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鴻雁紛南翔,遊子北入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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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們繞過揚州城,徑直向北。杜滸身體漸漸複原,有時行到村莊市鎮,也會隨手給當地人做些力氣活,掙幾個錢。一日進了高郵軍,杜滸數數身上的錢,笑道:“累了這麽多天了,睡草堆都睡出繭子了吧?今晚帶你去住店,吃白米飯。”

    奉書雖然覺得兩人應該省吃儉用,但床鋪和白米飯的誘惑實在太大了,當即跳起來,說:“好!”

    忽然又想到一事,問:“去住店的話,不會讓人懷疑,不會有危險吧?”

    杜滸笑了笑,反問:“你身上那個‘胡小’的路引文書還在嗎?”

    奉書點點頭。這是她唯一的身份證件,一直包在不透水的油紙包裏,貼身藏著。

    那就沒問題。走吧!”

    周邊無甚人煙,行到將近傍晚,才來到一個小鎮子,街上一隊元兵來回巡邏。杜滸將身上的弓箭藏在一個廢巷裏,又令奉書將匕首貼身藏好,這才上街,到鎮上僅有的一家客店去投宿。

    剛走近,卻看到那客店臨街的牆壁上貼著好大一張白紙,上麵密密麻麻的寫滿了字,字字大如手掌,黑白分明。幾個的百姓正湊在一起,借著夕陽餘光,探著腦袋看。

    奉書心中好奇:“這是官府的布告榜文?”卻一個書生在斷斷續續地念道:“文丞相……再執……鞠躬盡瘁……”邊讀邊嘖嘖讚歎。

    奉書大喜,扯了扯杜滸袖子,低聲道:“爹爹在路上,又作了詩文!”急忙擠入人群,鑽到了最前麵。

    一看之下,卻不是父親的字跡。再一讀,更是如墮雲中霧裏,滿腔興奮之情一下子化為烏有。

    那文章是關於父親的沒錯,可卻是一篇祭文,題目是“聞文丞相被執作生祭文”。奉書一看到,便即火了:“爹爹隻是被擒,又沒有逝世,哪個不長眼睛的,傳他的死訊,作什麽祭文?”

    隻聽一個三十歲左右的書生抑揚頓挫地念道:“丞相再執,就義未聞,慷慨之見,固難測識……遂作生祭丞相文,以速丞相之死……”

    一個小販模樣的人問道:“這文章裏的‘丞相’,就是帶兵打仗的那個,文天祥文丞相?”

    那書生冷笑道:“帶兵打仗的丞相,除了他,還能有誰?”

    那小販又問:“那這‘生祭’兩個字,又是什麽意思?難道人沒死,也能祭他不成?”

    那書生不屑再理那小販,搖搖頭,繼續念道:“嗚呼,大丞相可死矣!文章鄒魯,科第郊祁,斯文不朽,可死……二十而巍科,四十而將相,功名事業,可死……仗義勤王,使用權命,不辱不負所學,可死……雖舉事率無所成,而大節亦已無愧,所欠一死耳……”

    路邊的蒙古巡兵不識漢字,也聽不懂那書生之乎者也的文言,隻知道這紙上寫的並非犯上反動的言論,便不管。

    奉書卻聽得目瞪口呆。那文章裏引經據典,她雖然並不能全懂,但聽得通篇下來,洋洋千言,竟都是在勸文丞相速死!

    那書生似乎十分無私大度,一邊念,一邊用白話向周圍的百姓解釋,說什麽“奈何再執,涉月逾時,就義寂廖,聞者驚惜”,那是說文丞相被俘多日,仍沒有傳出慷慨就義的消息,真是讓人驚歎惋惜,無從猜測。

    還說什麽“今以亡國一夫,而欲抗天下?……奈何慷慨遲迴,日久月積,誌消氣餒,不陵亦陵,豈不惜哉?”那是說他已經無法力挽狂瀾,倘若苟且偷生,日久天長,意誌磨滅,那便可惜了他一身忠義之名。

    最後,“人不七日轂,則斃。自梅嶺以出,縱不得留漢廄而從田橫,亦當吐周粟而友孤竹,至父母邦而首丘焉。”那是說丞相若是能效法不食周粟的伯夷、叔齊,絕食死在廬陵家鄉,那是最可取的。

    言外之意,如今丞相居然絕食而未死,不能不讓人失望。

    奉書又氣又急,罵道:“這是哪個失心瘋的,是何居心,作出這種狗屁文章!你還在這裏念,是收了好處不成?”

