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第7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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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
薑洛揚舉步轉入東次間,見俞仲堯側躺在臨窗的大炕上。
居然睡著了。眉宇平靜,手裏還握著一本她閑來翻看的詩書。薄底鞋子都未脫。
她放輕腳步,走到他近前。
他白皙的麵容、漆黑的眉睫、弧度優美的唇,罩上了朦朧悅目的燭光影,俊美得近乎失真。
她抬手,輕輕地撫著他下顎,唇畔綻出甜甜的笑。
又低下頭去,吻了吻他唇角。
感覺已太久不見,太想念他。
他呼吸沉了沉。
她笑意更深,撫著他下巴上冒出來的短而堅硬的胡茬,在他耳邊輕喚:“俞仲堯?”
俞仲堯唇角輕翹,“怎麽好意思吵醒我的?”
多久沒睡了?”薑洛揚有點兒緊張地打量他。
他慵懶地坐起來,雙手捧住她巴掌大的小臉兒,“不是沒睡的工夫,是睡不著。”
這怎麽行呢?”薑洛揚很苦惱。
俞仲堯輕輕地笑,“可不就是,這怎麽行呢?你得趕緊嫁給我才是。”
……”薑洛揚抿了抿唇,“娘又沒為難你。”
俞仲堯一本正經的,“可我一日不見如隔三秋,你自己算算,冷落我多少年了?”
薑洛揚笑開來,“天啊,俞仲堯,你居然會說這樣的話呢。”
沒錯,我居然會說這樣的話。當真是奇聞。”俞仲堯笑著拍一拍身側,“嚇唬你呢,沒因為相思病睡不著。今日實在掛念你,就過來了。”
可是……”薑洛揚在他身邊坐下,“你怎麽進來的呢?沒人通稟我和娘。”
從後園溜進來的。”俞仲堯如實道,“太晚了,這時候過來,讓人知道還了得?”
薑洛揚側目看著他一襲玄色布袍,“辛苦你了。”又蹭了蹭他肩頭。
宛若一隻愛嬌的貓。他唇角高高地翹起,“過得還好麽?”
她由衷道:“很好,太好了。偶爾都懷疑自己是在做夢。”
是你太容易知足。”他展臂環住她。
對兒,”薑洛揚想起之前連翹說的事,問道,“阿行做官、娶妻,來日還要給妻子的娘家昭雪,都是真的?”
沒錯。”俞仲堯頷首,“皇上原是想讓阿行做兵部尚書,阿行當麵婉拒幾次,皇上這才讓原來的兵部左侍郎補了尚書缺。”
薑洛揚就笑,“皇上是早把位置給阿行騰出來了。”
對。”俞仲堯繼續道,“阿行是蕭家人,名諱蕭衍。蕭家落難那年,他已經十幾歲,與父輩同罪——處死。那年我迫於局勢,隻能暗中將他雙親從牢獄中救出,救他比較麻煩,險些鬧到劫法場的地步。牢獄對於一些人就是煉獄,他雙親出來之後,沒多久便辭世。埋葬雙親之後,他到了我府中。他為著避風頭,讓我喚他阿行。可他是個人才,我怎麽能埋沒。”
這是他第一次談及與阿行——不,與蕭衍的淵源。
隨後,俞仲堯說起他的親事,“他的意中人,當初名動京城,你也曾與我提及,是賀濤。這算是一對兒苦命鴛鴦,家族先後落難,落難後結緣。賀家與蕭家卷入的是同一個大案。要沉冤昭雪的,是他們兩家。”
真的嗎?”薑洛揚纖長的睫毛忽閃著,“你會幫他們麽?”
