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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受人追捧的戲子,那也不過是個下九流,總要依仗背後的人的勢力,才能挺直了腰板說話,可要是連那個靠山都反過來對付自個兒呢?
秋倌也是個聰明人,不需要黎塘多說,也能明白這話裏是什麽意思。
“你是說,五爺叫我過去,不是為了給他唱一出戲,是為了陸青那事?”
黎塘不置可否,隻是把頭扭過來,定定地看著秋倌。他們才去陸家唱過堂會,陸青就死了,就算這事懷疑不到他們頭上,可戚五爺跟陸青私底下有過的交易,他們倆可都是看在眼裏的。
陸青這一死,他的那點破事接二連三就被抖了出來,販大煙、泡女人、扣押工錢……沒一件是好事,這時候要再傳出戚五爺跟陸青的交集,擺明了就是把戚五爺扔那大染缸裏,跳進黃河洗不清了。
戚五爺是世家後代,不經商不問政,更不摻和軍隊裏的事,每天也就提個鳥籠、拿個煙嘴、聽聽小戲、逛逛園子,於他而言,沒什麽是比顏麵更重要的了。
“這可不成!”秋倌愣愣地嘀咕了半天,突然拍了一下桌子,喊了出來,“這禍是你闖的,人是你殺的,怎麽又叫我給你擦屁股?淺生,這就是你不厚道了!”
細數起來,這都多少回了,哪回不是秋倌給他打著馬虎眼,蒙混過去的?過去那些事就不提了,可這一回,火都燒到靠山頭上去了,秋倌可不能再這麽縱容下去了。
沒等秋倌把話說完,黎塘就直起身來,瞪了一眼,秋倌這才知道失言,剛剛這些話要是給人聽了去,不止是黎塘要被逮走,他秋倌也要落個包庇罪犯的罪名。
“那你說,怎麽辦?”就算明白了這個中利害,可該來的總會要來,五爺點名了要秋倌去,他還能不去嗎?那他也太能擺譜了。
“帶我一起去。”
“帶你去?那不是蒼蠅會蜘蛛——自投羅網嗎?”秋倌不解,黎塘明知道戚五爺的目的,還非要跟過去,這是什麽緣故,思來想去,總感覺自個兒又被下套了,猛地站了起來,“等會,你是不是又有什麽目的?”
天曉得黎塘究竟想幹什麽,可秋倌知道,一定不是什麽好事,保不定要連他也一起交代了。
“這個你不用知道。”
“你……!”
“放心,我不會對誰下手。”沒等秋倌說出口,黎塘就一口反堵回去,陸青的風頭還沒過去,他還沒那麽傻,把自己推到風口浪尖上。不過,阿凝就危險了,那天陸青是跟她一起消失的,依李邱生的性子,不可能不懷疑。
想到這,黎塘的眉毛就又打起了中國結,不禁擔起心來。
聽聞黎塘都這麽承諾了,秋倌也不好再說什麽,瞧了瞧手上被黎塘包紮起來的傷口,隻是冷哼了一聲:“諒你也不敢,否則你可就真是刀山上翻跟頭了。”
“什麽意思?”
秋倌站起來,又理了理略大的衣裳,才一字一頓地道:“不、知、死、活。”
要說起來,秋倌的情緒來得快,去得也快,大抵是因為自小就在這樣的環境裏成長,由不得他使小性子,伺候人的人,可千萬不能太把自己當回事了。
所以,天大的事情,哪怕是心肝被人給掏空了,那也就是哭一場、鬧一陣的事,哭過鬧過了,該怎麽樣,還是怎麽樣。
可有些人就不同了,一旦有了心事,堵在心裏,就像有塊石頭卡在那,怎麽都落不下來,鬱鬱寡歡,卻又還要裝作無事人的樣子。
段淮寧坐在回去的車裏,陰著臉,一聲不吭,段年知道,這回段淮寧是真生氣了,而且還氣得不輕。
“淮寧,我……”
“你把我送回去,就去千百度接一下阿凝吧。”段淮寧兀自打斷了段年接下來要講的話,現在他什麽都不想談,他怕一旦談起來,就會忍不住要發怒。
他的弟弟,他最對不起的弟弟……回來了……!
