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第①⑨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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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那麽一瞬間,船上所有人都陷入了一籌莫展的境地。

    炎紅砂一直很小聲的抽泣,有時發呆,有時候大概是忽然想起了叔叔在某件事上的好,眼淚嘩啦啦往下流,不過,她最擔心的其實還是炎老頭,一直喃喃著:爺爺知道了怎麽辦呢。

    咣當一聲響,好像是船欄杆上的絞輪滑了,一萬三挪著步子出去加固,一步一噓氣,大概痛勁兒還沒緩過去。

    羅韌一直上下微移著水眼,看了很久之後才說:“他身上沒有傷痕,至少我看來,沒有明顯的外傷。我懷疑,他到海底的時候,人還沒死。”

    說著,指了下畫麵上的氧氣瓶:“這種氧氣瓶,一般情況下可以支撐兩個小時,但是海水越深,能夠持續的時間越短,我假設在這個深度,他可以使用一個小時左右。”

    炎紅砂陡然驚怔,猛地抬頭:“有一天晚上,我叔叔給我打過電話的,我手機……”

    她習慣性地伸手去摸,想給他們看來電記錄,摸空了才反應過來,手機早就掉海裏去了。

    她努力回憶那一晚的情形。

    是在半夜,因為那時她已經睡了,似乎看到叔叔在海底,拚命地想往外爬,雙手深深陷進海沙,臉色慘白,眼睛裏布滿血絲,帶著哭音叫她:“紅砂,我不想死在這裏……”

    她打了個激靈從夢裏醒過來,發現電話是接通狀態,電話的那一頭,海浪聲好大好大。

    這件事,木代還是第一次聽說,一萬三不知道什麽時候也進來,倚著門框聽得入神。

    羅韌問她:“然後呢?”

    炎紅砂咬著嘴唇:“那頭沒有回答,過了會就斷了,再打過去,有時是關機,有時說不在服務區,總之再也沒接通過。”

    她怕大家不相信:“真的,我也以為我在做夢,但是我手機上真的有那通來電……”

    她懊惱之至:那是最好的證據了,手機怎麽就丟了呢。

    羅韌沉吟了片刻,說:“推測上,是圓得通的。”

    大家都看羅韌。

    有些至親的人,在生死關頭,會有類似的心靈感應,看到水眼的畫麵之前,我們還可以說,紅砂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因為她最後一次跟炎九霄通話,炎九霄是在海邊,這個場景折射到她的夢裏,潛意識會覺得炎九霄淹死了。”

    但是在看到水眼的畫麵之後,這個夢,就很值得玩味了。”

    他問炎紅砂:“夢裏,你是看到你叔叔在海底爬了一段距離,還是隻是拚命往外爬?”

    炎紅砂擦了一把眼淚:“往外爬,很使力的樣子,但是好像沒有爬動。”

    木代短促地啊了一聲。

    一萬三把她的話說出來了:“假設,我假設啊,那隻蚌把你的叔叔拖下了水,在這個過程中,人極度掙紮驚恐,會消耗大量氧氣。那個時候,氧氣瓶行將耗盡,你叔叔處於極度缺氧的狀態,同時,他的腿被困住了,所以你看到,他借助海沙往外爬,很使力的樣子,但是始終沒有爬動。”

    炎紅砂的身子顫栗了一下:這樣的場景太可怕了,叔叔沒有被淹死,是氧氣慢慢耗盡死去的嗎?

    羅韌有些不忍心,輕輕歎了一口氣,把話題轉向另一個方向:“打電話也合理,你叔叔之前就拍過老蚌曬月的視頻。準備了潛水裝置之後,手機也會做相關處理,方便水下拍攝——他的手機應該裝了抗壓的潛水外殼和防水袋,也就是說,在水下可以通話,但是有一點他可能沒考慮到,水下信號弱,為了和周邊基站聯係,電量消耗會大。而且海水熱量來自太陽輻射,離海麵越深,光照越少,溫度越低,又會極大消耗電量。”

    炎紅砂怔怔的:所以電量耗盡是合理的?她之前還在心裏怪過叔叔,下水的時候,至少把手機充滿電啊。

    眼前突然模糊:所以叔叔當時,確實是在海底,撥了她的電話?

