決戰之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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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世間既有人貪生,便也有人無懼生死。

    從貪生被逼到無懼生死,個中需得路程,淩昭實在太清楚。

    她在活著的二十一年裏,竭盡全力也欲求得解藥繼續活著,而當她已然死去,活與不活便不是個難以抉擇的問題。

    她是孤女,也是shā shǒu,更是負名天下的劍客,可除了這些身份,她也是一個人,一個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

    她提著未亡隨著細雪一起飄回陰冷血腥的西廠牢底,在那些層層堆掛的生鏽刑具中找到了一具被卸了右臂左腿的屍體,那黑錦的鬥牛服因浸了血漬而暗紅發亮,刺得她的眼生疼。

    而她的養父——金大複,像是已在那等了許久一般,操著依舊斷弦一般粗糲的嗓音,坐在八人抬著的金座上斜倚著肥胖的身軀,大聲笑道:“阿淩!我的兒,你終於回來了!為父等得你好久啊!”

    他的內力渾厚,無形中將人的五髒震得皆顫,可淩昭卻連眉頭都沒動,依舊淡淡衝他道:“我也等你許久。”

    她拔出了劍,未亡的劍身便在這陣極快的抽送間發出了刺耳的嗡鳴:“——我想殺你,許久了。”

    哐——

    暗處傳來的拔刀聲四起,遍布殺意像無數隻毒蛇,從她的腳尖一直纏到頭頂,讓淩昭不得不屏息凝神,提防著下一陣不知將會從何處率先發動出的突襲。

    自己一手養出最為驕傲的猛獸,尖長的獠牙像是已抵在他的頸間,被盯上性命的人卻揮了揮手,毫不在意地將那些密衛撤去,眯眼投向養女的眼神很是平靜。

    “吾兒,是什麽讓你有如此念想?為了你那愚蠢師兄嗎?他在受到卸肢重刑苦不堪言的時候,為父可是沒讓他受太大的痛苦,一刀便將他了結了呢。”

    淩昭仰頭將他望著,眸中寒霜乍現的一刻,人已像一隻箭飛了出去!

    未亡之刃帶著鋒利劍氣橫劈直下,男人一個偏頭,便見那劍隻在金座的靠背上留下一道深達三寸的痕跡。

    金大複的鷹目鉤子一樣尖銳地睨了過來,鉗在那白色衣袍的背影上,幹聲道:“吾兒,你這半年在外頭可是將阿爹的教習忘了透光?這遇事按捺不住性子的行為,在你的身上出現,可實在不妥。”

    淩昭冷笑:“今日五更,已是送葬吉時,你我昔日師徒一場,這情分,是我該留。”

    未亡嗡鳴又出,白色身影已化成一道淩厲寒霜,在下一次直取敵人門麵之時,金大複終於動了動。

    “冥頑不化。”

    他的動作很小,依舊維持著背靠在金座上的姿態,隻略略抬了一抬手,便有數不清的細小鐵珠密雨一樣地迸濺而出,在距她尚有三寸的地方轉眼爆開!

    金大複桀桀笑將開來,聲音像在下一秒就要斷了:“吾兒,你現下竟已如此衰弱了嗎?這般姿態可難同那未亡之名同般牽扯呢……”

    他早已聽前方密探回報她內力皆失的消息,本將信將疑,經這一波暗器試其虛實,才徹底確認到她的大勢已去。

    “是你那師兄下得毒將你弄成現下這般?還是……為了羅圩道觀的那位大公子,你甘自斷其臂?”

    他頓了頓,身子在金座上略略一歪,接著道:“為父將你丟到血池死牢,教習了那樣多年的手段,不是叫你為一個男人自損其力的。”

    薄霧火花散去,被那毒煙麻痹到動彈不得的女人破布一樣躺著,那純金的重椅便被人抬著端到了她的眼前。

    “阿淩吾兒,你身上所中的無治毒症是你師兄親手下的。當年為父將你二人同時放進死囚間曆練,生死門麵前二擇一,本該隻有一人活著出來,可這藥卻被他下到年方三歲還是嬰兒的你口中——若非為父盡心將你救回,你以為你還能有今日?”