那天,他明明可以衝進火場,把人救出來,可是因為怯懦,他獨自逃跑了……
這麽多年來,那場火都是他的噩夢,如果可以回去,他就算丟了性命,也會帶上唐遠寧一起離開。
二十年了,當年怯懦的唐遠安,成了今天的段淮寧,淮寧……懷寧……
他是真的以為唐遠寧死了,和那另外的三十多口人一起葬身火海。可今天親眼所見,那血濃於水的關係,卻讓他在二十年後,依舊一眼認出了那個琴淺生就是唐遠寧。
不會錯的,他的弟弟沒有死……!
可堂堂唐家二少,卻淪落為夜城的一個戲子,這孩子,究竟吃了多少苦頭?
想到這,段淮寧就感到一陣心悸,緊接著呼吸都有些急促起來,前麵駕駛座上的段年驚覺過來,忙把車停在路邊,繞到後座給段淮寧為了隨身帶的藥,做了緊急措施,段淮寧的臉色才好轉一些。
“你!……”段年看著總算緩過勁來的段淮寧,手指著就想罵,可想起他是為了什麽才病發,就有軟下聲音來,“好了,你也別想太多了,你想讓他認你,那你至少還得好好活著。”
“他……他會……認我嗎?”段淮寧的聲音有些發抖,不知道是因為剛剛發病的緣故,還是因為害怕黎塘不但不會認他,更不會原諒他。
段年知道,段淮寧之所以強忍著病痛,活到現在,都是因為那一份執念,他不能讓段淮寧的執念斷了,無論如何都不能。
“會的,他會體諒你的。”畢竟,你是他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了。
後半句話,段年沒有說出口,因為對段淮寧來說,黎塘也是他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其實,段年主要是擔心段淮寧會因為弟弟的突然出現而亂了陣腳,大仇未能得報不說,還引火燒身。
隻要段淮寧還有活下去的信念,他就能有辦法多給段淮寧拖一些時日,隻是信念這味藥也不能下得太重,否則便是適得其反。
深吸了好幾口氣後,段淮寧閉上了眼睛,不再多說:“回家去吧。”
戚五爺的宅子,是祖祖輩輩留下來的,論起輩分來,到場的客人都得喊它一聲“老祖宗”。
院子一角掛了不少的鳥籠子,養了各種各樣的鳥兒,甚是熱鬧。
“喲,李老板來了啊?有失遠迎,有失遠迎。”正坐在台下看著演出的戚五爺,瞧見李邱生到場了,才笑著招呼道。
“哪裏的話?五爺看得起李某,李某感激還來不及,哪還敢勞煩五爺?”
戚五爺還是似笑非笑地扯了扯嘴角,沒有接話,轉眼瞥見與李邱生一同進來的年輕男女,女的他認識,是李小曼,可這男的……倒是有些眼生:“這位是?”
“瞧我這記性!”李邱生笑著兀自坐下,就坐在戚五爺的邊上,大方得很,“這位是傅長官的公子,傅書朗。”
“哦!……”戚五爺忙眯著眼睛,將傅書朗上下打量了一番,請不動老子,倒是把兒子給盼來了,“你就是書朗啊。”
“五爺,久聞大名。”傅書朗忙客套道,今天他是聽段淮寧的話,代替傅家來的,確切說,應該是借著他父親的威名而來。
這個戚五爺,別看他一副笑臉人的模樣,在夜城,誰做事都得給他一分麵子,想要巴結他的,排出去,能把夜城的巷子都給繞幾圈,偏偏這戚五爺行事乖張,平日裏,任誰都請不動。
今兒倒好,他自個兒擺宴,請了一堆客人來,有幸受邀的,還不都是屁顛屁顛跑了過來,不過,這樣的人群中,得除了傅愷庭才是。
“來來來,都別站著,坐下吧。”戚五爺心裏思量著,這個傅愷庭不來也罷,也免得要他看人臉色,來了個傅大公子——嗬,隻要還是姓傅的,就都能成事。
戲台子上,正是秋倌在唱那一曲《牡丹亭》,真可謂是“珠喉宛轉繞梁曲,玉貌娉婷絕世妝”。
可這樣一出好戲,唱的卻不是時候,底下都是些急於攀附戚五爺的,真正把心思放在戲上的倒是沒有幾個,真真是可惜了。
傅書朗剛一進來,就瞧見了戲台子上的人,確實故意避開視線,不敢看秋倌。
可事到如今,他還有什麽好不敢的呢?
秋倌也不是什麽不識好歹的角色,要是傅書朗尚且對他有意,他哪怕豁了性命,也在所不惜,哪會在乎那些流言蜚語?