    那書生身後跟的書僮眼睛一瞪,扯了嗓子道:“你一個小孩子家,認得幾個字?有眼不識泰山,我家相公的名諱,說出來嚇死你!廬陵名士,王公炎午,聽說過沒有?”

    那書生輕輕揮了揮手,淡淡道:“好了,晴煙,低調些。”接著又搖頭晃腦地念道:“輕一死於鴻毛,虧損簣於泰山……”

    奉書哪管這書生姓甚名誰,怒道:“我說不好,就是不好!別再讀了,難聽死了!”

    那書生幾次三番被她打岔,早不耐煩,手中扇子朝她一指,嗬斥道:“是那家的小猴子,還有沒有家教?怎的沒人管管?”

    奉書做了幾年小乞丐,各種冷眼嗬斥受得多了,本來渾不在意,可此時聽他罵自己“沒家教”,顯然是連父親也一並奚落了,登時怒從心中起,回敬道:“你才沒家教!”再也忍不住,把敬惜字紙的家訓拋到了九霄雲外,伸手就要去撕紙。

    那書生連忙攔住,叫道:“喂,喂,我還沒讀完呢!”

    奉書一把隔開他手,腳下輕輕一絆,那書生就四腳朝天摔在了地上,一身體麵長衫撩了起來,露出裏麵的綾羅褲子,一時間斯文掃地,那書僮連忙去扶。四周圍觀的閑人轟然大笑。

    奉書伸手將那字紙亂撕一氣,抓了個稀爛,還不解氣,又用腳跺了一跺。那叫王炎午的書生一手扶牆,一手扶冠,在旁邊引經據典地大罵,卻也拿她沒辦法。旁邊幾個百姓有的罵,有的笑,圍成一團。

    忽然她身子一輕,已經讓人攔腰抱起來,耳中聽得杜滸低聲道:“別惹事!”

    奉書用力蹬著兩條腿,邊哭邊道:“你讀讀那文章,他在咒我爹……”話沒說完,已經讓杜滸掩住了嘴,不由分說,抱進了一個黑漆漆小巷,拐了個彎。眼見左右無人,杜滸才把她往牆角一丟,低聲喝道:“你那是當街鬧事,不怕引來韃子巡兵嗎?到時我看你還能不能神氣得起來!”

    奉書稍微冷靜下來,也知道自己方才太過失態,低下頭,可仍是忍不住眼淚直流,嗚嗚咽咽地說:“那個王……王什麽,憑什麽說爹爹隻欠一死……他……他是這鎮上的住戶不是?我要去當麵問問他!把這種文字貼在這裏,他是什麽意思!”

    杜滸猶豫片刻,說:“其實這篇祭文,也不止這一處有。當初在江西時,我就見過不下十幾次,驛途、水步、山牆、店壁,凡是丞相經過之處,全貼得有。我問過百姓,有些是王炎午親自貼的,有些是他雇人貼的,派人日日去念誦。那時候你在暈船,整日在船裏睡,所以沒見到。不過,他大概不知道丞相已經走水路,早就從這裏過去了,因此還在這鎮上耽著……”

    奉書又驚又怒,“你早見過了?那……那你怎的不告訴我?”

    告訴你又能怎樣?看著你天天這般發脾氣?”

    奉書一怔,忽然心慌意亂起來,急道:“那,那他們把這文章四處張貼,唯恐爹爹看不到,是……是什麽意思?是不是丞相死了,才能遂他的意?是不是所有人……所有人都在盼著丞相死?”