自然。”能讓俞仲堯說幾句心裏話的人,也隻有她了,“弟兄的家仇,我如何能袖手旁觀。但是,此事的罪魁禍首,並非孟灩堂、簡西禾等人,是開國元勳。那人已然處死,如何讓別人經曆世態炎涼,我與阿行已讓他付出同樣代價。孟灩堂參與其中,但分明是沒料到那個開國元勳要對蕭家、賀家趕盡殺絕,後來並沒把事情做絕,反倒命人通融一些。但是如今要是翻案,他沒辦法下台,為著不被官員恥笑,定會極力阻撓。”
……”為蕭衍與賀濤的喜事喜悅,亦為阿行、賀濤的經曆傷感,此刻,則是為這樣的情形頭疼。
那是我們的事。你問起的事,我總要說說原委,但是不必為我們多思多慮。”
嗯。”薑洛揚輕歎一聲,“我便是想幫忙都不知從何處下手。隻是擔心你們太辛苦。”她擔憂地看他一眼,“你眼下日子算是比較舒心了吧?怎麽還是這麽這麽清瘦?”依然是那樣清瘦。
俞仲堯笑著啄了啄她的唇,“這算是挑剔我麽?”
哪有。”薑洛揚不滿,“你才真正沒良心,隻是怕你日以繼夜地勞累罷了。”
他笑得有點兒壞,“我現在為什麽要日夜勞累?等我們成婚之後,我倒是願意晝夜不休。”
……”她紅了臉。
他攬緊她,低頭索吻。
唇齒間似有火花在燃燒、碰撞。
體內的火焰迅速蒸騰迸發。
這樣的時刻,他難免放鬆,不會刻意克製。
這樣的時刻,她因著相思,婉轉回應。
她愛他,就是要全無保留,因為明白,這男子得之是命,失去亦是命。在深愛、繾綣的時光裏,她心甘情願放縱沉淪。
遇到他便是命數,誰還要顧及勞什子的倫理綱常。
他氣息急了,還是柔聲問她:“可以麽?”
她水光瀲灩的眼睛凝住他,點一點頭,反問;“真沒人知道你來麽?”
有,連翹。”大丫鬟留在房裏,他總不可能讓自己化為無形,“我不會太遲離開。”太想她了,所以追加一句。
她點一點頭,輕輕嗯了一聲。
他下地抱起她,轉身走入寢室。
很短很短的一程,他走得很慢很慢。一路親吻著,她已喘息的有點兒急了。
至寢室,無燈光,唯有窗外寂寥的月色。
於他們而言,卻是滿室風月。
……
天未亮,俞仲堯起身穿戴整齊,又幫她將散落在地上的衣物鞋襪仔細地歸攏起來。
末了,吻一吻沉睡中的她,推窗離去。
來時無影,去時無蹤,於他不是多難的事。隻是素來知曉她信賴連翹,昨夜便沒在那丫鬟麵前隱藏行跡。
要趕去上大早朝,聽皇帝將冊封蕭衍之事公之於眾;要去養心殿幫皇帝處理政務。
倒是都習慣了。
再就是南煙,利用每日進宮的方便之處,親自叫禦膳房打理他的膳食,恨不得叫他一日三餐皆用藥膳。
隻能來者不拒。
朝堂上,孟灩堂一聽蕭衍這名字就臉色微變,之後自然是極力反對皇帝任命蕭衍為一部之首。
皇帝淘氣地笑著,說朕意已決,這是不拘一格降人才,你們怎麽能反對?蕭衍雖然出身寒微,卻才華出眾,因何不能用?
到末了,蕭衍的事就這麽定了。
下了朝堂,蕭衍要去兵部,有內侍來傳話,說俞仲堯找他有事商議,他便去往養心殿。恰好俞南煙進宮來,兩人在路上不期而遇。
俞南煙看著身著大紅官服的蕭衍,逸出愉悅的笑容,上前去屈膝行禮,“蕭大人。”
蕭衍彎了彎唇,拱手還禮,“俞大小姐。”隨後則道,“當官果然不是好事。”
俞南煙調皮地笑了笑,“怎麽不是好事了?不還是我的阿行哥哥麽?”
知道就行,就怕你跟我生分。”
怎麽會呢?”俞南煙一麵緩步與他往前走一麵笑道,“昨日太後娘娘還與我說起你呢,說皇上和我小時候愛吃風味小吃,都是你慣出來的。我們兩個不高興鬧脾氣的時候,都是你想法子哄我們開心。哥哥那時候也跟我說,你就等同於是我另一個哥哥。”
是麽?”蕭衍微笑,“三爺都沒與我說過。”
嗯,這我信。他話少,你話更少,好話歹話都懶得說。現在才好一些了。”俞南煙問他,“賀大小姐那邊籌備得怎樣了?”