    一萬三有些奇怪:“如果當時可以撥電話,為什麽不……為什麽不打給炎老頭呢?兒子跟爹更親些吧?”

    前一晚上,羅韌簡單給他說了一下炎紅砂的來曆,一萬三心裏知道個大概,起初他是想說,為什麽不撥110求救,轉念一想,當時一定情況危急,畢竟是在海底,位置難以勘定,炎九霄知道撥了也不可能得救,留著最後一點電量,同親人告別。

    炎紅砂哽咽著解釋:“我爺爺眼睛不好,電子屏的這些東西,我們很少讓他看。手機屏那麽小……”

    懂了,所以他選擇打給了炎紅砂。

    炎紅砂痛哭失聲:“都怪我,我晚上睡覺太死了,要不然,我就可以跟叔叔說話……”

    羅韌打斷她:“不是的。你叔叔撥通你電話之後,手機就不在他手上了。”

    因為你在電話裏聽到了海浪聲,海底是不可能有海浪聲的,也就是說,那個手機至少是到了海麵上,或者海岸上。”

    一萬三心裏咯噔一聲,脫口說了句:“老蚌曬月?”

    羅韌說:“按照最一般的情況,手機是用掛繩掛在脖子上的,我懷疑,你叔叔撥通電話之後,不知道什麽原因,老蚌從他身邊經過,殼上的什麽位置掛走了那根掛繩,也就同時掛走了手機。”

    所以,如果我沒猜錯的話,這個老蚌身上,拖了個手機。”

    那這隻老蚌在哪呢?

    木代忽然想到了什麽,趕緊抓住羅韌,伸出一隻手,先是豎著,然後放平,嗓子裏艱難發聲:“水眼……放平……”

    羅韌懂了,但還是有些不明白:“你的意思是,水眼朝下,放平?”

    一萬三反應過來:“是這樣,水眼現在能看環匝三百六十度,但是看不到海底,我們應該把水眼轉過來——而且,蚌休息的時候,是半個身子埋在海沙裏的,所以我們看不到它,它很可能就在水底下!”

    羅韌走出駕駛艙,抬頭看了一下天,黑暮壓頂,太陽隻剩下最後一線顫巍巍的光,像是橫亙雲端的危橋,下一秒就要折墜。

    太晚了,海底沒有亮了,要等明天了。”

    大家一致同意去海灘泊船,誰也不敢在海上停船睡覺:海底有那麽個瘮人的老蚌,萬一趁著他們熟睡鑿沉了船……

    想想都不寒而栗。

    正合木代心意,下了船之後,她第一時間把自己的行李撿回來了。

    羅韌在海灘上點起篝火,炎紅砂誰都不理,推著輪椅到海邊,看著夜幕下黑沉沉的大海發呆,一萬三揣著手電,說是去村裏走走。

    即便空了,也還是他出生的村子。

    木代跟著羅韌坐在篝火邊上啃壓縮餅幹。

    羅韌看著大海,心有不甘:“這片海裏,什麽都沒有,否則的話,可以烤魚、烤螃蟹、烤扇貝……”

    木代撿了根樹枝,在沙灘上寫:都被老蚌吃了嗎?

    羅韌說:“你當小魚小蝦都跟你一樣傻嗎,乖乖等著老蚌來吃?它們不會跑嗎?”

    木代說了一個字。

    哼。

    羅韌看著她笑,忽然說:“你知道我們以前怎麽烤魚嗎?”

