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嗟哉沮洳場,為我安樂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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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說得很慢,說話時,一眼也沒有看她,好像隻是在講一個已經發生了的故事。

    奉書又是吃驚,又是忐忑,又是佩服,又是感激,忽然又覺得,方才對杜滸起的那番凶狠念頭,實在是不應該。

    杜滸所描述的那個屋子裏,果然堆著五六個毫無生氣的軀體,惡臭撲鼻而來,人人身上都流淌著膿血和爛肉,有一個還在微微蠕動著。她覺得惡心,趕緊告誡自己,蚊子是不怕死人的。她將杜滸的那番吩咐在心裏默默重複了一遍,一字不漏地照做了。

    推開第三個角門時,她便撞到了小黑子懷裏。小黑子身後還跟著五六個男仆,神情又是驚慌,又是沮喪,都是被遣出來尋找文小姐的。她裝出一副恍惚的神情,小黑子一把將她抱了起來。

    小廝和丫環一個個簇擁過來,有的在謝天謝地,有的在互相埋怨,還有的在充當事後諸葛亮,說早知道小姐不小心闖到這個滿是死人的角落,就算再害怕沾染上晦氣,也應該早早來查上一查。她聽著身邊嘰嘰喳喳的議論聲,忽然覺得有些陌生,覺得他們口中的“小姐”並不是自己,忍不住想笑。

    她按照杜滸所設計的故事,說自己被嚇壞了,回房以後,蒙頭大睡。一覺醒來,才發現阿染帶著五六個丫環齊齊跪在自己床前。

    阿染邊哭邊說:“小姐饒命!今天……今天都是阿染不好,沒能帶好小姐,讓小姐迷路受驚,小姐怎麽罰我都行!以後阿染再也不開小差了!”

    奉書吃了一驚,隨即心裏過意不去。她明明是自己溜走的,怪不得別人。她剛想安慰阿染,忽然想起杜滸讓自己說些重話,鎮住下人,想必也有他的道理。

    於是她一言不發,隻是看著阿染。她覺得自己的臉色夠柔和了,可是阿染卻嚇得直哆嗦。

    還有……負責照顧小姐的幾個小廝,現在後悔得不行,都跪在外麵,聽候小姐發落……小姐平日待人最是寬厚,今天……今天的事,大家都有錯,也不求小姐饒恕,隻是文大人回來時,請小姐……千萬給我們說句話!”

    奉書又盯了她好久,才慢慢想出了合適的措辭:“我知道……府衙裏本來內外有別,我再迷路,本來也跑不到囚犯堆裏去。想必是談相公的手下疏忽了,沒有把角門鎖好,才讓我不小心拐到那裏去……等二……等我爹回來,我去向他告狀!嗯,不過……這樣一來,爹爹和談相公可要有嫌隙了,也不太好。阿染,咱們就替談相公遮掩一下,這事誰也不要說了。我自認倒黴便是。談相公那裏,想必也是一般想法。”

    阿染喜出望外,捧住她的手,叫道:“小姐!”

    奉書卻板起臉,道:“不過,今天可真是嚇死我了,既然不能怪罪談相公,那就隻好罰你們了,不然,難消我心中之氣!哼,一人至少二十板子,罰一個月的月錢,你們說是不是?”她提高了聲音,確保門外跪著的人也能聽見。

    阿染的臉立刻又白了,連忙低下頭去,囁嚅著不敢說話。

    奉書看著阿染不斷變幻的臉色,心中忽然頗感異樣,有些罪惡感,卻也有些飄飄然。她第一次嚐到了翻雲覆雨、施恩嫁禍的甜頭。全靠杜滸的指點。

    算了,我今天也累了,板子暫且記下吧。要是誰的嘴不嚴,把這事到處亂說,大家的板子就都算在他身上,這樣可公平?”

