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節:所行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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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綾礙於月之國文化和身為女性更加細膩的感性而未能直接說出口的話語,許久未見的米哈尹爾毫不留情地直接拋了出來。
    他們為什麽會陷入苦戰,僅僅是這樣的敵人就陷入裝備大量損失又有人員負傷的局麵。
    這是毫不留情的對於賢者未能盡職的指責,處於他這種位置擁有他這種能力的人本不應該陷入這種局麵。
    “人數擺在那裏又有什麽辦法,我們又不像你們有那麽多人和裝備。”代替沉默的賢者反駁的是臉色蒼白的咖來瓦,但米哈尹爾隻是看了一眼這個高大的年青人,便又將注意力轉回到亨利身上。
    同樣臉色蒼白的米拉沒有開口。
    咖來瓦對賢者的維護是基於敬重的情感,他的本意確實是好的,但他畢竟共同旅行生活的日子有限而且更傾向於沉浸在自己的小小世界之中記錄這一路上的見聞。
    他知道亨利很厲害,但不知道他有多厲害。
    而洛安少女是知道的。
    戰鬥力上存在懸殊差距,是的,即便具有高超的單體優勢和充足的智慧與經驗,仍舊無法抹平他們幾個人和30名重裝騎士之間的實力差距。
    這是客觀上確實存在的一個問題,但這並不是米哈尹爾所問的核心。
    咖來瓦所不能理解到的,米哈尹爾想問的問題其實是:
    “為什麽你手頭會隻有這點人。”
    “為什麽以你的能力,沒有率領著更多的追隨者。”
    這是他所不能理解的。
    他直視著那雙灰藍色的眼眸,如今他所侍奉之人亦有著相同的容姿,而他也清晰地知道眼前的這個人甚至比那位他日定能成為偉大君主的人才能還要更高——因為他不止一次地眼看著自己的君主翻閱此人過去的事跡和著作從中汲取智慧;也不止一次地聽聞自己的君主對於自身力量仍舊不及的感歎。
    永生之人。
    握有大智慧者。
    卓越者。
    超凡者。
    帝國的噩夢,同時卻也是其希望。
    他本可以成為拉曼人的、洛安人的,全人類的,全知全能的君主。
    可他為什麽要選現在這條路。
    像這樣卑微地掙紮,在掌握有力量和權柄的情況下即便是他也可以輕易擊敗的敵人麵前陷入苦戰。
    “這是某種矜持嗎,不能掌權否則就違背了自尊?”
    “賢者這個名號,就那麽偉大,那麽令人放不下嗎?”米哈尹爾直視著麵前的亨利,他麾下的黑軍人員正在收拾那些西瓦利耶騎士的殘骸,重裝騎兵所需的補給還是太多了,對農民天生的鄙夷使得他們在帝國境內也仍認為自己有貴族的權力可以強取豪奪。
    可帕德羅西帝國,至少現如今在康斯坦丁日漸崛起的這個帕德羅西帝國。
    是具有秩序,公正嚴明,不容許這種行為發生的。
    自再會以來,亨利一言未發。
    “我讀了你的故事。”米哈尹爾接著說。
    “繼承已故聖女的遺誌,是為了一個女人,為了區區一個女人?”他的話語非常直接,咖來瓦有些生氣,但米拉按住了他。
    “你就這點格局嗎?”米哈尹爾並非出自惡意說出這些話,在場的人當中綾和米拉都是可以理解的。
    咖來瓦出於敬意維護亨利的衝動將對方的所有話語都視為侮辱,而路路聽不太懂拉曼語,她隻想快點把自己的東西撿回來去好好吃頓飯。
    米拉和綾能理解對方說的話,是因為她們也並非未曾想過這樣的事。
    ——月之國的事情亨利的處理就是最佳的辦法嗎?
    這是博士小姐在來到東海岸以後偶爾會設想的事。
    他們掌握著超越人類的力量,鬼神族,龍人族,甚至是一位貨真價實的舊神。
    雖然有一部分姍姍來遲的因素,但一開始他們就已經知曉月之國高層華族內部的勾心鬥角,對於問題的不重視也擺在了明麵上。
    那麽其實一直都有一個非常可怕但卻確確實實可以、或者至少可能可以做到的,遠比那個不上不下的結局更好的選擇。
    發動政變。
    手握強大的精英武力集團,有綾本人這樣作為博士和高貴華族後裔的人士和大巫女坐鎮。他們可以直接殺入新京的政治中心,以屠戮清洗的方式強製奪權再整合整個新月洲的人力物力資源來應對危機。
    盡管這也是一條荊棘之道,在緊迫的時間當中這一切的執行都會非常困難麻煩重重,而且這樣做會導致月之國的貴族家係傳承斷代,在之後引發大量的仇恨和內亂。
    但如果是亨利的話,他一定能處理好這些所有的事情的。
    正因為對於他有充足的信任和了解,綾才會意識到這另一個可能性。
    但也正因如此,她才在那一切之後有許多次徹夜難眠一直在思考。
    他能做到的,是他的話是能做到的。
    可他為什麽沒有?他明知道將選擇權交給那些腐朽而沉迷於內鬥之中的華族他們一定不會做出正確的決定,如果他選擇流少數人的血的話甚至那些遠道而來的老友也不需要犧牲,月之國的國土和國民也可以保存。
    ——可為什麽?
