狹路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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淩昭曾在毒發前急待許久,可現下隱約知曉的真相,讓她並不想這樣快地直麵懷信。
可縱使她不主動發信,又匿身於偏遠僻壤,懷信找到她也不過是遲早的問題。
金大複專馴的千萬枚眼線並非吃白飯,再加那麽一號勇智雙絕的錦衣衛,便是屍骨化灰,也能從泥裏分出來。
所以她這位師兄站在這裏,淩昭並不驚奇。
“你來了。”
啾——
渾身雪白的鷯尖叫著衝了下來,落到了淩昭的肩頭站著,那是她和懷信在三年前無意拾到共同撫養的一隻鷯,在二人遠隔千裏的危急情境下,當了無數次救主的功臣。
可這回,她沒有伸指去摸那小鳥兒的頭。
懷信對她的行為和語態雖略感驚奇,仍隻大步地踏了出去,那衣衫上的暗沉血跡便在灼灼日光中明朗。
“這趟事情實在難以處理,是我來晚了,你可還好?”
對麵人沒有回話,隻是靜靜站著將他望著,沒有伸腿邁出一步。
懷信發現她的麵色竟不知在何時,已像白紙一樣地蒼白了。
“阿淩?”
伸到一半的手被躲掉,有人悄然退了一步。
“……怎麽了?”
女人沉默著。
她那單薄的身影直直立在樹影之下,似乎是一陣風就能吹跑的重量,卻又像一柄半開鞘地劍,纖細卻不掩淩厲寒芒。
兩尺之外的距離竟然是這樣的遠。
淩昭看著他,冷淡的麵上一如以往未有波瀾,“師兄,你來得好晚。”
“……抱歉,因為我,叫阿淩受苦了。”
她的嘴角驀地扯出半抹弧度,表情卻像被樹影蒙住了,沉在暗處,讓人分辨不清。
“是啊,是你……”
口中呢喃化在風中,還有一半哽在了喉口,卻是無論如何都說不出了。
“對了,阿淩,這次你立得功大,阿爹的藥便給得多,我這都給你帶來了。”
懷中藥瓶尚未掏出,他便聽見對方涼涼開口——“我立得什麽大功?”
懷信一笑,“我這小小師妹一人抵那密衛萬千,在萬rén miàn前憑一己之力摘得大會桂冠,寶藥既得入手,如何不算大功?”
淩昭冷眸相對,“我未曾立過什麽大功,這草藥,也是為我自己取來的。”
年長一些的男人終於輕輕笑開,不由自主地邁前一步,伸出幹燥的大掌揉著淩昭的腦袋。察覺到手下的身體驀地僵硬片刻,那人卻到底沒再躲開,這樣微小的變化也讓懷信心下一暖。
他道了一聲:“傻姑娘。”
而下頭傳來的問聲極淡,“師兄,”她喊。
他應:“嗯?”
“你可有要事瞞我。”
懷信心中猛地一滯,腦中念頭瞬間碾過千百,終歸隻化作一句話。
“我怎會有事瞞你?”
秋風從林間那頭送來的寒氣更甚,懷信卻覺得掌下觸著的似是寒冰,沒有半點活人的氣息。
她的頭頂隻到他的胸腔,有長短不一地碎發被風順著飄了,懷信這才發現她的發斷了。
“師妹!你的發怎麽……?”
視線中的黑緞錦底的牛角龍頭耀武揚威著,一雙圓圓的眼凶態畢露。
這是皇帝特授的官服補圖,現下卻被她的師兄當做shā rén放血的盔甲,一點兒不漏地吸著死人的血,常年累計下來,竟也將這上等的錦緞沁得發暗了。
死在淩昭手中的人無數,那懷信手中的自也不少。
他們既同為金大複的劍,此生便都逃不了血肉橫飛的戰場。隻不過戍邊的將軍攘夷驅外,而他們卻在安定的土壤掀起一次又一次的颶風。
有誰能逃得了驚天的風暴?
始作俑者也不能。
可這會兒,淩昭已嚐到被親手製造出的颶風卷碎了的味道了。
“師兄,若你知曉有人要殺你,你要如何。”
她這問突兀又有點奇怪,懷信卻還是順著她的意思答:“是誰?”
淩昭搖了搖頭,瞳中射出的兩道目光像是有彈性的繩索,緊緊拴在了懷信的臉上。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若那人是親人呢?”
懷信一愣,“什麽?”