    阿染如獲大赦,連連點頭。門外也傳來一陣壓低了的竊竊私語,帶著喜悅的語氣。

    好了,都散了吧,我餓了,要吃飯。”

    她聽到腳步聲四散而走,比平日裏要殷勤迅速得多。旋即小廚房便做出幾樣精致小菜,送進了她的小院。

    奉書吃了幾口糟魚和煎豆腐,猛然想起日間杜滸的那句話來。他讓她夜裏再去,給他帶些吃的。天曉得他已經多久粒米未進了。當初她聽到這話時,隻把它當做杜滸的異想天開。可是此時靜心再想,卻琢磨出了些別的門道。

    他雖然虛弱得快死了,可是腦子卻一點也沒壞,不然,也不會教我做出這些事來……他說他剛剛見過爹爹,可是卻執拗不告訴我細節,看來也是有心為之……哼,我知道了,他是要我拿吃食去換。”

    她心中升起一陣不服輸的豪情,打算接下這個挑戰。況且,她太思念父親了。明知他就在咫尺之遙的廣州,卻不通音訊,隻能從他的敵人口中聽到隻言片語,這感覺已經折磨得她快瘋了。就算杜滸開出的條件是讓她再闖一次惠州城門,她多半也會毫不猶豫地去做。

    可是自己的房裏有那麽多丫環盯著呢,外麵有婆子,再外麵有管家、小廝,要想半夜溜出去,談何容易?

    奉書一口一口地吃著飯,慢慢有了主意,喚阿染過來,說:“我今日驚嚇得太厲害,你給我取壺酒來,讓我壓壓驚。”

    阿染微微一驚,說:“小姐,你還小呢……”

    我爹也沒禁我飲酒啊,元宵夜時,他還讓我喝了一杯呢,你忘了?”

    阿染隻好去廚房端了壺酒來。奉書自己抿了兩口,便說爹爹不讓自己多飲,招呼丫環們一起喝。這些小丫頭都是比她年紀大的,都嚐過酒的滋味,隻是平日隻能飲些土釀的渾酒解饞,今日卻被小姐吩咐,陪她喝官釀的流香清酒,自然是樂得從命,抱著杯子,不一會兒就眼飭耳熱,一個個歪歪扭扭地伺候著。

    眼看一壺酒盡了,奉書又命取第二壺,賞給護院的小廝。幾個丫環已經頭暈腦脹,想也沒想,便即照辦。此時黃昏剛至,夕陽斜照,暖風扶醉,最讓人神思昏昏。不多時,院裏院外就醉了一片,一個小廝幹脆靠著牆,打起呼來。

    奉書趕緊把丫環都打發去睡了。幾個丫環白天擔驚受怕,東奔西走,現在好容易定下心來,又有幾杯酒下肚,還沒沾枕頭,一個個就都做起好夢來。

    小姐立刻變成了小賊。奉書輕手輕腳地換上一身深色衣裙,用布包了一大包點心,打成一個包裹背在身上,等到天全黑,便撩起裙子,塞進腰帶,踮著腳尖推門而出。她本來還頭疼如何翻出院門,可是眼看著那小廝躺在地上,淌口水做夢,鑰匙就掛在腰間,便毫不客氣地把鑰匙取了下來,輕輕開了門。

    她趁著月色,溜進府衙的後花園,天忽然一下子暗了,烏雲聚攏,接著淅淅瀝瀝地下起小雨來,眼前的路便看不清。她一邊暗暗叫苦,一邊慢慢摸索著前進,不斷抹開眼前的雨水,朝那個杜滸棲身的小院眺望。小黑子抱她回房時,她便留了個心眼,半睜著眼睛,一路走,一路記。可是現在她不太確定,自己心中所記的方向究竟有多準確。

    她走著走著,突然腳下一滑,心中一空,竟一下子掉進了花園裏的池塘。水立刻淹過了耳朵。她大駭,一張嘴,便咕嘟吞了一口帶著泥土腥味的水。她連忙手忙腳亂地劃水,卻看到遠處燈光一閃,一個巡邏的兵士聽到動靜,慢慢朝花園走過來。

    奉書的耳朵浸在水裏,尚能聽見自己咚咚的心跳,心一橫,停止了掙紮,以免讓人聽到動靜。幸好那池塘甚淺,她向下漂了一會兒,雙腳就踏進了淤泥裏。淤泥又深又軟,她隻覺得自己一寸寸地沉了下去。裙子浮在腰間,似乎是被水草纏住了,不斷朝一個方向拉扯。

    眼前仍是漆黑一片。她似乎聽到那兵口中嘟囔著:“鯉魚成精了!”隨即又慢慢遠去。她又是慶幸,又是害怕,連忙用力撳水,可是鞋子已經完全陷在了泥裏,全身仿佛都被水箍住了一樣,雙手拂到幾束水草,似乎還有一條滑溜溜的魚,連忙又撇開。她突然莫名其妙地想,方才喝的那幾口池塘水裏,會不會有小魚、小蝌蚪?