    綾的內心中也曾經閃現過對於亨利的責怪,盡管那迅速就被她自己駁斥了——他作為一個異鄉人願意幫忙已是情分,哪怕不做任何事隻顧自己的性命逃離危機也不是她能指責的——
    ——但是為什麽?
    “你所謂的矜持,你所堅持的所謂‘傳播智慧的賢者之路’。”
    “就比我們月之國廣大的領土,那些無數的人民,那些你認識了許多年的老友,都還要重要嗎?”
    “若有哪天麵臨即便是我們這些同伴,即便是她會殞命的局麵,你也依舊會堅持自己的做法嗎?”
    這是她所未能說出口,大約也永遠都問不出口的話。
    博士與賢者,被冠以這樣稱號本應同為知曉許多之人,可她卻深刻地意識到了。
    他們是不同的。
    他所走的到底是怎樣一條孤獨又不被理解的道路,即便連自己所幫助之人都會厭棄和憎惡他,即便那些有過親密關係的人也終歸會離他而去,他也仍要堅持。
    綾不認為亨利是對方所說的那樣隻不過是放不下一個女人就做這種事。
    可她也仍無法理解,為什麽具有這樣的才能的人,會甘於默默無聞。
    甚至甘於被遺忘。
    “你進去過裏界嗎。”在博士小姐思緒亂飛的短暫沉默過後,亨利開了口,一如既往以平穩的語調發問。
    他的問題有些不明不白,花了一些時間後米哈尹爾意識到了他問的是什麽東西,他轉頭看了一眼自己旁邊沉默的黑甲騎士,又回過來搖了搖頭。
    “大概知道,但沒有親自進去過。”他頓了頓:“這和我的發問有什麽聯係嗎?”
    年輕的騎士隊長或許並無將賢者拉入康斯坦丁麾下之類的深刻想法,他的話語就當真隻是對於這一切看不慣的率直發言。
    畢竟如果不提那些關係戶,即便在腐壞的白色教會內部基層,成為聖騎士的人也都是正義感高人一等,非常見不慣不公平事物的有誌之士。
    “我進去過。”賢者如是開口,但就在米拉等人想起他們在新月洲的經曆時,他又接著說:“大概一百多年前的時候。”
    那不是他們所知道的經曆。
    “德魯尹們認為裏界是一個特殊的概念,它混亂又時常似乎存在有敵意,但同一時間,它又好像是。”
    “具備有目的性的。”亨利說出這句話的時候米哈尹爾的表情有了一些變化,賢者注意到了這些,但他接著說:“它似乎在收集保存著。”
    “像抄書一樣?”事情似乎一下子跑到了熟悉的領域,咖來瓦愣了一下,再次開口。
    “不盡是。”亨利搖了搖頭:“它保存的是更為完整的,超出我們理解範疇的東西。”
    “是時間,是記憶,是世界的碎片。”
    “這裏頭存在的知識即便對於德魯尹而言也是極其可貴的。”
    “僅僅隻是研究掌握其中一種知識,就足以動搖整個世界現有的權力架構。”賢者說出這句話的時候米哈尹爾又沒忍住瞄了一眼旁邊的黑甲騎士,這次米拉和綾也注意到了這個舉動。
    “在得知了這種事後,你會怎麽做?”他開口,米哈尹爾毫不猶豫地回答:“探索,利用,將其化為自己的力量。”
    “即便這意味著危險?”他問。
    “生存本就意味著危險,但變革與實現理想需要力量,如果連獲取力量的風險都不願意獲得,那麽永遠就隻能這樣默默無聞。”騎士領隊的話語似乎又是在譏諷亨利,但賢者依舊不以為意。
    “即便這意味著有許多人要為此犧牲?”他又問。
    “變革本就是伴隨著犧牲的,為了實現理想,有時候也不得不讓自己的雙手染血。如果因為這點事情就停下腳步的話那麽說明覺悟也就僅此而已了!”米哈尹爾大聲說,他說的話語多多少少也讓綾有所觸動。
    這是非常實際的想法,要保全所有人從來都是天方夜譚。
    “那這個理想,是誰的理想?”但亨利的發問還沒有結束。
    “自然是我們的理想!”騎士毫不猶豫地回答。
    “我們。”而亨利垂下了他灰藍色的眼睛,這是旁邊的米拉少有地察覺到自己老師顯露出可以被描述為‘悲傷’的色彩,但也隻有她能察覺得到,因為那副麵容在其他人看來依舊顯得毫無動搖。
    “我們又包括誰呢。”他開口,但這次並不是疑問句因此並未等米哈尹爾回答便接著說:“‘我們’的概念是如何形成的呢?”
