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智滅猶吞炭,商亡正采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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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滸說:“你已經有些開竅了,回去吧,沒人能發現你了。”
奉書不信,可是她察覺到天馬上要亮了,隻好硬著頭皮起身出門,走之前規規矩矩地向杜滸行禮告別。
那個看守的軍官一直發出規律的鼾聲,她輕輕鬆鬆地就溜出去了。她眼觀六路,遠遠看到樹叢裏閃著幾點燈光,不慌不忙地伏低身子,躲了過去。
院牆矗立在她麵前。她在黑暗裏站了一會兒,便聽到右側三丈以外有一陣陣的簌簌聲響,似乎是風吹柳枝,細葉相拂。摸過去,果然是一株大柳樹,似乎和來時的槐樹隔著不遠距離。
她借著那柳樹,慢慢爬上了牆,心中默念著,這次要格外小心,剛要往下滑,忽然留了個心眼,用腳尖推了一塊小石子下去。
咕咚”一聲輕響,下麵原來是池塘。
她嚇了一跳,念了聲阿彌陀佛,趕緊收了腳,改為沿牆而走。飽受折磨的雙腳格外敏感,忠實地感受著每一個瓦片的位置和走向。她全神貫注地保持著平衡,把自己想象成一隻貓,漸漸忘了疼痛。
跳下地之前,她在牆頭坐了好一會兒,閉著眼,按照杜滸的指點,把從頭頂到腳尖的肌肉全都放鬆了一遍,最後橫心一躍。雙腳著地,身子卻軟軟的倒在了一邊,第二處著地的便是肩膀,然後是手肘、後腦……她像一個輕飄飄的皮球一般滾了好遠,耳朵裏全是青草和碎石摩擦的聲音,頭腦裏七上八下的,半天才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全身都摔痛了,膝蓋和上臂還磕出了幾片烏青,可是沒有再受筋骨之傷,也沒有再扭腳。
她又驚又喜。走進自己的院子,聽聽周圍,並無異聲,取下門上的鑰匙,悄悄放回小廝手裏,又像鬼魂一般擦過酣睡的丫環,站到地毯上,飛快地脫下全身的髒衣裳,團成一團,塞進床底下,一頭撲在床上,用被子蒙住頭,心中早就砰砰亂跳,隻覺得無比驚險刺激,差點便要在被子裏笑出聲來。
被子外麵,阿染打了個嗬欠,含混不清地道:“小姐,你醒了?”
奉書知道自己雖然成功逃回了房間,卻還算不上不留痕跡。臉上身上都是泥點子,隻要一起床,就能看出來,腳底下也髒成了一片。於是她聲稱還要再睡,窩在被子裏,悄悄扭著身子,擦幹淨臉上身上的泥,又蹭著雙腳,慢慢把破爛的纏腳布脫了下來,腳板在被子上使勁擦了兩擦。
她知道自己已經毀了一床新被子,可是心裏麵一點也不覺得可惜,反而有種惡作劇的快感。況且杜滸給她定了心,告訴她,若是有眼尖的下人發現了床鋪的異常,就讓她一口咬定自己夜裏有夢遊症。
她在床上鼓搗了一會兒,就真的睡著了,畢竟剛剛熬了一夜。
等她醒來,還沒起床,便有人報說,談笙遣人前來給她賠禮,送了一碗冒熱氣的參湯,給小姐壓驚安神。她心中“哼”了一聲:“你的臭湯,我才不喝!”但二叔臨走時托談笙照看自己,也不好拒絕,隻得收了下來。
那派來的人還問她,小姐受驚不小,隻怕生出別的病症,要不要談相公出麵,去給她請惠州城裏最好的大夫。她連忙拒絕了好意,塞了半貫錢,把那人打發走了。那人前腳剛走,她就把參湯賞給丫環,讓她們當水喝。
等到午後,丫環小廝都睡起了午覺,她才神不知鬼不覺地起了床,把昨晚的髒衣服毀屍滅跡。反正大家都知道文小姐活潑好動,衣裳費得快,此時發現又沒了一件,也不會太驚訝。倒是丟在池塘裏的那雙鞋有點麻煩。她想了半天,這才有了主意,宣稱自己換衣服時,不小心把那雙鞋捅到了衣櫃和牆壁的夾縫裏。衣櫃那麽沉,要是沒有小黑子幫忙,沒人有力氣把它移開,而小黑子哪能隨便進小姐的閨房?大家雖然有些疑惑,可畢竟無法查證,也就不了了之了。隻要那雙鞋不從池塘底的淤泥裏浮出來,謊話就不會戳穿。
她腳上纏的布全沒了,這倒不怕被丫環們發現。此前她就數次因為疼痛難忍,夜裏自己亂扯,把腳布扯得一幹二淨。敢責備她的,也隻有二叔一個人。她所受的懲罰,也不過是第二天被重新纏上雙腳,纏得更用力些而已。
她慢慢撫著右腳腳踝,按照杜滸教的方法按壓。腳上還有些微腫,有些疼痛,但已經行走無礙了。
奉書越想越覺得神奇。她盼著夜晚來到,白天卻似乎無比漫長。她假裝睡覺,也睡得氣悶了,於是起來做針線活。用剪刀鉸繡樣時,心中忽然一動,將手掌放在剪刀刃上,大叫一聲,用力一劃。
鮮血立刻滾滾落在繡花緞子上。幾個丫環齊聲驚呼。阿染哭著去找管事的老婆子,老婆子又去找文璧的衛兵都頭,要來一大包消炎止血的傷藥,飛快地跑回來,給她厚厚地敷上,又重重地包好。
阿染哭著說:“小姐,你怎麽這麽不小心!咱們女孩兒家刺繡,讓繡花針紮出個血珠兒,就算大事了,怎麽會……幸虧咱們住在府衙裏,隔壁就是兵營,能趕緊討來藥,否則……要是等著去請大夫,還不得流血流幹了!”