    木代想再回一個哼字的,但羅韌一副“你絕對猜不到”的表情,她就覺得好稀罕了。

    她眼睛亮亮的。

    我在菲律賓的時候,在老島,有一片常去的海灘,海灘上有礁石,說不清是什麽石頭,平展展的一塊,我們想辦法把下頭轟了中空,乍看起來,像一個環。”

    他用手比劃著石塊的樣子:“然後,在環下生火,把石頭烤的炙熱。”

    他唇角慢慢漾起微笑。

    很多好兄弟,出生入死的兄弟,有人負責撈魚,至於我,專門負責烤,因為我刀工最好。”

    他從腰後拔出那把直刃刀,取下皮套,刀身映著火光,發出澄澄的光亮,羅韌伸出手指,彈了一下刀身。

    噌然長音,像是古人說的金石之音。

    魚撈上來,去皮去鱗,我負責削魚片,刀刃這麽平著抹下去,那一片,薄如蟬翼,往石頭上一攤,鹽粒撒下去,飛快再撒一層孜然辣椒粒,或者是當地的香料粒,瞬間揭起。”

    他輕輕閉上眼睛,像是在聞醉人的香氣。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火光的關係,魚肉是金黃色,肉質絲絲分明,打著蜷兒,上頭的香料,一粒粒,都像勾人的饞蟲,伸出舌頭,把魚片卷下去,卷到舌根,細細品味,好吃的像是要炸掉。”

    然後是一大杯德啤,咕嚕灌下去,爽的你必須起來唱歌,或者跳舞。”

    木代出神地看羅韌,他的臉被火光映的發紅,輪廓半明半暗,像線條分明的雕塑,卻比雕塑更多柔情。

    那時候,有個好朋友,日本人,叫青木,會彈尤克裏裏,就是夏威夷小吉他,他會唱家鄉的歌給我們聽,那首歌我不會唱,但歌詞他翻譯過給我聽。”

    羅韌的聲音低下來:“講的是一個年輕的漁夫,第二天就要出海打漁,不知道什麽時候回來。他心愛的美麗姑娘,夜晚偷偷和他相會,又趕在天亮之前回去。”

    那首歌說的是,今晚枕的是絲綢枕頭,明天出海就要枕著波浪了,我問枕頭我睡了還是沒睡,枕頭說話了,說我已經睡著了。枕頭啊枕頭,什麽也不要說啊,那個可愛的人和我的關係,對誰都不要說啊……”

    羅韌撿起樹枝,給篝火加柴。

    那時候,青木歌裏這個美麗的姑娘,是我們共同的夢中情人。”

    木代驚訝:“啊?”

    這驚訝,似乎在羅韌意料之中,他說:“我知道,你們看起來,不過就是一個女孩背著家人私會情人的故事,道德家會上升到更高的角度,可是我們,不這麽覺得。”

    是的,他們不這麽覺得。

    生活中,血和死亡家常便飯,鈔票一遝遝,塞滿櫃子,晚上關上,明天不知道還有沒有命打開,睡夢裏,一槍轟了腦袋,你都不知道到底是夢,還是真的從此一了百了。

    睡過山地、沼澤、蚊蟲叮咬的樹林,枕著樹樁,葉片上森森的水滴進脖頸,半夜醒來,看到異國的月亮——即便全世界真的共用一個月亮,照往這裏的月光,也一定分外森冷。

    那個時候,多希望一睜眼,就看到他的心愛的姑娘。

    偷偷的,隻來會他,赤著足,拎著鞋子,唯恐發出半點聲響,穿過陰冷的河岸,穿過黑暗的密林,隻為他來,眼睛裏隻有他,看到他時,眼波溫柔的如同溶進月光。

    他一定起身迎接她,和她熱烈的接吻,撫摸她柔軟的長發,身在地獄,親吻天堂。

    他抬頭看木代,隔著火光,她的發絲好像都鍍著金光。

    夢裏的姑娘。

    木代繼續在沙地上寫:那你的朋友們呢?

    那你的朋友們呢?

    羅韌盯著那行字看,眼前漸漸有些模糊。

    仿佛回到了那個林子裏薄霧蒙蒙的早上,他一個人收拾好裝備,推開了門,忽然愣住。

    他們都在,起的都比他早,好像昨晚他安排的那場酒,根本沒有灌倒他們一樣。

    他們扛著家夥,看著他笑,對他說。

    ——“羅,算我一個。”

    ——“也算我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