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指揮官和老兵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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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昨天,那個小丫頭打求救diàn huà給我的時候,我剛好在醫院裏和醫生聊我老婆的情況。”

    黎明漸醒的晴光下,葛盡和葉弘良並肩駐足在那一小方生機勃勃的菜地旁,後者一邊摸出火機點著了一根煙,一邊開口說,“不像我這個當兵出身的,我老婆的身體底子一直很差,又患有多年的心髒病,前些日子她趁我不在家的時候,一時心血來潮說想給家裏弄次大掃除,結果一不小心就勞累過度倒下了,這段時間一直沒緩過勁來,送去醫院做檢查的時候,醫生說我老婆年紀也不小了,遇到這種陳年舊疾纏身,要想根治已經是不可能的事了,隻能先留院幾天,做一些基礎的養護治療,等確認無事後再回到家裏去修養,以後必須注意絕對不能碰一切需要消耗體力的活。所以昨天我請了個假,心說要是在老婆留院治療的第一天裏,身為要陪她走過一輩子的男人卻沒法在身邊陪著,那實在是太混蛋了。”說著,他深吸了一口氣,吐出一口灰色的煙雲,然後輕聲地笑了笑,“結果,就在我聽醫生講我老婆身體狀況的時候,突然就接到了那個姓伊的小丫頭打來的求救diàn huà,說是今天在指揮部裏突然多出了一大幫子人,其中既有剛到任的指揮官,也有新來報到的戰術人形,還急哇哇得說現在指揮部已經斷炊了,想我趕緊回來救命,可我當時哪走得開身啊。等到我老婆睡下了,醫院的開放看護時間也結束以後,城市已經進入‘封門時間’了,就算我想再來看看這邊的狀況,也得老老實實得等到第二天早上,所以昨天晚上我差不多一整夜沒合上過眼睛……真是,現在的小年輕人也不知道體諒體諒長輩們,就知道咋咋呼呼得說一些會讓人擔心的話。”

    “聽起來,老葉您似乎很關心伊水惜xiǎo jiě啊?”聽著老兵口氣中的寵溺意味,葛盡不由得笑著說。

    “她和我的女兒很像。”撇了撇嘴角,葉弘良輕聲說,“我女兒死的時候,也就她現在這麽大。”

    “……抱歉。”在心裏怒抽了自己一個大嘴巴子的葛盡一時不知道該說點什麽好,於是隻能低下頭來致了一聲歉。不過,本該是被觸到傷口的老兵反倒對此並不怎麽在意,他笑著拍了拍葛盡的肩膀,示意他重新站直身子,同時慢慢悠悠得說,“你又不知情,有啥好道歉的,再說……那也已經是三年前的事了。當時我女兒剛剛結束高中的課程,有一天不知怎的忽然心血來潮跟我和她媽媽說想去參加誌願隊,因為在靠近前線的一些由移民隊和流民紮根的集聚地裏有很多可憐的孩子們無書可念、無人來教,所以城市管理處的就打算集結一批受過高等教育的人到那些集聚地裏去進行誌願教育huó dòng,每兩個月進行一次輪換。”

    “起先我和我老婆是持反對意見的,因為那裏是前線轄區,但是架不住姑娘的軟磨硬泡,而且她一直強調說隻要去那兒兩個月就能回來了,平時也有那裏的轄區指揮官負責照顧日常生活,不會有問題的。幾次談下來,我和我老婆都說不過她,就隻能由著她這麽任性一回了……”

    “現在想想……要是我們當初,哪怕撕破臉皮一直吵到關係破裂也一定要把她留下來……就好了。”

    “誌願隊開拔的一個月後,前線開戰了。鐵血的部隊把轄區防線撕開了一道口子,兵鋒直指後方,由於敵襲來得突然,事前根本沒有任何征兆,所以幾個集聚地裏的人都沒有接到撤離通告,等負責保護誌願隊安全的戰術人形們發現事情不對的時候,鐵血的炮轟聲已經近在耳畔了……那一次,前線足有三個轄區同步淪陷,雖然之後幾經周轉,還是被趕來增援的鄰區指揮官給重新奪了回來,但是當時所有留在那三個轄區範圍裏的人,沒有一個能活著逃出來……那一年,我女兒剛滿二十歲。”無論陳述時的語氣再怎麽平靜,無論臉上的表情看起來再怎麽不在意,失去摯愛親人的傷痛都不是隻靠短短三年的時間所能平複的。當葉弘良用強忍顫動的手將嘴上的煙頭摘下,扔到地上一腳踩滅時,葛盡隻能收起目光,然後仰麵向天。

    默默地在心中品味著這個悲傷的故事帶給自己的觸動,葛盡微微地眯起了眼睛。

    他不知道自己能說什麽……事實上,現在也不需要他一個外人來多說什麽廢話。

    “如今這年頭,死人是再正常不過的事……因為這就是個讓人無可奈何的時代。”深深地換了幾次呼吸,待到心情稍稍平複下來後,葉弘良轉過身來,正視向同樣側過身來直麵自己的葛盡的眼睛,默然片刻後,沉聲說,“作為一個已經退役的士兵,我早已經見慣了各種各樣的死亡,其中有些是可以被避免的慘劇,而有些則隻能是無可奈何的一聲歎息……好在現在這個轄區坐落在後方,不需要太頻繁得去直麵來自鐵血的進攻,那些女孩子們還能再過上一段相對太平的時光,但是早晚有一天,你也會轉正成為正式的指揮官,被調往二線甚至是前線的轄區,成為直麵鐵血衝擊的一塊鐵壁,到那時,我希望你別忘了我今天告訴你的這個故事,不要忘記那些由血淚和傷痛凝結成的教訓。你是一名指揮官,這個詞所包含和代表的意義,應該輪不到我再來跟你多廢話一遍了吧?既然這樣,就請記住,無論何時,你都不止是一個人,在你的身邊、你的手下,有很多信賴著你、追隨著你的人,願意隨時隨地為你去流血、去犧牲,盡管那些女孩子們——戰術人形很難真的死去,但是盡量保護好身邊所有信任著你的人,這不就是你的職責所在麽?”