淩昭又道:“倘若……是我要殺你呢。”
懷信這回肯定了,“阿淩,你很不對勁。”
“我向來如此,以往二十年如此,接下二十年也會如此。”
淩昭道:“變的人是你——師兄。”
瑟瑟秋風襲過,草木枝葉嘩嘩作響,隻有立在林間的這二人周遭的植物未有絲毫一動,竟如同和那些同類分處兩個不同的空間。
稀疏的水霧接著降下,無聲昭示著這季是多變的秋。
多變的秋,不多情,卻無情。
朦朦雨霧聚露成滴,濕了淩昭的睫間眉梢,逐漸匯聚成更大更涼地一枚水珠,掛在眼睫尖處顫抖不落,她便更無法看清頭頂之人的麵。
那樣站了許久。
黑衣的男人終於動了。
他將擱在她頭頂的掌收回,緩緩從懷中掏出那隻盛了四粒丹藥的瓷瓶,半是強硬地將垂在下頭一隻攥得緊緊的拳頭一指一指掰開,又將藥瓶擱了上去。
然後他又側身伸手,從背上取出了一件被黑布裹得牢牢的細長物事,轉交到淩昭的另一隻手上。
那是一柄劍的重量。
男人苦笑的聲音跟著飄了下來,“我本想著終有一日要將此事告知於你的,卻又在每每見你毒發至痛時不忍開口,豈料這一瞞十八年,而現下你知曉了,對我而言也是一種解脫。”
噌。
另一柄黑鞘的劍被插進泥土,而他的主人,則向後退了一步。
“阿淩,殺了我。”
懷信抬頭,一字一頓:“你仍在繈褓時被金大複收進西廠撫養,毒藥是我親手下的,這無解毒藥纏你終生,而我喂你吃得這緩毒丹藥實則折你壽命,你殺了我,並不為過。”
“為什麽?”
她在三歲時還不過隻是個話都講不全的娃娃,而懷信不過也隻八歲,他究竟是為了什麽才對她下如此毒手?
淩昭道:“我曾滅你滿門?”
懷信搖頭。
淩昭又道:“我曾搶你摯愛?”
懷信又搖頭。
“那麽,”
她顫聲問了最後一個問題,“你既想殺了我,又為何要救我。”
懷信眼中漫出了某種不知名的情緒,淩昭曾在許多年前看見過這樣的眼神,那時她告知了他她想成為一流劍客的願望,然後她問他自己的病什麽時候能治好。
那時他的眼神,和現下一般無二。
淩昭從他的眼中看見了悲戚。
“師兄也是迫不得已……”
冰涼的雨和冰涼的眸光冷箭一樣簌簌而下,穿透了什麽人的衣衫,又順著誰的睫間落下。
淩昭提起手中的劍,黑布包裹下的玄鐵獸紋劍鞘在雨中露了出來,像是慶幸著與主人久別的重逢,那劍在雨色中發出了幽寒的光。
這柄劍有個極凶的名字,原已在藏劍的三年裏和劍主的稱號一齊消涅,現下劍又歸人手,淩昭便又在執著這老夥計的片刻完整了。
不是完整的人,而是和未亡一起,再次成為了一把絕世的shā rén凶器。
——不過,她的本身也是把好劍。
“你走吧,我不殺你。”
他為她做的那些事情曆曆在目,淩昭雖未曾忘卻,卻也不代表這些足以和他害她的事情相抵。
恩情和仇恨,本就是完全平行的兩條線。
“我……”
“阿淩。”
僵滯氣氛驀地被一道聲線打斷,有人緩緩邁著步從身後走來,那些秋雨帶風折下落葉的寒涼,都隨著他的靠近被驅散了,像是在一瞬間換成了柔和的春風,溫溫淺淺地暖著淩昭的心。
“我找你許久,原來你在這裏。”
蕭陌然輕輕地笑,將頭頂的傘一送,便將淩昭護到了落不著雨的地方,又伸手將她僵硬的肩往懷中一攬,一套動作做得行雲流水。
“是你。”
淩昭沒有回頭,又拿出了用了好幾次的台詞,與蕭陌然招呼著。
“是我。”
“你為何而來?”
蕭陌然一笑:“我來接你回家。”
雨聲漸大。
年輕男人掌中撐著的傘在不覺間向下斜了半邊,沒有任何遮攔物的左側半邊肩上,很快便被雨水浸濕了一半,可他不動,他隻是定定站著,用那一隻強有力的臂膀攬住淩昭的身子,用另一隻如堅固樹藤的手臂為她撐傘。
然後他才抬頭望向對麵的黑袍男人。
這張剛正的臉他並不陌生。
蕭陌然又是一笑,淨白俊秀麵上的唇角如同勾了一朵花:“原來阿淩的師兄是你……劍使白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