    杜滸輕聲道:“別傻!誰盼著丞相死了?之前那麽多人舍命救你爹爹,你也是親眼見的,對不對?”

    可是……為什麽那個酸秀才,口口聲聲勸爹爹死?”

    杜滸沉默好久,才道:“丞相自己,此前不也一直有過殉國之念嗎?算不上……”

    奉書不可遏製地又大哭起來:“那不一樣!爹爹要死還是要活,那是他自己的事,用不著別人指手畫腳!”突然又想起一事,登時心中一沉,抽抽噎噎地說:“這文章貼得到處都是,爹爹肯定已經見過了……他、他在江西絕食,在建康又不讓我們去救,是不是……是不是因為看了這文章……看見有人生祭他……這才……這才灰心……”

    丞相沒那麽傻!你別瞎想!”

    奉書好容易收了淚,突然又一拳捶在旁邊土牆上,咬牙切齒地道:“那個作文章的王、王什麽,是不是蒙古人派來的?他是不是故意……”

    杜滸失笑道:“好了,你想到哪兒去了!那是廬陵王炎午,我雖然今天第一次見,但早就知道,那丞相以前的老相識。丞相起兵勤王的時候,他也曾經報名呢,隻是後來因事耽擱了,這才無法從軍。他可不是什麽蒙古人的爪牙。”

    奉書茫然點點頭,問:“這個人很有名氣?他是爹爹的朋友?”

    杜滸點點頭,“聽丞相說過。”

    奉書冷冷道:“他沒打過仗,沒流過血。他有時間寫文章,有錢買紙買墨,有這個麵皮請人幫他到處張貼,就是不敢像你們一樣去想辦法救人!隻會在這裏口誅筆伐!我……”一時間竟突然想起了自己那個荒廢已久的詛咒名單,真想把這個人的名字一筆一劃地加上去。

    杜滸聽任她咬牙切齒,良久才淡淡道:“好了,別鑽牛角尖。王炎午一介書生,就算他真的想營救丞相,動起手來,也不過是給長江裏添上一具死屍罷了,有什麽用?至少他沒有跪韃子、害同胞,就已經好過很多人啦。”

    奉書沉默不言,摳著自己的手指頭尖,不知該不該點頭同意。

    再說,你以為有這種想法、想讓丞相速死的,就隻他一個人嗎?就算你把王炎午捉了來,千刀萬剮,立刻還會有第二個、第三個這樣的人。他們也許不會這樣大張旗鼓的做文章,可是心裏卻巴不得盼著丞相早死……”

    奉書隻覺得冷汗直下,問道:“為……為什麽?是不是怪他……怪他打了敗仗?”她一直以為父親是深受江南人愛戴的,難道這愛已經不知不覺地變成了恨?

    杜滸歎了口氣,又道:“這些文人士子,最看重忠孝節義,講究烈女不嫁二夫,忠臣不事二主,他們也隻是擔心丞相被北朝威逼利誘,和留夢炎、王積翁他們那些降官做一路,虧了節氣,讓世人唾罵,這才出此下策,用文章來規勸丞相。就連建康城那個酒保都口口聲聲說,丞相到了大都,立刻便是高官厚祿,其他人又怎能不誤會?咱們也不能左右旁人的想法,隻要做好自己的事,但求問心無愧,就行了,懂不懂?”

    奉書心裏亂成一團,搖搖頭,又點點頭,不知是自己真沒聽懂,還是不願意懂。

    杜滸等她稍微平靜一些了,這才笑道:“好了,還去不去住店?天眼看要黑啦。”

    奉書委委屈屈地點點頭,跟他轉出了巷子。那客店外麵的碎紙還扔在地上,王炎午和他的書僮已經不見了。

    可是剛踏進客店大堂,她就又看到了那個討厭的酸秀才,正踏著樓梯往上走呢。他看起來住的是一間上房,那書僮畢恭畢敬地給他開了門,他撣了撣長衫,進了房去。

    杜滸卻沒看見他,而是忙著跟那小二交涉、講價,最後在樓下要了一個小房間,招呼奉書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