……不清楚。”蕭衍扯了扯唇角,“讓人去幫忙籌備,便沒多問。”
那怎麽行呢?”俞南煙不滿地看著他。
蕭衍真的笑開來,“在你看來,女子出嫁的大事小情,是不是都應該由男方一手承擔?”
賀大小姐家裏現在不是不比以往麽?你當然應該事事幫襯。”俞南煙笑道,“等你們成親的時候,我一定要去喝喜酒,看看新娘子。太後娘娘見過賀大小姐,說她也是真正的大美人。”
蕭衍抬手按了按眉心。
俞南煙笑意更濃,“得了,不讓你尷尬了,我去慈寧宮。”
嗯。”
蕭衍去了養心殿,進門之後,不見皇帝和內侍,惑道:“皇上呢?”
去慈寧宮給太後請安。”俞仲堯指了指近前的椅子,“晨昏定省,一趟了事。”
蕭衍輕輕一笑,“總是一整日不見人影?”
到晚間才看折子,打理朝政。”俞仲堯笑了笑,把一摞奏折推給蕭衍,“這是皇上讓你看的,都是兵部的事。”
……”就算是讓兵部首腦看奏折,也應該讓兵部尚書看。
皇上可沒把你當侍郎看,你願意坐侍郎那個位置,他成全,做的事兒卻還是尚書分內事。如此才放心。”
皇帝自己懶,經常算計著再添哪個可靠之人幫忙理事,逮住一個算一個。
俞仲堯看了看蕭衍,兩人相視一笑。
沈大老爺身邊的那名小廝,隔一段日子就來見沈雲蕎,稟明府裏的事情。
今日一早過來了,說起一些事,他有點兒啼笑皆非的:
聽說高進的聘禮過幾日就要送到薑府,沈大太太心裏很不是滋味,可還是強打起精神,派發帖子,邀請走動頻繁的女眷到家中來聚聚。
她是想,讓雲蓮多在眾人麵前現身,哪家夫人太太看中了,自會請人牽線搭橋商議婚事。沈雲蕎終究不是薑洛揚那種情形,沈大老爺說得話再絕,也沒將長女從族譜上除名。那麽別人一定會認為有轉機,不敢看低他們。
宴請氣氛融洽,從頭到尾賓客盡歡。沈雲蓮自然是被她帶在身邊,花蝴蝶一般滿場飛。
不少人問起沈雲蕎的事情,沈大太太含糊其辭,隻說父女兩個還在置氣。
人們自然是好言好語地寬慰,說到底是至親,總有釋懷團聚的一日。
過了幾日,果然有人上門找她說項,那家門第不錯,沈大太太高興不已。有第一家,就有第二家,往後她挑選一個最滿意的就行了。
可是就在當日,沈大老爺將她喚到書房,告訴她:“雲蓮的婚事,我已經給她定下。”
沈大太太當即變色,“這麽大的事,你怎麽能一個人做主呢?找的什麽人家?”
錦衣衛經曆汪家次子。”
錦衣衛經曆,從七品的小官兒的次子?”沈大太太嘴唇都哆嗦了,“還是高大人的屬下……你是不是瘋了?!”
沈大老爺懶得理她,擺一擺手,“隻是告訴你一聲,提醒你別再橫生枝節。兩家已經交換更貼,沒得改。”
沈大太太要被氣迷糊了,夢遊似的回了房,坐在椅子上喝了一碗冰鎮綠豆湯,才勉強鎮定下來。
高進的屬下的次子……他那顆腦袋裏如今想的都是些什麽亂七八糟的?七品官的次子,一輩子能有什麽出息?
再說了,汪家人歸高進管,沈雲蕎要是哪天氣不順,讓高進收拾汪家,雲蓮還能有個好?
沈雲蓮怕有事,趕過來詢問。
沈大太太氣急敗壞地把這件事情跟女兒說了。
沈雲蓮思忖片刻,竟是低聲道:“昨日聽外院一名管事提了幾句,就覺得爹爹可能是這意思。”
怎麽?你……”沈大太太驚愕。
這樣算是不錯了。”沈雲蓮道,“朝廷大員家中的女兒還有嫁舉人的呢……”
那都是庶女!”
