詭計百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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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浩蕩江湖之大,能人高手便如潛龍輩出。

    稱為詭計百通的胡三手不巧,恰為鬼穀秘術一派的傳人,並曾在二十年前與百布道並稱妖智道人。

    他二人本均以滿腹周全算計為外所知,不過一專攻邪門詭計,另一隻使得俠道義氣,全然相悖的行事理念鮮少讓外人知曉,這二人本為同門。

    百布道在世之時,他這位詭計狡詐的師弟常不忿外界名聲的排號,便一心想著破解師兄百布道的周設來提高己身地位。可縱使他絞盡腦汁設計千萬,那些計謀仍一個個為百布道所破,持續了十多年的鬥爭竟反為他人做了嫁衣。

    胡三手如何能甘心?

    可即便他再是不甘,時事也未留給他再次與百布道博弈的機會。

    藏在那場烈火中被焚成焦炭的屍首已不像個人樣,胡三手便提了罐他二人在少年時期常背著師傅偷吃的酒,自己對著壇口飲了,卻被嗆得一陣咳。

    “……你我年少之時獨好的這一口,當時飲去,也是這樣辣的嗎?”

    躺在地上的焦炭自然無法回話。

    澄清的酒液雨一樣涼涼澆了一地,燒刀子的味道濃烈得要從胃裏喉間滾出火來似地灼人,胡三手便就著這半醉不醒的酒意,將這屍身放到了足有三尺之深的坑洞裏,用一鏟一鏟的黃土蓋了上去。

    他的墳塚,隻是翻新的泥土平平,沒有立碑。

    胡三手道:“我與你鬥了一生,從少年時期直至你死,我都未曾勝你半回。你以師兄之名處處強我半分,我是不服。”

    他綰著的發被烈風帶得散了,零落下來的幾縷碎發以兀然地姿態黑白分明著,貌狀奇異至極。

    “師兄。”

    他喊得極慢,一字一句似是從牙縫裏蹦出來似地,“我是如此恨你。”

    又如何,會為你立塚。

    妖智首道已殂,世間便再無詭計百通胡三手。

    將近二十年的時間裏,這位智絕高人如同人間蒸發了一般,再無人尋到過他一絲半刻的影子。

    不少王公大臣專程派人尋覓過他的蹤跡,也全部徒勞而返。

    他在亂世之中猶如指明的耀星,卻被另一隻光芒更甚的星辰蓋住,待到漫天星辰隕落,他的光芒已成世間一絕,他卻陡然不肯發亮了。

    既再無人能激發他這樣的熱情,那麽他的畢生所學,也到此為止。

    獨坐屋中的中年人閉著眼,握於掌中的兩枚桃木爻杯在桌麵一旋一停,便呈了兩倒的陰卦,叫胡三手愣了一愣。

    他連擲了三回,回回都是兩陰相衝,此等卦象凶態,卻是自二十年前那場大火之後再無遇過的。

    胡三手喃喃苦笑:“這回,竟是衝我來的了。”

    街外的歡聲透過隔院陣陣入耳,也有不少小販的吆喝聲響了起來。此等熱鬧事態,正是李村年度一次的花夕節,是專為了連村的年青男女而設。

    可外頭的熱鬧再響,對胡三手這名匿居於此的江湖異客而言,都不過是葬殮之曲。他的卜卦從未有過錯處,即便這次的凶意還未降臨,他也依稀有了不祥預感。

    人活到一定年歲,總是在將死之前有些預感的。

    他在桌前坐了一會,屋外的秋風吹得他有些冷了,這未進花甲卻已半頭白發的男人又悠悠然起身去屋裏收拾了些細軟衣物和實物,便將包裹端放在正廳的桌上,自己守桌坐著。

    胡三手提手點了一爐香,又將紫金的茶壺灌滿了水,放其在小爐上煮著。

    隔院傳來的人聲車馬聲一陣陣地過,銅爐裏的檀香悄然散了滿屋,待到茶壺的水沸了,胡三手便將擱在桌麵上的三隻茶盞都添上水,一麵衝著門的那頭道:“屋外的兩位客人,不如進來陪我喝一壺茶吧。”

    有個笑音回道:“……如此,那便叨擾了。”

    院門被人輕輕推開,發出了輕微的木質聲響,四隻踏進的步履卻悄然無聲。

    中年男人抬起頭,銳利目光如同上滿弦的箭,射在這對年輕人的麵上,“客人何所聞而來?何所見而去?”