    “——你想殺我,何不將我早日殺了。”

    金大複俯視著躺在地麵的養女,麵上溝壑隨著嘴角的上揚漸漸纏在一起:“我怎麽能殺了你?雲劍夢寶的下落未出,我的神丹還沒練成,為父怎能把自己的藥引親手毀去?”

    淩昭涼涼抽了口氣:“——什麽?”

    金大複驀地笑了:“阿淩,我的兒,你那愚蠢的師兄竟然到最後都沒告訴你你的身份嗎?”

    他的繡蟒金色綢靴踏了出來,便彎腰垂手拍了拍她的臉。

    “阿淩,你可是自己一直在尋的林氏後代啊。你的心頭血有那樣大的作用,若不在我集齊了育沛草藥和煉藥神鼎的時候活著,剩下的這些便是我已拿到手,也已失了意義啊。”

    “——那毒是我逼你師兄下得,若無這定期毒發之痛讓你來我這尋藥,為父又該如何讓自己的藥引不會自己生腳主動跑了?”

    他的聲音震得她耳鳴身顫,因過度驚怔的身體像是要在下一秒崩壞,毫無預兆地痙攣著。

    “我……我是……那他……”

    肥胖男人在她語無倫次的驚怔中收回手,投向她的眼神充滿了憐憫,“羅圩觀的那位,不過是外界謠傳裏的幌子,你是我親手從你母親懷裏抱出來的孩子,這血緣如何能有假?隻是可笑了莫道黔那老道,這麽些年來一直將百布道的孩子當成藥引養大,饒他奸計狡猾,想來也定不會料到自己布的這局從剛開始便皆是lòu dòng……若他當真服食那樣煉出的丹藥,莫說長命百歲,便是那時被林立炤逼得走火入魔的癡症,也是半點兒好不了呢。”

    她被這突如其來的真相帶得魂不守舍,整顆心髒都像被一隻手用力鉗住,因無法搏動的心脈而陷入了窒息一般的痛苦。

    ——他說蕭陌然……蕭陌然是也將被人拿來煉藥的?

    她是林立炤的女兒,這事、他也知曉嗎?

    “——阿淩,你信命嗎?”

    他這樣問過她,“若你信命,早在二十一年前,我們便都該死了。”

    腦中殘片在電光火石中拚湊齊整,而那個人、分明是早就知曉了!

    可他未曾告訴她!半點兒也不!

    “為何,為何……”

    淩昭喃喃,胸腔中的器髒都似隨著牢底陰冷氣息無聲收縮了,痛得她的麵容也扭曲起來。

    “——你知道嗎?”

    她趴在榻上,任人取了十一二隻長短不一的銀針分次戳紮自己的氣穴,那位似乎和自己的夫君有著不淺交情的女子曾緩緩開口與她道:“他憑空消失那麽多年,第一次主動在我麵前現身,是要求我出山救你。他在神醫穀的屋外站了一宿,倘我不答應,隻怕他要接著再站三四宿,直至自己倒下。”

    身體被翻過來,氣海又上一針,淩昭依稀見得模糊視野中的長發在震動。

    陶滿說:“我與他相識甚久,至今未見過他為何事低頭。他是那樣的一個男人。”

    “他說他不會舍命救你,現下卻甘心頂著莫須有的名頭站到血海爭端的風口浪尖上,所有的刀劍對準的人是他,你便全然無恙。”

    兩雙眼睛在片刻交換了視線,一雙清晰,一雙模糊。

    陶滿說:“……他不在這裏的日子,是已回到雲夢山莊認祖歸宗,向天下昭告他是林氏後代的唯一血脈。”

    女人的聲音在片刻遠去,腦中畫麵轉而變成無數次夢見的連天業火!