可我……”沈雲蓮抿了抿唇,把到了嘴邊的話忍了回去。她是繼室所出,地位到底比不了沈雲蕎。大事小情上,人總要識時務才是。沉吟片刻,她輕聲道,“爹爹既然為我做主婚事,您就聽他的吧。隻要是清白人家,就該知足。您對我寄望太高了,不必如此。我就想踏踏實實的過日子,現在……真怕了,做夢都怕招惹到大姐,她真生了氣,興許真就讓我給人填房。您要是處處跟爹爹做對,大姐知道了,她會向著誰?爹爹待她明明很好的。我回房了。”
沈大太太愣怔半晌,想哭都哭不出來。那個傻丫頭,竟然心甘情願地被沈雲蕎踩在腳下一輩子。
幾個人各懷心思,但是都在跟她唱反調。
她已失去斡旋的餘地,女兒並不需要她那樣做了。
心情太差,她不再張羅任何事,得了空就去廟裏上香。
沈雲蕎聽小廝說完這些,心生笑意。這樣挺好的,起碼能安生一段日子了。
因著親事已經定下,她和薑洛揚一樣,不便再見客。正是炎炎夏日,這樣正好。那麽熱,誰不願意整日窩在角角落落都放了冰的涼爽的室內?
薑洛揚雖說不再陪母親應承上門來的賓客,平日卻沒閑著,時不時一大早出門,代替母親去看看鋪子裏麵的情形,再有就是母親幫雲蕎置辦的兩所宅院,她也要親自看過才放心——怕雲蕎不喜歡。
毋庸置疑,雲蕎的即將出嫁,比她自己的婚事還讓她費思量,生怕哪個細節出了紕漏,不想有一點兒遺憾。
這天一大早,去給薑氏請安之後,她趕著天氣還算涼快,去往四通銀號,幫雲蕎把一筆銀子存起來,順道問問生意如何。
在銀號忙完正事,戴上帷帽出門,無意間一瞥,看到了二夫人。
二夫人正好從街對麵一間首飾鋪子裏出來,要上馬車。
薑洛揚吩咐跟車的婆子,請二夫人等一等,自己款步走過去。
婆子通稟後,二夫人知道是薑洛揚要見自己,欣喜不已。
二嬸。”薑洛揚到了她麵前,屈膝行禮。
哎呀,洛揚,真是你啊。”二夫人笑起來,“真是太久不見了。”
薑洛揚看看街頭川流不息的行人,建議道:“您要是方便的話,我能上您的馬車跟一段麽?”
自然,自然。這的確不是說話的地方。”二夫人見薑洛揚的態度雖然不夠親昵,但很是溫和,慌忙與她先後上了馬車。
馬車往前走,薑洛揚摘下帷帽,有點兒歉意地解釋:“我沒忘記您的恩情,也知道您沒少為我說好話甚至抱打不平,回來之後就應該過去請安。可是,您也清楚……”
明白,我都明白。”二夫人點頭,“你跟長房是那般情形,自是再不肯踏進章府半步。我又何嚐不是如此,原本想著去看看你和你娘,顧忌太多,便一直沒敢前去。”認真打量薑洛揚幾眼,“都還好吧?”