    “是的。”

    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再慢慢地長籲出。直迎上葉弘良的目光注視,葛盡突然立正,用力向麵前這位老兵敬了一個軍禮,“謹記教誨!”這一刻,他的心緒儼然又回到了那所軍校,回到了那間課堂中,在講堂上站著被他們戲稱為“老兵痞”的光頭教官,他總是用力地猛錘著黑板和講桌,用聲嘶力竭的音量對他們在座的所有人咆哮道,“從這裏畢業出去後,你們中的有些人可能會成為戰術指揮官,有些人會進入格裏芬的總部去幹各種各樣的工作,更有些人會直接被退回到城市裏去重新變為一個普通的市民,但是無論未來的你們身在何處,你們都必須記住一件事,那就是你們都有一個共同的身份!士兵!戰士!隨便怎麽稱呼都行!身為一名士兵,你們不光要具備優秀的戰術素養,更重要的是,你們特麽要對得起你們身邊所有的戰友們對你們的信任!等未來上到戰場上,能幫到你的就隻有你手上緊握的槍和圍繞在你身邊的戰友們,他們是你的依靠,你的盾牌,也是你的力量,你的wǔ qì!了解你的戰友,配合你的戰友,保護好你的戰友,這同時也是對你們自身最大的保護!無論何時,都一定要將這份對彼此的信任關係置於首位!”

    信任。

    他曾接觸過的每一位老兵都無比重視這個詞。

    所以在潛移默化間,這個詞對他來說,也已經變得無比重要了。

    ——保護好身邊所有信任著你的人。

    以自己的能力來說,能做到麽?

    不……不是能不能的問題,而是必須,是一定,是絕對要做到。

    那麽……該怎麽做呢?

    默默地,葛盡低下了頭去,直視著自己的雙手。

    ·

    葉弘良已經離開了。天已經亮了大半,快到人形們和伊水惜起床的時間了,所以他要去準備早餐了。

    而葛盡卻仍留在操場上,一圈又一圈得慢跑著,不斷重複著機械式的動作,盡管累計到此時的運動量早已超出了平時的標準,他也絲毫不覺得累……或者說,他的腦袋已經沒有能夠去感知“累”這一身體xìn hào的餘裕了。在不斷向前奔進的同時,他都在不停地思考著,思考著葉弘良所說的故事,思考著葉弘良留下的問題,然後將這個問題和那幾位昔日的教官們曾說過的話重疊在一起,繼續思考……雖然這種思考是毫無意義的,因為在經曆過真正的戰爭和危局之前,他的任何斷言、一切保證都是空洞且缺乏可信度的。

    人隻有在真正身陷困境的時候,才能知悉自己和身邊人的真心。這句話是有道理的。

    但,明白這一點的他卻就是無法停止思考。也可能,他想要的並不是關於這個問題的結果……

    而是一種……可行性。

    他了解自己是一個什麽樣的人。自知之明,這是葛盡自認為自己身上僅有的幾個優點之一。正因為了解,所以他知道,和所有名為“指揮官”的同僚相比,自己的缺陷是什麽——腦子也好,智商也罷,應該都算,同時,自己又有著什麽樣的優點——戰鬥意識,本能反應,身體素養……自己並不是一個適合當指揮官的人,這一點無論是他自己還是克魯格,亦或是將他推薦到克魯格麵前的教官都是清楚的,但是包括他自己在內的所有人都對他能成為一名戰術指揮官這一點深信不疑,要說為什麽,與其說他們看中的是自己的能力,倒不如說……就是像克魯格先生所說的那樣,自己一直以來都有一股一往無前的衝勁。他深信無論遇到什麽樣的對手,自己都能把他打趴在地,過去是如此,現在依舊是如此。所以,他也明白了……

    可行性。

    他明白自己應該做什麽了。

    他明白什麽才是適合自己做的了。

    這是唯他一人可用的“可行性”。

    也是他自認為自己能夠勝任“戰術指揮官”這個頭銜的原因。

    “……恩?”

    當那抹籠罩在心頭的疑雲終於隨著方才那一霎的靈光乍現而消散殆盡、重現澄明時,終於從自己的心緒中解放出來的葛盡不由得停下了已經有些僵硬的雙腿,抬高了手臂伸了個暢快的攔腰,但就在這時,他的目光突然撞上了另一個人的視線……那是一道躲閃在牆壁之後,隱隱向自己這邊投來的注視的目光,葛盡不知道那個女孩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站在那裏的,也不知道她就這樣靜靜地看了自己多久,但還沒等他抬手衝對方打一聲招呼道一句早安,那個女孩就徑直轉過了身去,消失在宿舍樓的牆壁後,獨留下葛盡一個人在原地,滿臉疑惑,摸不著頭腦。

    “什麽意思啊她,這麽大清早的……”看著UMP45離去的方向,葛盡自言自語道,“嘖,神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