    那人笑答:“聞所聞而來,見所見而去。”

    兩雙精亮的目光在瞬間交換了,胡三手心下便有幾分了然。

    他推了一推茶盞,道:“喝茶。”

    為首的男人聽言,也不推卻,隻伸出一手將杯盞兜底托了,淺酌一口,動作清雅如溫潤春風。

    胡三手問:“如何?”

    蕭陌然答:“不好。”

    中年男人抬手撚了撚須,又問,“這是上好的夕山蒙頂,佐以紫金銅爐小火慢煮而出,市麵上千金換不得一盞,你卻道不好,倒說說哪裏出了問題?”

    蕭陌然一笑:“茶乃蒙頂不錯,可中原大地名夕山之處大小各有百十座。先生道這茶上千金不得一盞,是知其根才明貴。可在下既不知其根,也無品茶的雅興,便隻覺這熱水滾燙入口,實在難以飲盡解渴。”

    他一拂袖站了起來,齊整地彎腰向胡三手作了一揖道:“這生長在萬千夕山中的茶葉究竟是哪一株,晚輩還望先生不吝賜教。”

    胡三手的眼驀地一亮,隻覺這位風姿絕豔的年輕人,無論是明亮如星的瞳還是內斂不蓋的翩翩風度,都像極了記憶中的某個人,心下不由便對其生出幾分好感來。

    可他隻從鼻腔哼出句冷言,任蕭陌然彎腰站著,似是打足了要為難他一下的念頭,“無禮小輩,師出何人?品茶的雅興未學周全,倒先學上老夫裝神弄鬼了。”

    胡三手將那紫金的銅壺蓋一揭,便見那冒著煙的白霧氳了出來,依稀可見清透見底的水。

    “你倒說說,這壺裏哪有半片蒙頂?”

    蕭陌然起身一笑,清淺聲線一如春風和煦,“先生說壺裏是茶,壺裏便是茶。”

    胡三手又哼一聲,“坐下罷。”

    他將視線折到了另一側的淩昭麵上,見其麵蒼白而唇無血色,又眼望到了她腕間露出半寸的一截黑線,立即道:“這毒我解不了。”

    覺察到身邊人的僵直,蕭陌然輕輕伸了一隻手將她的掌握著,麵容仍一片平淡,“我此行並非來叫先生解毒。”

    胡三手冷笑,“小子識相,這千絞草奇毒世間本無物可解,況這毒是非得在孩童三歲滿周時種下才得生效。我看你這小媳婦時日不多,你有空帶她尋恁些徒勞解藥,不如帶她找一找下毒的元凶殺了,也算報大仇一件。”

    “……什麽?”

    淩昭的聲音帶了些許顫抖,投向胡三手的眼神中帶了幾絲絕望。

    他未答她,卻忽地出聲反問道:“你可是自幼習武?”

    胡三手不待她答又搶聲開口,“尋常人等中了此毒,最多不過縮上一二十年的壽命,而擱到習武之人身上,則是每一次運功都無形摧毒半分,而功力愈高之人,則折壽毒發越狠。我看你的樣子是重毒入髓,想來必是武功極高。”

    此語話盡,他一聲嗤笑,尖利嗓音像一把刃,又接著將她的心髒一點點順肉剝得鮮血淋漓,“也不知爾之至親是對你存了多大的憎恨,在你還是個繈褓中的娃娃時便下得了這般毒手……至於那教你習武之人嘛,我想大抵也是未安了什麽好心了……隻可惜這一身功成化境的好功夫,竟要在主人年紀輕輕之時便要匿絕於世,實在可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