都好。”薑洛揚笑著點頭。
那我就放心了。”二夫人想到一事,道,“我打理過內宅一段時日,自作主張,將你以往留在房裏的東西全部搬出府,放到我的陪嫁宅子去了。”她並不隱瞞真實想法,“一來是想著興許有些物件兒是你的心頭好,隻是不便帶走。二來便是擔心有人再生枝節,弄得情形雪上加霜。”
是嗎?”薑洛揚驚喜,“說起來,有些樣子少見的繡品,我還真是挺喜歡的,那會兒照著花樣子做的。可是走的時候什麽都沒帶……”
都在,放心吧。”二夫人道,“你剛走之後,我就命人留心著,大夫人那會兒成了沒頭的蒼蠅,太忙亂,沒想起這檔子事,你那院子隻是找了幾個婆子看著。”
太謝謝您了。”
二夫人道:“你二叔外放的事情已經有眉目了,我們大抵清楚是怎麽回事。要說謝,該是我們謝你才對。”有些人不如意,會怨怪一切,怪別人沒為自己花更多的心思,沒讓自己早日脫離困苦。可洛揚分明不是,點滴的好都記著。
看您說的。”薑洛揚笑了笑,“順昌伯過幾日也要到工部做官了。”
是。”二夫人頷首,聽著這孩子說“順昌伯”三個字的語氣再自然不過,便知道對那人有多嫌惡。既然如此,順昌伯一定是要經曆一番驚濤駭浪了。但是這些話不需說到明麵上,大家都心裏有數就行了。
兩人又說了一陣子話,薑洛揚下車之前,允諾明日就讓薑府的人去二夫人的陪嫁宅子取回舊物。
回到薑府,連翹奉上一碗冰鎮綠豆湯,說起了順昌伯:“任職工部所正,武安侯父子為此事上下打點了一番,聽說是求了高大人好幾次,高大人才沒阻撓。”
這樣讓人看起來,是高進看在親戚的情麵上,才允許武安侯為了親家謀了個官兒。順昌伯也不會覺得突兀。
連翹期期艾艾地道:“順昌伯那個人……有些話奴婢也不知道該不該說。”
隻管說。”薑洛揚道,“我對那人是怎樣的態度,你最清楚。那個人到底有多惡劣,我也算是看透了。”
連翹這才道:“他可真是無恥至極。章蘭婷那次被武安侯世子打了,章府大夫人把女兒帶回家中。順昌伯去找武安侯理論,說武安侯府要是不給個說法,那這件事可就要鬧出人命了——輕則他讓女兒纏綿病榻,重則他豁出女兒的性命,定要將武安侯府告到官府去。以前武安侯世子房裏出過人命,但是原因不同,並且都是人死在了武安侯府。那次卻是這個情形,恰好那日高家老爺也過去了,不知道與武安侯父子兩個說了些什麽……武安侯押著兒子給順昌伯賠罪,讓他開條件平息此事。他現在這個七品官,就是這樣得來的。這些事情,是俞府護衛和高府護衛告訴奴婢的。”
薑洛揚不屑地笑了笑,“順昌伯那個人,最在意的是他自己。”
那個敗類,到了一定地步,在意的永遠是自身的利益。正常男子都以家族親人為己任,願意一輩子默默付出。順昌伯不是,他隻為他自己活著,自己的仕途大過天,全不管家人死活。
再就是順昌伯府一些瑣事了。”連翹低聲道,“二老爺過段日子要去外地了,二夫人自然懶得再打理內宅,請大夫人繼續主持中饋。大夫人已經對順昌伯心灰意冷,府裏又是捉襟見肘,自然不聞不問。這時候,一名大丫鬟跳了出來,凡事都願意出頭,動輒往順昌伯跟前湊……現在已經是通房了。”
薑洛揚忽然間發現,越是性子清冷品行端正的男子,身邊越是清淨,丫鬟都識大體知進退,不會生出不該有的妄想;越是性情齷齪品行不端的男子,身邊越是亂成一鍋粥,丫鬟目光短淺不辨形勢利害,有了機會就會爬上那種男子的床。沉了片刻,她問:“大夫人怎麽個態度?”
連翹回道:“大夫人懶得管,倒是說過,那丫頭生的不錯,隻做通房委屈了些,不如等順昌伯進工部之後抬了姨娘,也算是雙喜臨門。”
同一時刻,薑氏也聽耳目說了這些,微微地笑起來,“那丫鬟叫什麽?”
叫丁香,姓孫。”
薑氏思忖片刻道:“細品品這個人,能為我所用的話,安排下去,我要會會她。”
奴婢明白如何行事,夫人放心。”
薑氏悠閑地啜了口茶。
作為章遠東的原配,明麵上與他分道揚鑣,劃清界限;作為章遠東繼室的大夫人,甘盡苦來,受盡他的羞辱,步步退讓。
可是誰又會真的放過他?時機未到罷了。
眼下出來個丁香。
這人出現得好啊。
親自懲戒會髒了手,遠不如借刀折磨人。
下午,管事來稟,水粉鋪子修繕好了,隻等著擇吉日開張。
沈雲蕎去找薑洛揚,提議道:“我們扮成男裝去看看好不好?”