奉書痛得一張臉皺成了一團,心裏也暗暗後悔自己下手太狠。但事已至此,少不得做出一副凜然的神氣:“是我不小心,我……我這兩天總是有點恍恍惚惚的,隻怕不一陣又要把自己弄傷,這包藥就留在這裏吧,我看著,心裏也踏實些。”
大家哪敢說個不字。那一大包藥就被放進了衣櫃裏。
好容易盼到了晚飯時分,奉書又推脫沒有胃口,讓丫環把幾盤點心酒菜留在桌上,等她晚上起來吃。
到了天黑,她悄悄打好一個包裹,緊緊係在身上,解下裙子,換上一條瘦長的黑褲子,牢記著杜滸所教的秘訣,全身放鬆又警覺,像一團空氣一樣悄然出門。一路上靜悄悄的,沒有被任何人察覺。就算有人看到樹叢微微晃動,大約也會把她當成一隻貓。
她翻牆也更加熟練了,這次隻是手掌擦破了點皮,就安安穩穩地落在了對麵。輕手輕腳地正走間,卻覺得有些異樣。昨天,這裏能聽到鼾聲一片的。而今天,卻安靜得出奇。
若是在以前,她聽不到聲響,多半就會心中一喜,不管三七二十一地通過。可是她現在不一樣了。張開全身的毛孔,靜靜地感受了一陣,便聽到不遠處一陣輕微的呼吸聲,接著是一陣汩汩的水聲,澆在野草和牆壁的交界處。最後是一股衝鼻的尿騷氣味,似乎還是熱的。
她心中暗罵,身體卻像石頭一般,佇立在一塊真正的岩石後麵,等那人解完了手,歇回原處,逐漸響起規律的鼾聲,這才重新動了起來。
月光通透,照出頭頂樹枝雜亂的影子。她不聲不響地穿梭在影子中間,泥鰍一般溜進了耳房房門。張眼一看,卻嚇了一大跳。昨天杜滸所在的角落,此刻竟然空落落的,半個人影也沒有了。月光下,兩隻老鼠正在爛草裏做窩呢。
她定了定神,按照杜滸說過的方法,閉目冥思了一陣,漸漸勾勒出了屋裏的動靜格局,慢慢轉過頭去,目光定在一個漆黑的、月光照不到的角落裏。
那角落裏傳出幾個字:“怎麽不過來?”聲音浮在七八尺高的半空。
奉書驚得合不攏嘴,半天才低聲道:“你站起來了!”走近一看,杜滸果然倚牆而立,瘦骨棱棱的手掌撐著土灶的邊緣,雙腿微微顫抖著,整個人似乎隨時都會倒下。
他說:“活動活動血脈,傷勢也許還能好。老天想要我的命,隻怕還得再掂掂自己的斤兩。”
奉書微笑道:“先坐下,我給你帶好吃的了。”
這一頓飯又豐盛又美味。杜滸難得地笑了,不讓她幫忙,自己伸手抓了一塊蜂蜜乳糕,迫不及待地就往嘴裏送。可是他手上沒有絲毫力氣,那點心忽然就掉在地上了,又白又軟的糕點立刻變得灰頭土臉。
杜滸罵了一聲,伸手去撿。奉書連忙說:“不用,我這裏還有好多呢。”
可杜滸依然把那塊糕撿了起來,馬馬虎虎擦掉上麵的泥土,幾口就吃進肚裏,這才說:“一塊也不能浪費。吃不下的,給我留在這兒。”
我明天再給你帶……”
不用了,這堆東西夠讓我撐三天了,你也別太常來,免得有什麽萬一。”
奉書“哦”了一聲,心中怎麽也想不明白,這明明是自己一頓飯的量,杜滸就算瘦成這樣,塊頭也大約有自己的兩倍,怎麽會隻需要這點食物?
杜滸看出了她的疑問,笑道:“今天開齋,一次隻能吃一點點,不然腸胃作祟,死得更快。”他又吃了一小塊餅子,便不吃了,讓她將剩下的食物包好,放在他手邊。
奉書這才明白。記得聽蠍子說過,當初壁虎餓倒在地上時,她便隻給了他一點點東西吃。壁虎還待再要,蠍子卻打他巴掌,說他找死。
奉書有些佩服他的自製力。她過去流浪做小乞丐的時候,饑一頓飽一頓,好不容易找到食物時,常常把自己撐得難過得要死。
她忍不住問:“你多久沒吃沒喝了?”
杜滸微微閉眼,想了一想,慢慢道:“我半死不活地讓人擒住,上了重鐐,每日折辱,本來決意了斷,絕食了好一陣子。後來,他們看我快死了,便帶我去見了丞相。”
她聽到“丞相”兩個字,心裏一跳,問道:“怎麽樣?”
杜滸微笑道:“誰怎麽樣?是丞相怎麽樣,還是我怎麽樣?”語氣中帶了嘲意,似乎是笑她一聽到父親,就忘記了之前對話的內容。
她臉一紅,說:“你……你自然是活下來了嘛,我也不用問。你快告訴我,我爹爹怎麽樣?有沒有受苦?有沒有讓人欺侮?”
杜滸閉上眼,似乎是回憶著什麽,良久,長長歎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