與她想法一致。

    雖不知金大複特地下令留葉良宵活口的用意何在,但淩昭依稀覺得,這嬌貴xiǎo jiě的特殊身份將會在遇險時幫上大忙。

    “……小紅果真聰明。”

    視線從暗器上移開,淩昭俯視著男人揚笑的麵,那人腰間的黑底漆金紋劍鞘猶自在黑暗中側光,更襯那笑顏白潔如玉。

    “一路隨行護我至此,蕭某可否斷言,小紅這是全然消卻了殺我的念頭?”

    淩昭卻不藏言,“……留存暗器無幾,何必浪費無用處。”

    這話分明表然了她手中已無置他死地的利器,將弱點全然暴露於敵人還全然桀驁自恃的,淩昭是一人。

    “哦?”

    蕭陌然饒有興趣地將她看著,“小紅不怕我乘隙而上……奪你性命?”

    女子的麵上皎然浮現出一個微笑,即便那是極小的動容,也未能躲過他的注視。

    “你功力雖比我略高半分,劍法卻是lòu dòng百出……僅憑現下這屢有空門的招式,你還殺不了我。”

    確聲如擲地落下,那抹煙霞紅的朱色,衣袖在微風中獵獵。

    蕭陌然眯起眼,“小紅懂劍?”

    她未答他,隻順手擇下右邊的一枝細杆,斜斜指了出來,那指尖的物什便似瞬間化作一柄寒霜,在朦朧月色中滲出逼人寒氣。

    “——行雲劍法三式第九招。”

    “流雲似野。”

    話音未落,那枝上的身影便像隻輕巧至極的雀兒,極快地送出半劍又反手回身倒鉤,將那招以攻為守的劍式使得純熟。

    “……起劍的方式被你改去,本也更拋繁,隻是——”

    淩昭唇角一揚,勾出的半枝停住,“——懷中和脖頸的縫隙,可是甚大啊。”

    像是親睹將此招破了的場景,她說得愉快,男人卻默不作聲地將她望著。

    他在她麵前用過這招的方式不足三次,她卻竟像親操已久的劍使一般,毫無頓卡地使了出來。而她分明以枝為劍,那繞身太過突顯的劍意卻一發不可收……

    他的小紅,當真是藏著太多他不知道的秘密呢。

    星子在夜幕中悄然閃爍著,無人回她的盡興劍評,於是那手中的寒芒又化成普通的枝幹,在夜風中毫不起眼地搖著葉。

    下麵忽有個什麽東西朝著這處飛來,讓她下意識地抬手接去。

    紋了雲樣的小小銅製酒壺,就這麽躺在掌心。

    蕭陌然帶笑的聲音自下響起。

    “受教一招,自是該請酒謝恩的,隻這荒郊野嶺,蕭某也隻有這平平釀作能請小紅一飲。”

    將她眉頭的輕顰盡收眼底,男人又接著開口:“……隻可惜小紅與我並非友人,除此一飲,今生便隻剩大婚之時,尚能請你一盅。”

    蕭陌然輕笑,“小紅,你我二人大抵是不能成為友人的吧?”

    毫無遲疑地,她答:“自然。”

    男人的笑意便要從眸中漫出來似得,渾身透露出愉悅的信息。

    “甚好。”

    他如此作答。

    波瀾無驚的夜悄然翻過,未及天明,又是趕路時分。

    烈陽頂頭的節氣實在難熬得緊,對葉良宵這種未曾出過遠門的xiǎo jiě而言,則更是嚴苛。

    那一路間歇的行停大多是遷就她的體力,反倒叫這倔強的少女心下生出點不甘來。

    她仍對淩昭持有少許敵意,除卻首麵遇險的不快,心裏掩著的那麽點兒別的原因也許才是正解。

    “公子,我們為何不獨行歸途?”

    葉良宵自然也問過蕭陌然這樣的話,為外界稱道的精致五官微微皺著,稚氣未脫的模樣實在與那以風流媚態著稱的娘親氣質甚遠。

    “公子的武功也是武林中稱一數二的人物,不過區區宵小,如何能與為敵!”

    她眼中的崇拜昭然若視,將心上人神化了般的想法早已根深蒂固。

    羅圩少公子,蕭姓號子焉,

    三歲識千字,五歲通道法,

    八歲熟劍術,十二已小乘……

    那些人口中流傳甚廣的他的經曆,在她心中早已熟稔過千遍,自然更不將他人看在眼中。

    “哦。”

    他對她過度的自信微笑著,“xiǎo jiě眼中蕭某竟如此厲害?”

    “公子乃人上之人,凡人自不可比。”

    她在他的注目下紅了臉,立時便羞了半顏扭過臉去,看著那方離得遠遠的朱色,一股莫名的得勝欲湧上心頭。

    “有小紅在,我們便能快一步回莊。”

    他頓了頓,笑意依舊,“xiǎo jiě也能早些見到葉莊主。”

    山風自南向北地吹過,林中枝幹搖晃著,在隻做了暫時休憩準備的旅人頭上,接住了第一枚落下的雨。

    而後便有雨滴接二連三地自天幕垂下,又從枝幹葉間的縫隙中墜下,迅速沒入草地中,消匿無息。

    這傾盆陣雨來得突兀,邁入葉家莊門的腳步卻未有絲毫慌張,仍持著一貫的步調恍然不急地走著。

    領路的道童拉了拉老人的衣袖,稚嫩著嗓音叫道:“先生快走!這雨該下大啦!”

    “小子識之,修道渠成自歸風雨。”

    “哎呀,先生!”

    小道童頗為埋怨著出了聲,“您這衣衫盡濕,回頭師兄又該罰我侍奉不當,再抄道經三十遍了……”

    他被那童真發言弄得大笑出聲,撚著花白的胡須,忽而在後頭住了腳。

    “慧言,你看,縱是風雨傍身,也自當有友人相見。”

    慧言抻頭望去,果見那雨幕中站著個舉傘的身影,不由驚奇道:“咦?這是哪裏的高人?何時出現在此?”

    他方才領路,分明未見前方一人,回首卻已見他卓然而立著,實在叫他驚奇。

    “小友來了。”

    鶴發老叟滿臉笑意。

    “不知觀主至此,是葉洵失禮。”

    傘下人遙作一揖,接著道:“外有風雨,還請觀主來廳中一敘。”

    莫道黔點了點頭,“如此甚好。”

    “慧言,”那精神矍鑠的老人接著開口,“我們且去一嚐葉莊主的好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