行啊。我正想明日去看看呢,今日也好。”薑洛揚心知好友這段日子都悶在房裏,定是煩了。
兩人扮成富家子弟,樣貌未修飾,吩咐管事備下尋常的馬車,去了東大街那間鋪子。自然也不會真的隻身出門,吩咐府裏護衛隨行——府裏的護衛,一半是俞仲堯撥過來的,另一半是薑氏親自找來的。
進鋪子前,沈雲蕎觀望一下地段,當真是好。進到門裏,又見室內寬闊,修繕一新。
不意外,隻是感動,歡喜。早就清楚,洛揚要做什麽,都會盡力做到讓身邊的人最滿意。
薑洛揚道:“開張的日子不急,反正這鋪子都是你的了。等你嫁給高大人之後,再開張更好——到那時捧場的人更多。”
沈雲蕎笑著點頭:“嗯,聽你的。眼下大熱的天,要我親自張羅人手準備脂粉香料,還真是懶得動。”
橫豎出來一趟,我們四下轉轉吧。”
行啊。”
因為是少年郎打扮,不好去銀樓、繡鋪這種地方,兩人去了多寶閣之類的地方,添置了幾樣文房四寶、幾樣精致的擺件兒。
近申時,兩人才返回。
車夫選了就近又僻靜的路段往回走。
進到一條狹窄的巷子,很不湊巧,另有一輛馬車迎麵而來。
巷子隻容得下一輛馬車,一定要有人退回去讓路了。
薑洛揚的馬車走在前麵。她知道,自己進來巷子沒多長的路,便要吩咐車夫退回去走別的路。
卻是沒想到,就在這時候,聽到了那輛馬車內有女子吩咐跟車的人:“看看前麵是什麽人,要是官宦,我們退回去,要是尋常人,讓他們趕緊識相些,滾出去!”
有人高聲稱是。
薑洛揚一挑眉,也吩咐跟車的人:“去問問他們是哪一家的人。”
是。”
便有跟車的護衛走上前去,客氣地道:“敢問貴府是——”
那邊趾高氣揚地道:“順昌伯府。你們呢?”
薑洛揚眼角一跳。
護衛知道,兩位大小姐不欲真麵目示人,隻是打哈哈:“我家兩位公子不過是尋常讀書人。”
那邊的下人還來不及搭話,車裏那女子已經開腔:“那還不快叫他們滾?費什麽話?”
你啊……這是什麽脾性。”有男子無奈笑道。
是順昌伯。
他居然陪著女子出來走動,也不知要去做什麽。那女子定是丁香吧?是不是借此給大夫人難堪?她犯不上同情大夫人,隻是愈發厭惡這個男人。因著心生嫌惡,冷聲吩咐道:“叫他們滾回去,給我讓路!”
誰家小子這般不知天高地厚?!”丁香怒道,“給我打!”
薑洛揚往前麵看了看,見順昌伯並沒帶幾個人出來,想來也是不想招搖過市吧?偏生這女子不是息事寧人的性情。
沈雲蕎在後麵,已經聽了個梗概,此刻施施然走上前來,“章遠東,你給我滾出來。”
薑洛揚見好友出麵,隨之下了馬車。
順昌伯沒動,丁香卻下車來,趾高氣揚的看著兩個人,“你們是哪家不成器的子弟?遇見我們家伯爺也不知道磕頭讓路?!”
你們家伯爺的名號,我們知道,京城無人不知。”薑洛揚眯了眸子瞧著丁香,“可你又是誰?”
我?”丁香遲疑了一瞬,理直氣壯地道,“你管我是誰!”
薑洛揚不屑地笑,“我是不需管,我連順昌伯是何人都不需管。”
順昌伯聽得外麵爭吵,看了看,見竟是自己的長女及其好友,忙下了馬車。
沈雲蕎對他揚了揚眉,“你還沒到老眼昏花的地步吧?”
順昌伯充耳未聞似的,隻看著薑洛揚,“洛揚?”
