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悶中聊度歲,夢裏尚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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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永說,五虎大王是潮州一帶的好漢,兄弟五個都姓陳,趁著亂世,招兵買馬,占山為王。開始他們打著替天行道的旗號,做了些劫富濟貧的事,頗有些窮人前去歸附。可是慢慢的,就變成隻劫富,不濟貧了。再後來,富人死的死,逃的逃,他們就又開始欺負窮人。當地百姓自然怨氣衝天,但五虎大王氣候已成,有山寨,有嘍囉,百姓也隻得忍氣吞聲,向他們上繳錢糧、土產,當作地方官一般供著。最近,五虎大王又開始向叢林附近的村莊征收毒蛇,若是交不夠數,就得用銀兩、家產、或是美貌媳婦來抵償。
壁虎聽得心裏直冒火,說道:“這算什麽替天行道,分明是荼毒百姓,是一幫土匪!”
阿永連忙“噓”了一聲:“這話小仔心裏知道就行了,可不用說出來,阿永沒聽見。”
蚊子忽然道:“可是文丞相的兵馬也在潮州,能任由這五虎大王為所欲為?”
阿永小聲道:“文丞相?是啦,是有這麽個人。聽說他剛來潮州時,見五虎大王兵強馬壯,就想招安他們,給刻了老大一個印章,送到山寨去,封他們做……嗯,阿永也忘啦,反正是個不小的官兒。那以後,五虎大王倒是消停了幾天,貼了幾張安民告示,下麵到處蓋了他們的官印。可是沒多久,也不知是嫌官太小,還是不願被朝廷管束,他們就又反啦,殺了文丞相派去的部下,轉而投靠了韃子軍裏一個叫張弘範的……”
蚊子驚叫道:“張弘範!”她聽父親說過這個名字。她知道這個人是原先金國土地上居住的漢人世族,早早便投降了蒙古。他曾經向忽必烈獻出妙計,攻下了襄陽,是元軍裏一個一等一的將官。她不知道的是,張弘範此時已經被任命為蒙古漢軍都元帥,率領水軍,從海路南下,和李恒一水一陸,夾擊滅宋。
阿永對張弘範的了解,也隻限於一個名字而已,並不知道他的來頭,接著說:“文丞相得知他們反叛,十分生氣,派兵去征討。五虎大王雖然厲害,可也不是官兵的對手,被打得落花流水……”
幾個孩子齊聲叫道:“好!”
阿永苦笑道:“阿永不知道好不好。都說強龍不壓地頭蛇,文丞相平了他們的山寨,可是五虎大王卻逃進老林裏,任文丞相怎麽找,都捉不到。現在,五虎大王和逃走的小嘍囉躲在叢林裏,繼續做他們的大王,文丞相忙著打仗,也沒精力管他們。嘿,可苦了咱們老百姓啦。”
幾人麵麵相覷,都不知說什麽好。反倒是阿永笑笑,說:“五虎大王再怎麽樣,老百姓的日子還是要過的。以前不打仗時,這裏也有過不少禍害百姓的官老爺,造的孽也不比五虎大王少。阿永習慣啦。”說著,他已經吃完了自己的蛇,把背簍往背上一甩,說:“走吧!”
蚊子心裏渾然不解:“禍害百姓的官老爺?大宋的官,又怎麽會造孽?”她認識的僅有的大宋官員,便是父親和二叔,而他們怎麽會禍害百姓,她萬萬想不出來。
幾人跟著阿永,又彎彎繞繞地行了一個下午,忽然眼前豁然開朗,叢林一下子到了盡頭。舉目望去,大家都睜大了眼,說不出話來。
隻見遠處一縷白線,劃出了大地的盡頭。白線另一端,則是一片蔚藍,將整個世界都環繞起來。一股溫暖的和風拂過臉龐,帶來鹹鹹澀澀的味道,一隻大鳥從他們的頭頂掠過,直飛入那片藍色當中。
阿永笑了:“都沒見過海?”
確實,那是蠍子、壁虎、小耗子和蚊子第一次見到大海。蚊子簡直不敢相信,半天才結結巴巴地問:“那些,那些都是水?”
她看到波濤起起伏伏,海麵上舞動著俏皮的浪花,好像是一首隨性的歌,不時亮出幾個出人意料的音符,寬廣裏帶著野性,帶著勃發的怒氣。水天相接的地方,浮著幾艘芝麻粒一樣的小船。阿永說,那是捕魚的漁民,天黑以前就會回家。
幾人恍惚著,不知不覺被帶到了阿永的家。那是個臨海的小村子,隻有二十來棟房子,歪歪斜斜地建在沙灘邊緣。阿永說,這裏叫做蛇母村。看著幾個孩子一臉害怕的神情,又笑著補充道,毒蛇隻是在旁邊的叢林裏出沒,不會來村子裏的。再說,就算走得遠些,隻要隨身帶著藥丸,毒蛇一般便不會靠近。
幾個婦女正在忙碌,把花花綠綠的衣服和鮮魚、小蝦晾在一起。沙灘上坐著一個胖墩墩的十一二歲小男孩,正用樹枝在沙子裏劃來劃去,見到阿永,他丟下樹枝,叫道:“阿爹!”
