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五十年兄弟,一朝生別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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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一早醒來,奉書卻看到二叔坐在自己床前,已是一副出門的打扮。

    奉兒,你不用起來。二叔要出一趟門,有好多事情要吩咐你,你記著就行。”

    奉書點點頭,知道這肯定和昨天李恒的到來有關。她猛然想起昨天睡前的一番打算,開口道:“昨天那個李恒的幕僚,穿長衫佩劍的……”

    文璧卻揮揮手,“你先聽我說完。昨天李恒前來拜訪的目的之一,是向我傳來聖旨,赦了你爹爹,讓張弘範派人把他押解到大都。另外,皇上開恩,調我去臨江路,也就是以前的江西臨江軍管事。那裏離家鄉不遠,二叔馬上就能帶你回家了。”

    她不太喜歡“皇上開恩”這幾個字,淡淡道:“我昨天聽到了。”沒說出來的話是:“我看到你跪拜謝恩了。”

    文璧似乎沒有聽出她話裏的不滿,接著道:“另外,皇上還恩準我前去廣州,見你爹爹一麵,跟他說說話。二叔今天晚些時候就跟李恒動身,我不在時,你要乖乖的。”

    奉書一下子掀起被子,跳下床來,也不顧自己隻穿著貼身小衣。兩個丫環急急忙忙地跑過來給她披衣服。

    你要去見爹爹!我,我能不能跟去?我也要見他!你帶我去!”

    文璧等她穿好衣服,才摸摸她的頭,輕聲道:“不,我想過了,你不能去。”

    為什麽?”

    文璧苦笑了一下,“你以為我們會像在家一樣,兄弟兩個敘禮、吃飯、談心、再抵足而眠嗎?你爹爹現在是囚犯之身,雖然讓張弘範好吃好喝地伺候著,身邊卻是被人重重看守,隻有持張弘範的手令,才能跟他說上一句話。我怎麽帶你過去?就算帶過去了,他們也不會讓你進去。”

    她哀求道:“我就站在外麵,不進去……我就看他一眼,行不行?”

    以什麽身份?我女兒嗎?別人要是看到我把自己的孩子帶去辦公事,會怎麽想?我又怎麽解釋?”

    我……”奉書忽然心中一動,冷冷道:“你去見你兄長,原來是公事公辦。哼,是去勸他投降罷?”

    文璧微微一怔,隨即歎道:“沒錯,皇上和張弘範的意思,是讓我去勸他。宋室天命已絕,他對趙家已經仁至義盡,此時侍奉新朝,也算不上不忠……”

    她冷笑了一下,扭身便走,“所以誰都不能帶去,免得你不好意思開口,是不是?”

    你這孩子!回來!”文璧一把按著她坐回床上,附在她耳邊,極低極低地說:“你以為我真會那麽說嗎?我大哥的性子,我還不清楚?我要是真的有勸降之意,連我自己都沒臉去見他!隻是,不這麽答應著,他們怎麽會準我去廣州?”

    奉書心中一緊,這才放緩了語氣:“你不怕我爹爹怪你?”

    文璧低聲道:“你是說我開城投降的事?”

    她不說話,心中默認了。

    文璧沉默良久,沒有回答她,卻慢慢說起了別的故事:“理宗寶祐四年時,我和大哥一同去參加殿試,他二十一歲,我二十歲。你祖父陪著我倆進京,住在客棧裏。江南的夏天又濕又熱,你祖父很快就病了,病得很重。我知道大哥的文采見識都勝過我,就讓他專心備考,照料老父的擔子,我來承擔。後來,他被皇上欽點殿試第一,唱名賜第,而我落榜了。”

    奉書心中一痛。很小的時候,她似乎聽父親說起過這件事。父親一直對此耿耿於懷,自責當時未能盡長子的孝義。

    你祖父得知你爹爹狀元及第的喜訊,病勢也隻是暫時好轉了幾天,最後依然不治,客死在臨安。我倆一同扶柩歸鄉,為父守喪。你爹爹哭著對我說,君子以仁,不外乎忠孝二字。如今他上蒙皇恩,決意盡忠報國,卻讓我這個二弟多擔了孝義的責任,他心中十分有愧。

    那時候我們就知道,時局動蕩,今後多半是忠孝難兩全,如今竟真是應驗了。你爹爹既然決意盡忠,那我就替他盡孝,否則,若是文家宗祀至我倆而絕,就算我們都死了,又有什麽臉麵見列祖列宗於地下?還有,你祖母尚且生死未卜,我也要盡力尋訪,這些事情,我都要替你爹爹做……”

    奉書想不出反駁他的理由。她也讀過不少聖賢之書,知道“孝”字的分量。

    文璧笑了笑,又道:“我跟你爹爹早就心照不宣啦。我這次去見他,雖說是厚著臉皮,卻也算不上問心有愧。我跟他說些什麽,也都不重要。就算張弘範給我打好了草稿,讓我對著他一字字背,也沒關係。這麽多年的兄弟,互相的心意都明白。”

    他說著說著,眼圈便紅了,眼角貯滿了淚。奉書忽然明白了。盡忠的那一個早就決意守節盡義,文璧此行若是不能達成皇帝交予他的目的,這一次的見麵,其實便是永訣。

    她拉住二叔的手,問:“那你去向爹爹帶話,說我……我很想他,行不行?我能不能給他帶封信?”