丁香一聽,才知道對麵的人是誰,臉色變了變。
薑洛揚指了指他後方,“滾,給我讓路。”到這時她才發現,自己遠比想象中更憎惡他。
你大膽!”順昌伯在女人麵前被長女這般對待,惱羞成怒,“即便你娘是縣主,你作為晚輩,也該給我讓路!”
你想都不要想。”薑洛揚挑了挑眉,“遇到尋常人,我自會讓路。遇見你這等敗類,隻會要他滾出我眼界。”
丁香為順昌伯抱不平:“我倒是沒見過這等情形,做女兒的居然要生父給她讓路。不管你如今靠著哪棵大樹乘涼,今日這件事,你也是絲毫的理都沒占……”
薑洛揚凝了丁香一眼,“你算個什麽東西?你又知道什麽?再把我跟他放在一起說道,休怪我命人撕了你的嘴!”
那眼神冷冽不屑之至,竟讓人頃刻間自慚形穢,丁香險些懷疑自己是衣衫不整地跑了出來惹人恥笑。她漲紅了臉,不敢再說話。抬為妾室,是順昌伯和大夫人允諾了的,可到底還沒成真。再者,即便是成了順昌伯府的姨娘,她也真沒資格在外人麵前現身出聲。這些道理總是明白的,之所以強出頭,是沒想到以前府中的大小姐對生父是一點臉麵都不肯給。
順昌伯麵色青紅不定,試圖跟薑洛揚擺道理:“我即將去工部行走,俞少傅也沒說過什麽。你娘要我把你從族譜上除名,我照辦了。你們決意與我橋歸橋路歸路,眼下已然如願。事已至此,你在我麵前依然是小輩人,別忘了,你還沒嫁入俞府!這段日子,我也從沒在人前說過你的不是之處。我還是那句話,光腳的不怕穿鞋的,你讓我顏麵無存的話,你也得不著什麽好處!”
他還是那個樣子,以為如今能夠做官,是別人顧忌他胡說八道平添流言蜚語才不理會他的。薑洛揚不怒反笑。
順昌伯繼續道:“今日我便讓你一回,來日再不可如此。你怎麽會變成了這個樣子!?竟然這般的囂張跋扈,來日不改,你出嫁之後也落不到好處!”語畢吩咐隨從原路退回,自己要上馬車。
站住!”薑洛揚舉步上前。
順昌伯回身看著她,“你還要怎樣?還不知足?!那麽,休怪我日後……”
薑洛揚在他麵前站定,揮手便是一巴掌,“這一耳光,你權當是我替我娘賞你的。”反手又是一巴掌,下了狠力,“這一耳光,是為有良知的為人|父的人賞你的。別人不屑動手,我就代勞了。”
她是習武之人,根底深厚,又真是下了狠手,順昌伯哪裏招架得住,身形不穩,撞到了窄巷一側的牆壁上,眼冒金星。
他居然被親生的女兒掌摑!當真是奇恥大辱!急怒攻心,他一個字都說不出了。
薑洛揚冷眼瞧著順昌伯的隨從,“都給我滾。”隨後轉身攜了沈雲蕎的手,“我們上車去。”
丁香便是再沒眼色,眼下也害怕自己挨那麽重的兩記耳光,慌忙去扶起順昌伯,“伯爺,我們趕緊走吧。”斂目一看,他臉上已清晰地浮現出兩個手掌印子,嘴角淌血。
薑洛揚則又吩咐護衛,“哪個不識相便打出去!”
護衛高聲稱是。
沈雲蕎覺出她手指發涼,陪她上了馬車,撫著她的背。
直到馬車前行,薑洛揚才出聲道:“他居然陪著妾室——不,還不是,竟陪著一個通房出門,哪裏是個人。今日的大夫人和丁香,大抵就是以前的我娘和大夫人……真不知道當年我娘受過多少這樣的氣。”
沈雲蕎自然明白,好友是心疼母親為母親心寒才會短短時間便暴怒。若非如此,洛揚才做不出這樣的事。可是——“打得好,早就該這樣教訓他了!”
他是那樣的不堪……”薑洛揚看著好友,“別人呢?會不會成婚前後天差地別?”