阿永笑得臉上開了花兒一般,胸脯一挺,對蠍子他們道:“這是阿永的伢仔,叫……”
蚊子卻被沙灘上的貝殼吸引了。她遠遠地看到一個晶瑩剔透的海螺殼兒,忍不住一步步挪了過去。阿永的伢仔到底姓甚名誰,她便沒聽見。冷不防一個大浪打來,涼涼的海水一下子浸到了她的小腿,浪花濺到她臉上。她驚叫一聲,逃也似往後退了幾步,等到發現海水也沒什麽可怕之處,這才小心翼翼地重新上前,那海螺殼卻被衝得不見了。
她正失望,忽然看到阿永的兒子彎下腰,在水裏摸了一摸,那海螺殼便到了他手上。那男孩憨憨一笑,將海螺殼遞給了她。
蚊子低聲道:“謝謝……”心裏卻想,自己連他的名字都沒聽清,怪不好意思的,也就沒再往下說什麽,心裏麵已經決定了,就管這個男孩叫小蝸牛,誰讓他生得胖乎乎的,動作慢吞吞的。
阿永將他們像客人一般請進自己家裏,說:“半個月前,文丞相的一路船隊剛從這裏過。你們要尋文丞相,不妨在這裏等幾天。要是有他軍隊的消息,阿永立刻告訴你們。”
幾人喜出望外,一齊道:“真的?”
阿永倒有些難為情,“隻要你們不嫌阿永家髒亂……”
蚊子環顧四周,不覺好笑。這幾間茅草房裏,到處是沾滿塵土的炊具、箱籠,老舊的家什堆得搖搖欲墜,幾件髒衣服仿佛找不到自己的位置,隨心所欲地占據了各個角落。塵土堆裏,居然還有一本破舊缺頁的《論語》。她心想,這家裏不知多久沒有女主人了。
壁虎首先道:“不嫌,不嫌,謝謝阿永叔!”頓了頓,又加了一句,“你教教我,我可以幫你捉蛇!”
小耗子說:“我可以幫你們收拾房間!”
連蠍子也說:“我幫你們燒飯。”
蚊子紅了臉,說:“我……我……”
阿永嗬嗬笑了,“幾個娃娃仔,能多吃多少飯哩?客氣什麽!”
晚上,阿永請他們飽餐了一頓魚湯和米飯。蚊子幾個月以來,從沒像這晚睡得這麽踏實過。雖然是五個孩子擠在一起,茅屋裏也不免有些多年積下的腐臭味道,但她依舊滿心歡喜,在夢裏已經飛到了父親的軍營當中。她聽著屋外海濤陣陣,盤算著父親現在到底是在海上,還是在陸地上,離自己又有多遠。
他若是得知自己沒死,應該會很高興吧?可是,他知不知道三姐四姐的死訊?他知不知道其他人的下落?
第二天早上,阿永便帶著壁虎去叢林裏捉蛇。晚上回來,便把捉到的毒蛇掛在門口晾幹。蠍子和小耗子則幫著操持家務,但看著阿永家裏亂七八糟的什物,時常有無從下手之感。
而蚊子無事可做,便跑到海邊去揀貝殼。一開始,浪花打在她身上時,她還害怕,可是過不多久,便壯了膽子,越走越深,腳下踩著軟軟的沙子,身邊是厚重的水流,感覺又是舒服,又是奇妙。到後來,幹脆在水裏脫了衣服,痛痛快快地洗了個澡。
她已經記不清自己上次洗澡是什麽時候了,一邊在心裏念著“阿彌陀佛!”一麵用力搓著身子,把身上的跳蚤虱子全搓進海水裏去。但海水終究不太管事,搓了好久之後,身上的泥去掉了,卻反而結了一層白白的鹽晶,她也無計可施了。
等她穿好衣服,走上岸時,卻嚇了一跳。隻見阿永家的小蝸牛正坐在沙灘上玩沙子呢。
她一下子臉紅了,隨即又想:“他玩得這麽專心,肯定沒看見我。”這麽想著,心中略安,馬上又起了童心,悄悄走到小蝸牛身後,“呀”地大叫了一聲。
小蝸牛嚇得跳了起來,腳下卻沒踩實,一跤摔在沙灘上,屁股把沙子坐出一個大坑。
蚊子笑道:“你在玩什麽?”湊過去一看,那沙灘上歪歪斜斜,卻是用樹枝劃出的幾個字,依稀看出是“仁”、“義”、“君子”幾個字。
小蝸牛的臉紅得像熟透的桃子,囁嚅著說:“我……我……我在練字……”
蚊子奇道:“練字?”隨即撇了撇嘴,“你的先生沒教過‘義&039;字怎麽寫嗎?寫得一點也不對!”
小蝸牛的臉更紅了,小聲說:“你怎麽知道我寫錯了?”
蚊子撿起樹枝,在沙灘上寫了個正確的“義”字,“看!”
此時阿永聞聲趕來,見了沙灘上的幾個字,立時明白了是怎麽回事,笑了笑,忸怩道:“我這個仔,什麽活計都幹不好,偏偏喜歡讀書認字,去年有個秀才在村裏住了一陣,阿永求著他,教了一陣書,可是那秀才又走了……這個嘛……要是……”
蚊子心中大樂,拍著胸脯,對小蝸牛說:“你想讀書認字是不是?我教你!”她想,阿永這麽熱情地收留他們,自己終於能有一些回報了。至於自己肚子裏到底有多少墨水,想必阿永他們是看不出來的。
從此她便成了蒙學先生,把自己能背得出的《論語》、《孟子》中的段落,寫在沙灘上教小蝸牛認。小蝸牛居然資質聰敏,沒幾天就朗朗上口,還默出了不少句子。蚊子又是得意,又有些嫉妒,因為他似乎比當年的自己學得還快。
到了第五天上,阿永卻不出去捕蛇了,而是小心翼翼地把家裏存著的幹蛇皮收集好,用一個竹簍裝了起來。蚊子大惑不解,剛要詢問,小蝸牛悄悄拉了拉她,說:“今天五虎大王的人要來收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