    想到這裏,一陣惡心,雙腳用力一踏。左腳反而更深地陷進了淤泥裏,右腳卻一下子從鞋裏拔了出來,讓她頓時失了平衡,險些倒在水裏。

    她拚命亂蹬亂劃,直到左腳鞋子也丟了,這才慢慢漂了上去,摸到了池塘邊緣滑溜溜的岩石,手一滑,又趕忙抓住幾束草根,咬著牙,一點點把自己拉了上去。一聲悶響,裙子被撕了個大口子。全身都是濕的,沉得要命,她想把衣服擰幹,手上卻沒有一點力氣。

    她仰麵躺在泥地裏,任雨水打在自己的臉頰上,休息了好久好久,這才慢慢爬起來。身上的泥水全是冷的,她接連打了好幾個激靈,扶著路邊的岩石,一步一步地向前挪去。沒有了鞋子的保護,纏了布的腳脆弱無比,每走一步,地上的碎石都似乎嵌進飽受擠壓的腳掌,一陣陣刺骨的疼痛。

    終於摸到了花園的圍牆。那牆有她的兩倍那麽高。奉書輕輕捶著那堅實的牆壁,心中不由得後悔了。

    雨不知什麽時候停了。月亮從黑雲後麵探出頭來,照出一個大大的陰影,覆在她的頭頂。那是一株四人合抱的老槐樹,就種在圍牆旁邊。

    她已經忘了杜滸,忘了父親,心中充滿了不達目的不罷休的韌勁,伸手摸著樹皮上的一個個瘤子,纏得緊緊的腳掌勾住粗糙的樹皮,那樹皮仿佛能鑽進她的肉裏。

    許久不爬樹,她的技藝已經有些生疏了。腳下搖搖晃晃的,十二分不適應。但她假裝忘記自己離地多高,借著月光,張開雙手,順著最粗的樹枝,一尺一尺地向前走。眼前出現了磚頭和瓦片,她輕輕一攀,就騎在了牆上,再用手勾住樹枝,用自己的重量慢慢下墜。等到樹枝彎得不能再彎了,她深深吸一口氣,繃緊全身,鬆了手。

    她離地的距離比自己想象得要高。她落地時狠狠地扭了右腳,摔了個跟頭,又把腦門磕在了地上。她強忍住不叫出聲來,但眼淚已經本能地簌簌而下。她撫著腳踝,不敢揉,直到適應了這種疼痛,才慢慢直起膝蓋,左右看看,隻見四周影影綽綽的,不知有沒有人,也不知是不是白天到過的地方。

    她朝著沒有燈光的角落,一瘸一拐地走了幾步,身旁似乎出現了一個小門,半掩著,湊上去,門內一股惡臭。

    她心中有數了,知道這便是那個堆滿屍體的房間。沿著牆根再走幾步,便是月亮門。門邊響著號角般的鼾聲。

    她輕輕提起裙子,用腳趾頭尖著地,慢慢擦著那軍官走了過去。腳上沒有鞋,走路便沒有一點聲息,代價卻是深入到骨髓裏的疼痛。

    月光從破碎的屋瓦透了進來。杜滸還倚在原來的那個角落。奉書覺得自己已經足夠悄無聲息了,可是她一隻腳剛剛邁進門,便看到杜滸猛地睜開雙眼,接著,朝她微微一笑。

    日間的那幾口渾水,真的好像賦予了他生命一樣。奉書能清清楚楚地看到他胸口的起伏。他似乎又能重新感受到疼痛了,因為他的臉頰時不時的抽動扭曲,痛苦的神色轉瞬即逝。

    奉書又驚又喜,壓低聲音道:“杜架閣。”卻不敢離他太近,慢慢走上幾步,便住了腳,伸手朝背後一抓。

    她的笑容一下子凝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