這本是沈雲蕎最擔心的,而此刻的洛揚,因著親眼目睹順昌伯醜惡之極的嘴臉,開始質疑一切了。
不會,不會。”沈雲蕎連聲道,卻是有些底氣不足,想到薑氏,眼睛一亮,“你娘都認可三爺和高進的。她是過來人,又是這麽疼愛我們,必是細細品過他們的為人了。吃一塹長一智,你娘比誰都清楚不堪的人是怎樣的品行、行徑。”
薑洛揚這才臉色稍緩,“但願如此吧。”又笑,“你其實也是這樣的心思,悲觀的時候比我還多,反倒來寬慰我,真是難為你了。走一步看一步吧,起碼現在他們都很好。”
對啊。好到值得嫁。”沈雲蕎笑道,“沒事的,往後好不好都是一樣,你到何時都還有我,我到何時都有你,如今還有你娘為我們做主呢。”
這倒是。”薑洛揚輕輕籲出一口氣。
回到薑府,自是有人將這件事告知了薑氏。
薑氏去了女兒房裏,柔聲詢問道:“是不是為我遇人不淑想得太多才動怒的?”說心裏話,女兒那樣的一麵,她這做母親的都想象不出。她以前隻知道,女兒是最孝順最善良的孩子。
看不得他那副醜惡的嘴臉,居然還想威脅我。”薑洛揚歎了口氣,“反正打了也是白打,今日我和雲蕎整日留在家中做針線——是不是這樣啊?”
薑氏笑起來,“自然是這樣。你們是待嫁之人,怎麽可能出去走動呢?別人就是咬定挨了你的打,也是他眼花沒看清楚。”自心底的愉悅,是因為女兒早就想到了如何交代下人,打了誰都是白打。
薑洛揚心緒這才真正平緩下來,跟母親說起丁香其人,“看起來,真就是個隻看眼前利害的人。您要是想利用她,可行的。這種人,必是與章遠東一個脾性,隻顧自己安危,給些好處便能將身邊的人豁出去。”
真是越來越伶俐了。”薑氏道,“這件事倒是想到了我前頭去。”
您是隻顧著我有沒有還生氣,自是來不及考慮別的。”
薑洛揚為人一個好處或是一個壞處,便是從來不認為自己比別人的腦子轉得快。
薑氏自然也清楚女兒這性格,知道還是不夠自信所致,但也沒說什麽。這不是說些話就能解決的問題,需要長久的潛移默化。
薑洛揚考慮到順昌伯麵目紅腫,沒幾日是不能痊愈的,他便是臉皮再厚,也不好腫著一張臉四處跟人訴苦說她是非。最要緊的是,他還沒去工部任職呢,也便安心度日。
高府與俞府的聘禮先後送到,均是按照常規,價值一萬多兩。更多一些於他們不在話下,但要考慮她們要照著聘禮數目準備嫁妝,萬一有為難之處便不好了。但是私底下分別又讓管事出麵,幫她們備下部分嫁妝。
沈雲蕎的婚期定在了八月初八。
薑洛揚的婚期定在八月二十六。
俞仲堯閑來也聽手下說了洛揚掌摑順昌伯的事,當時笑了,心說打得好。對於那種聽不進人話的敗類,動怒時講道理遠不如動手來得痛快。
事出幾日後,順昌伯都很安分,在家養傷。
進工部時,嘴角的傷勉強痊愈了。隨後的事情便有點兒蹊蹺了——
順昌伯說服了章府三老爺,令其給了他一筆銀子。
銀子到手,他先是辦了幾桌酒席,將孫氏丁香抬了妾室。
隨後,十幾個平頭百姓先後去過章府,進門時忐忑,出門時眉飛色舞。
俞仲堯的手下打探之後,才知道了原由:順昌伯收買了這些百姓,要在薑洛揚出嫁前一日隨他去往薑府,為著他被掌摑的事情與薑氏母女理論。
薑氏母女已然獲悉,且有了應對的法子。
俞仲堯聽了,心裏膩煩死了。見過下賤的人,就沒見過下賤卑劣到順昌伯這地步的。在那時候鬧點兒事情,大抵是想要薑氏母女給他一些錢財。
原本打算隻等個結果,以眼前情形,等待期間出手作弄順昌伯一番已是必然。
無妨,閑來有個消遣也不是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