    她看到二叔露出為難的臉色,最後幾個字便說得哽咽了。

    你爹爹不知道你還活著。倘若我露出一丁點這樣的意思,立刻就會讓人聽去,你知不知道,那會是什麽後果?”

    她一時想不出來:“他們會把我抓來殺了?”

    文璧搖搖頭,聲音更低:“想不想知道你娘和姐姐的下落?李恒昨天告訴我,他雖然把她們送到了大都,可是人一進城,他便鞭長莫及,無從過問了。聽說她們現在都被賣給了蒙古人做奴隸……你爹爹一日不降,她們……就要一日受苦。”

    奉書的心痛得抽了一抽。蒙古人的戰爭中,女人孩子都是戰利品。她想起了小耗子,想起了她赤腳上的鐵鏈。還有小耗子的娘,她被賣來賣去,最後讓一個蒙古人收做了小老婆……

    二叔,你,你救救她們!能不能贖出來……”

    可是文璧搖搖頭,“沒有音訊。再說,就算打聽到了,也……”

    他們也不會讓文天祥的妻女活得太自由。死者長已矣,存者且偷生。

    文璧輕輕摟住她,“天祥的五女兒,早就死在亂軍之中了,你給我記住這一點,不僅不能讓蒙古人知道,天祥……除非哪天他降元封官,否則他永遠也不會知道。”

    奉書鼻子一酸,使勁抿住嘴,忍住不哭出來:“那,我給他帶些東西,可不可以?二叔,求求你,別人不會知道是我送的……”她在自己的籃子裏一樣樣翻,“這是我繡的香囊,他行軍打仗那麽久,自己的肯定早丟了……還有這張手帕,他一定用得到……”她忽然又想到什麽,趴在地上,將床底下的箱子一點點拉了出來,抓出一把狗尾巴草編的小物件,“你讓他戴上這個!這是能遇事逢凶化吉的,我一直沒舍得戴……”

    她熱切地看著二叔。可是文璧檢視著她攤在床上的那一堆東西,還是搖了搖頭:“都是小女孩的物件,我一個大男人,送這些作甚?旁人一看便要生疑。”

    她眼前一點點模糊起來,聽到二叔在安慰自己:“再說,元人怕他像上次一樣出逃,早就禁止外人向他傳遞任何物件了。二叔跟你保證,你爹爹如今形貌怎樣,待遇如何,跟我說了什麽話,回來時,我原原本本地告訴你,好不好?”

    奉書慢慢點了點頭,眼前的繡樣、手環、籃子、床鋪,都漸漸變成了灰色。文璧又交待了什麽事情,他的聲音在她頭頂回響,可她卻一點也聽不進去。

    對了,你這幾天別出院子。崖山一役,宋軍被俘虜了不少人,廣州的大牢和軍營羈押不下,剩下的便被遣到其他地方。有一些讓李恒他們帶了來,暫時關在惠州府,不日要押去大都。我不在時,你要是聽到什麽聲音,被吵到了,別往心裏去。要是聽說有人……有人死了,也別害怕,二叔回來,自會料理。”

    她茫然答應著,沒害怕,也沒往心裏去。

    文璧的聲音猶豫了一下,“昨天李恒送你的禮物……好好留著,千萬別扔。要是……要是這幾日他還有禮物送來,你就讓人好好收著,別弄丟了,回來給我看。”

    奉書不解,抬起頭,眨眨眼睛。

    可是文璧也沒再多解釋,接著說:“還有,我在惠州的任期,實際上已經結束啦,等我一回來,咱們便出發去江西。昨天你看到的那個年輕儒生姓談,是我的繼任,這次也隨軍押送俘虜,來惠州先熟悉一下公務。我不在時,他便是代理府尹。

    他曾在你爹爹手下做事,空坑兵敗時,為了保護丞相家眷,隻身斷後,救了不少人性命,最後力盡被俘,後來因為家裏老母無人奉養,這才降的——是個忠孝節義的好人。對了,他的才華文采都是一流的,我已經請他關照你的功課。你把這些日子臨的字、做的詩文整理一下,明天便去找他指教。二叔回來時,可要查你的進展,哈哈!”

    奉書聽到二叔爽朗的笑聲,隻覺得有什麽不對,可是心裏混混沌沌的,什麽也說不上來。過了不知多久,她才一下子明白過來,連忙大叫道:“我不去!我不要他照顧!他才不是什麽忠孝節義的好人,你別聽他顛倒黑白!他、他根本沒救人!他的命是四姐救的!可是他……他恩將仇報!我……我死也不去找他教功課!”

    房間裏隻聽到自己的回音。文璧早就離開了。隻有小丫環阿染奇怪地看著她:“小姐,你說什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