    “是因為統一的文化內核?一樣的語言?”
    “不。”
    “‘我們’的存在前提,是‘他者’。”
    “白色教會與異教徒。”亨利看著米哈尹爾。
    “主流民族與少數民族。”他又看向路路和綾。
    “拉曼人和非拉曼人。”他看著那些將手炮背在身後打掃戰場的步兵,他們不同於米哈尹爾都是帝國本地人。
    “當有了對抗的對象,有了不一樣的‘他者’,才會誕生出所謂的‘我們’的概念,才會有意忽略那些不同,隻去關注同樣的地方來構建一個心靈上的認同體。”
    “沒有這個對象的時候,你是帕爾尼拉人,他是切斯特人;你是貴族,他是平民,你們不是一個統一的集體。”
    “......”米哈尹爾沉默地聽著,他想反駁,但卻找不出合適的話來。
    “帕德羅西帝國,偉大拉曼傳承,要存續下去,要重現拉曼的榮光,它所需要的就是一個不共戴天的仇敵,一個能讓過去矛盾重重的拉曼民族團結起來的‘他者’。”亨利用平穩的語調如是說著,而米哈尹爾直視著那雙灰藍色的眼睛,卻感覺對方根本沒有在看自己。
    他的目光像是擊穿了他,看向了極其遙遠的遠方。
    “一旦‘他者’消失,帝國便會失去凝聚力開始於內部出現紛爭。所以它為了存續下去必然要不停地為自己尋找敵人,尋找異端,尋找異族。”
    “永恒的戰火是維係它的唯一手段,他想必也已經意識到了這一點。”
    “你的一切美好與理想都將建設在‘他者’乃至於為帝國奮戰的普通人的苦難之上,那時你會怎麽做?”
    “......這都是必要的。”米哈尹爾的聲音有些低沉了下去。
    “就像當初還在西海岸時你那些同僚所認為的那樣?”亨利的聲音依然平穩,可這句話卻像是刀紮一樣讓曾是聖騎士的男人反應了過來。
    一個未曾傷害他人的無辜少女淪為權力鬥爭的犧牲品是心懷正義的他永遠也走不出的陰影。
    “和那不一樣!不,我們不一樣,我們是。”米哈尹爾想找出話來反駁這一切,但他卻無論如何都已無法將這個想法甩出自己的腦海。
    “我們做的事情是正確的,因為他,因為那位大人的選擇一定是正確的。”他繼續開口,語調再無之前那樣平穩而是顯得十分急促,似乎也是為了說給自己聽。
    “你也本該,你也能,你為何會無法理解,為何不去做?”他的話語不再完整,但米拉和綾還是可以理解他的意思。
    “正確是相對而言的,僅為少數人的意誌而行動的國家。”亨利抓起了韁繩,他似乎判斷已經沒有繼續溝通下去的必要。米哈尹爾之前的命令仍舊生效,前麵的步兵們沒有阻攔的意思。
    “不論在那少數人眼中有多麽公平,都不是真正的公平。”
    “犧牲者是誰,獲利者又會是誰。”
    “我在裏界時曾‘閱讀’過那來自遙遠的,已經滅亡的文明的記錄。”
    “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絕對的權力隻會帶來絕對的苦難,最優秀的掌權者不是多麽有能力的人,而是能不使用自己這份能力的人。”
    “家長對孩子咆孝著施展權力時也都往往會說‘我這是為了你好’‘為了這個家好’,但這無法改變他們強加意誌於下一代身上的事實。”
    “......該走了。”亨利回過了頭。
    綾久久不能回過神地看著他。
    她理解了這個人背負的東西。
    那或許是可以被稱作詛咒的存在。
    孤獨,不被理解,期待又轉化為埋怨甚至是憎惡。
    他迄今為止到底經曆過多少這樣的指責與期許,若是自己在那種處境恐怕已經放棄了與人的交際來往選擇成為隱士避開一切爭端。
    可他仍在這世間行走。
    權柄、軍力、榮譽,那一切一切他本唾手可得之物,那些他握在手中勢必可以發光發熱的事物,可以取得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成就的東西。
    哪一樣不是見效更快,更容易創下豐功偉績令世人謳歌傳唱的。
    可他所做的事情在其他人看來是這麽地微不足道。
    所有的君主都討厭被遺忘,希望自己的功績與一切被千秋萬代以後的人銘記。他們大肆修建豐碑記載自己的豐功偉業,澆築銅像放在最顯眼的地方希望永世不會埋沒於風沙之中。
    可他不僅不在乎,似乎還要將自己的影響控製到最小的範疇。
    就像一個本可享盡榮華富貴的富家子弟,心甘情願地一輩子過風餐露宿的生活。
    簡直是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