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竇生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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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陽從連綿的陰雲後頭漏出了半張臉,懶散從雲縫間灑下幾道光束,穿過某棟深山小居的窗門,斜斜照在榻上之人的麵上。那人卻仿然無察般,繼續環著矮他一截的身軀,閉眼睡得沉。

    然他在這無動靜地裝死,被那雙臂膀強行圈住的淩昭卻按捺不住,紅著麵粗魯地推了他道:“快些鬆手,我要起了。”

    頭頂傳來男人低低的笑聲,他的語氣裏透出了幾分戲謔,“小紅這是不慣與我同眠?這回頭到了為我蕭家續添香火的時候,可怎生是好?”

    話音未落,膝上便挨了一腳踹,從下方伸出的兩個巴掌像是極為嫌棄似地推搡著他的下巴,逼得蕭陌然不得不睜開了眼睛一把攥住她的手,低頭看去,卻是張紅得像柿子一樣的麵。

    “阿淩就是這般對待自己新婚的夫君?”

    “誰與你新婚!”

    淩昭羞怒。

    蕭陌然聞言一笑,鬆開了她的腕,反手一撐托起了半邊頭,似是很有耐心地與她耗著,“那依小紅之見,蕭某與你又是什麽關係呢?”

    蕭陌然與她是什麽關係?

    先是追殺與被追殺?說是仇人,也當算不上,畢竟她又沒在他麵前欠過人命。那麽,同伴?可她也未曾有一次哭泣是在懷信麵前展露過的,即便是讓她心無疑惑地全身心托付於蕭陌然,她也不會的。

    那麽——

    “……朋……”

    “小紅似是忘了,前些日子可是親口告知蕭某,此生與我都不會成為友人?”

    蕭陌然的唇角接著一彎,“不過,我想小紅與我都是說一不二的人物,我此生既當不得鍾子期聽你的高山流水,那麽……換做對交頸鴛鴦,也不賴。”

    ——“你我二人大抵是不能成為友人的吧?”

    “自然。”

    “甚好。”

    往昔話語在瞬間鑽進腦海,淩昭這才後知後覺地發現,這人是早已下了套乖乖等她鑽了!平白被算計的感覺讓她氣理不順,便極為惱怒地又抬腳踢去,蕭陌然卻早有所察般地輕巧一避,又地反身翹腿提膝一勾,一雙長腿便像鎖扣似得將淩昭的腿緊纏而上。

    “啊呀!”

    他一聲驚呼,輕佻語氣裏帶了劫後餘生的慶幸,“阿淩可險些讓自己年紀輕輕就守了活寡呢!”

    “蕭、陌、然!我看你是找死!”

    見她實在是被撩得惱了,他這才低笑著作罷,握著她的手提了一提,“阿淩,你家父母住在哪裏?等醫好了你的毒症,我便隨你shàng mén提親。”

    他的語氣認真,未有半點戲謔的語氣,卻讓淩昭愣了一愣。

    “……我沒有父母。”

    淩昭的神情淡淡:“我生來既是孤兒,是被西廠主金大複拾回收養,我雖喚他阿爹,實際也隻是被派遣利用的shā shǒu。”

    說到此處,她便下意識地抿唇,臉頰上卻驀地伸上一根手指,搔得她有些癢。

    “這麽巧。”

    蕭陌然微笑,“我也是被羅圩觀收養的孤兒。”

    他眨了眨眼,補充道:“——自小到大。”

    “可你不是……”

    “身世隻是師傅告訴我的,雖說流著林氏一族的血脈,但除了能拿來製藥,這姓氏好像對我並無作用。”男人的唇上泛起一絲哂然笑容,如炬目光迅速在淩昭臉畔一掃而過,“況且,現下我也並非那般相信了。”

    然而他不相信又能如何?

    隻要蕭陌然一日不死,那些順著寶藏命脈追尋過來,像她一樣衝著他心頭血的人就會永無休止。縱使他得到了父輩血脈裏流淌的高絕天賦,但若與之終生相伴的是為守命而亡,那麽這樣的血脈,對他而言也太過殘酷了。

    淩昭垂眸未語。

    秋風緩緩將牢遮在天幕的雲層扯散,露出一片澄青的底色,她在榻上躺著,從被刮得半抬的窗扉縫隙中望見了一群南飛的雁,自由而暢快地拍動著翅膀,在那被雨水洗練過得天空任意翱翔。

    天氣是要冷起來了,所以它們結伴南飛,到了來年春暖的時候,它們又會歸來。而這中原大地的山川湖海,萬丈土地,在它們眼中不過是幾個展翅的時間,便能如此輕易地跨過溝壑,穿過平原,最終帶著北方的第一隻雪片,融化在南方的泥土裏。

    ——如此的自由。

    淩昭將眼神緩緩收回,麵上一片平靜。

    ————

    晌午的時點一過,淩昭便連踢帶踹地攆著蕭陌然下了床,後者的麵上雖然一副老死不情願的表情,但礙著她重傷在身,也未久纏,便乖乖地出去找食材做飯去了。

    待到木門落栓的聲音響起,淩昭才鬆了口氣,咬牙撐著床畔半坐起身。

    自打從藍水蝶手下逃脫之後,蕭陌然待她的種種行止隻能用變本加厲四字概括,可淩昭仍對他的這慣親密有些無措——大抵是因為她未曾遇上過這種脾性的,才異常的不擅應對吧。

    淩昭在日光照耀中起了床,然說是起床,倒不如將之比喻成清醒地坐著更為恰當。她背上刀劍傷和左胸的斷肋雖已經蕭陌然仔細處理,也仍需一段時日才能養得透徹,而他喂她吃完藥之後,那自心髒蔓延的劇痛似也在不會兒便緩解了。