可偏偏傅書朗是這麽個態度,躲著他也就算了,連最後的話都托別人之口告訴他,他是真的心寒了。
秋倌瞄了一眼下麵的傅書朗,心裏冷笑了一聲,水袖一甩,便正如他所說那樣,隻唱自個兒的戲,再也不願去想那些個勞什子了。
人都覺得為難了,他又何必苦苦相逼,自以為那是癡情呢?
而一同跟進來的黎塘卻是一身高級西裝,黑色短發被盡數抓到了耳後,整張臉都露了出來,精神了不少。要是不說他就是梨花苑的琴淺生,估摸著得有一大波人把他當成了夜城的某位富家少爺。
“喲,這是那位爺來捧個場了啊!”剛下後台,秋倌正卸妝呢,就看見黎塘進來了,也不起來,對著鏡子裏的人就調侃了幾句,“長得倒是英俊,可惜是個冰坨子,連笑都不帶一下的……”
黎塘隻是看了秋倌一眼,沒說話,靠坐在一邊。
這衣服是秋倌非讓他穿的,頭發也是秋倌非要他這麽整的,倒不是哪裏不好,就是怪別扭的,不太習慣這麽招搖的打扮。
“我這誇你呢,你倒好,連個回應都不帶的。”秋倌迅速把妝給卸了,洗了把臉後,才又道,“要不怎麽叫人靠衣裝馬靠鞍呢?你瞧瞧,打扮起來,倒是挺像那麽回事的。”
“不唱了?”黎塘見秋倌換了身長衫出來,才問了一聲。
“不唱了,晚上還有一出。這會兒先出去瞧瞧都來了些什麽樣的人物,能叫你這麽上心的。”秋倌走過去,又將黎塘上下打量了一番,暗暗又補了一句,“可別又是哪個美嬌娘……”
秋倌這話說的,是把黎塘當成了處處留情的情種了。
出去的時候,戲台子底下坐著的人都已經四散開來了,到處都是三五成對寒暄著的人群,秋倌跟在黎塘身側,徑直就朝戚五爺走了過去。
“五爺。”
黎塘和秋倌一同問了聲好,而傅書朗此刻就站在他們對麵,臂彎裏挽著李小曼,嗬……好一對璧人。
“秋倌老板這戲唱得真是愈發爐火純青了。”五爺聽見聲音,這才偏過了半個身子來。
秋倌也不看對麵的傅書朗,隻是半垂著眸子,一副卑微的姿態:“這還得多謝五爺的栽培,要不是五爺抬愛,秋倌也就隻是個名不見經傳的唱戲的。”
是人都喜歡聽好話,尤其是從嘴硬刁鑽的人口中說出來的奉承話,戚五爺便更是受用。
他之所以捧秋倌,一是因為秋倌卻是有那資本被人捧,二就是秋倌有時說話雖不好聽,可做起事來,卻是個明白人,沒那驕縱的毛病。
“這位是?”戚五爺這才問起秋倌身邊的黎塘來,剛剛過來的時候就發現了,這小子有些麵熟,可就是想不起在哪見過,不過看他的樣子,倒像是個有點地位界兒的人。
秋倌“噗嗤”笑了一聲:“五爺,您不記得了?這是我師弟,琴淺生啊。我們師兄弟二人,可不是還給你唱過一出嗎?”
哦……!經這麽一提醒,戚五爺才想起來,眼前這個人竟然就是那個青衣琴淺生,他倒是真沒想到,那個戲台子上透聲細語的女嬌娥,下了台子,竟也是如此英氣逼人。
“有點兒意思……”戚五爺上下打量著黎塘,嘴裏呢喃了一聲後,才又笑道,“你們這梨花苑,倒真是臥虎藏龍。”
不過,提起那次聽戲的經曆,難免就想起了陸青那個沒用的東西,死了不說,還差點給他惹來麻煩。
“要不怎麽說五爺您懂戲呢?一眼就能看出來。要說我這師弟啊,還真是厲害著呢,再過兩年,怕是我都快趕不上他了。”
這兩個人聊得火熱,把另外三個人都晾在一旁,尤其是傅書朗和李小曼,覺得分外尷尬,所幸李邱生不在。
而秋倌至始至終都沒有正眼瞧過傅書朗,這一點,反倒讓傅書朗覺得怪異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