    尖叫、焦臭、鮮血、烙紅了整個世界的烈火……在腦中蟄伏了二十一年的記憶,終於在此刻被喚醒!

    “唔——!”

    手中未亡冷嗆落地,女人悶聲捂住了頭,蛆蟲一般地顫身蜷縮在地。嬰孩時的記憶毫無預兆地湧來,這被強行打通經脈的身體卻似已承受不住這樣的劇變,正以不受控製的行止提醒著淩昭,她的身軀即將崩壞!

    “啊——!!”

    她尖叫著,體內某處敗破的器官已在氣脈激蕩下被無情扯碎,已在體內橫衝四躥的內力立時便帶了口猩紅液體順著喉頭到口腔,直直衝了出來!

    “你——是你!”

    沾了血的麵龐在腦海中一閃而過,這一切的一切,她都想起來了!

    金大複眸光一閃,毫不在意被鮮血濺到的衣袖,拍打她右麵的掌改成了鉗住她的下巴,繼而笑道:“我兒,你都想起來了?”

    “那時你不過還是個剛滿周歲的嬰孩,大腦都未發育完全,卻能將我記著,真令為父欣慰不已呢。”

    捏住下巴的掌心傳來了骨頭的輕脆響聲,像是要將這下頜骨捏成齏粉,他卻又在這骨頭即將扭曲變形的時刻收了力,隻微微眯眼將她俯視:“這徒作無力憤恨的姿態到底像誰呢?”

    然後他收了手,桀桀地笑:“性子果然還是隨了你娘吧,若非她執意要不肯將那寶藏線索告知與我,又怎會空白落得個全莊被焚的下場。”

    肥胖男人從鼻裏哼出一聲冷笑,“愚蠢。隻是淩兒,你向來是聰明又識趣的孩子,為父苦心將你從那對庸人手中救出,教你劍術,授你心法,才能叫你年紀輕輕便已站在江湖頂端。”

    說到此處,他如同想到了什麽有趣的場景,滿麵的皺紋在扭曲笑聲中狠厲地交纏,“你站在頂端俯視著那些螻蟻與天地相爭的時候,是不是覺得有趣至極?就如……這樣。”

    金大複笑著抬手,便見藏在他袖間的什麽物什嗖地一聲釘了出去!

    抬著純金重座的八人搖晃著倒下一個,失去一腳支撐的金座卻依舊穩固如山。

    淩昭看著那被透骨釘穿頭而過的屍首悶聲摔下,毫無預兆的發招之人卻恍若無覺般,依舊接二連三地甩出暗器鞭弄那已成一攤碎肉的人身,一邊顫抖著癲聲笑道:“哈哈哈哈哈!可笑!區區螻蟻!也妄同天地相爭!!”

    “……你瘋了。”

    淩昭暫且壓下心頭驚異,投向養父的眼神涼得不似再看一個活人。

    “嗬嗬。”

    金大複漸漸收了笑,“你既已與我不同一路,為父也不為難你……育沛草藥和心頭血給我,你便自行離去罷。”

    淩昭道:“……二十一年前你便已設好了雲劍夢寶的局,將我抱回撫養,又逼懷信喂我毒藥,再告知我神藥的線索,不過是讓我為你集齊藥材,讓你好坐漁翁之利。”

    金大複歪在金座上,攥掌撐住頭笑答:“是。”

    淩昭又道:“我的親生父母、加之全莊上下二十幾口人,皆因你而死。”

    金大複眯眼,又答:“正是。”

    地上躺著的人不再說話。

    肥胖男人啞聲笑道:“吾兒,你猜的已**不離了。不過……與我一同繳了爾等一族血脈的,其實還有個羅圩觀主——你那老相好的師傅呢。”

    “那麽,我便先殺了你,再去料理他的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