    日光照在女人展臂的內側,隻見那淨白如玉的臂上纏著的奇異黑色,正險險卡在距肩髎還有半寸的地方,想來是她在西山寨強行逆脈行功,才催得那毒更為極速地蔓延。

    她想到此處,便帶著些許僥幸的心理,盤腿凝神聚氣,可丹田之內空空蕩蕩,哪裏有半點氣脈運行的跡象?

    淩昭鐵青著臉,頹然地坐下了。

    一想到她現在不知身在何處,又不知在西山寨的那一通大火濃煙之後,從懷信那裏傳來的飛鴿是否已嗅不到她的味道,淩昭心下便紛亂如麻。

    可好在這一切聯係雖斷,雖然內力盡失,她卻還能留著條半生不死的小命,繼續構想後續的這些問題——雖然,她並沒有與將死之命搏鬥完勝的信心。

    距下一次的毒發,還有一個月的時間。

    在這樣短的時間內,蕭陌然能夠找到解這頑固毒症的秘訣嗎?如若不然,她又能繼續這十多年的意誌,尋著不明下落的鳳凰紋雲金剛爐,再殺了蕭陌然取其心頭血,為自己煉藥嗎?

    淩昭忽然不願再去思考這樣的問題。

    時間在忐忑間悄然而過,在這方寸之間的床榻上,共枕而眠的兩個人像是各懷了別樣的心思,卻頗有默契地都不去戳破那層朦朧窗紙。

    蕭陌然依舊為尋解毒之法成日地在外奔走,而淩昭重傷未愈,隻能留在屋內躺著。然她在榻上躺久了,總覺背上生瘡似得不自在,這等情況足足持續到了第四日,淩昭才趁著蕭陌然出門的時候偷偷跑出了房,豎耳瞪眼地警惕周圍的模樣像隻望風的耗子。

    至於偷偷摸摸的原因嘛……大概是因為,如果叫那人發現了她沒在床上躺著乖乖養傷的話,估計就會被無情地點了穴動彈不得地丟在床上吧……

    淩昭想了想,實在覺得這場景對那隻笑麵狐狸而言,確實是極有可能的事情。

    涼爽秋風一點兒也不溫柔地刮上女人的麵,掀開她被剪至耳根的齊整短發,露出張蒼白的麵。她就這麽著了層單薄的白色裏衣,仰麵呼吸帶著股潮意的風,繃得緊緊的表情終於在片刻間出現了些許鬆動。

    這是淩昭第一次看見所居之處的全貌:方圓約十丈的院落左右皆為密林,三環繞著的屋舍背靠山崖,而臥房正對麵的地方,則是片幾餘裏的茶園,整齊劃一地成排栽著茶樹,悄然散發出泥土的清香。看那茶樹的長勢和狀態,這處仿佛並非荒廢已久的莊園,倒像是他們來得突然,讓這農舍在一夜間換了主人了。

    淩昭並不知道蕭陌然是如何將這屋弄到自己手裏,然而一想到這男人平日裏微笑無害,背地裏卻一個個下好了套隻等人來跳的樣子,大抵也能猜到他是在背後使了些手腕。

    不過這與她並無關聯。

    秋風簌簌地刮著,院落周遭的草木如波浪起伏,而在那層層的枯草後頭,驀地露出了一片空曠的土地,大抵是前任莊園的主人犁出的,卻因疏於照料便將其擱置了,仍留著些七零八落倒著的枯萎作物,反倒是無人看顧的狗尾草茂茂盛盛地躥了半人高。

    這荒蕪的廢置土地不知哪裏戳中了淩昭的興致,竟叫她折身去廚房的灶台上撿了一瓣蒜,又嘩啦啦地徒手清掉一片枯草,將那粒種子大頭朝下地埋進土裏。

    她動作緩慢地做完這一套,忽而抬眼望見了叢叢茶樹間的一點墨色,忙不迭地拍掉掌心的土

    退回榻上乖乖躺著,一邊確認了被動過的地方都回歸原樣了,一陣猛跳的心才稍霽。

    淩昭閉眼從一數著,到了一百二十四,便聞見那從外頭踏來的腳步聲,然而在那人發聲之前,先有一陣燒雞的香味遁著不知哪裏的縫鑽了進來,成功地勾起了淩昭腸胃的回應。

    “咕”!這一聲肚鳴叫得極響,已然穿過薄薄的門板,透到那人的耳朵裏去了,於是他的腳步一頓,在離房間還有一步之遙的地方停了下來。氣氛在此刻奇妙地僵滯了,門外之人遲遲不進,淩昭卻仿佛已看見他站在外頭一片譏誚的表情,麵上立即火燎似地燒。

    “啪!”

    鞋靴砸shàng mén板發出了撞擊聲響,蕭陌然隻得忍住了笑,背手慢悠悠地踱到臥房的窗台下,一手掀開了那窗扉,對著裏頭的身影挑眉道:“夫人,吃雞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