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有女有女婉清揚,朔風吹衣白日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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殺人的本事。
奉書隻興奮了一個晚上,就後悔自己當日跟師父提過這五個字。
杜滸說,要想殺別人,首先自己不能被別人殺。逃命是第一步。若是逃不掉,就要讓自己變得比別人更不容易死。若是連這點也做不到,就根本沒資格殺別人。
他幾乎是變著法兒的把她往死裏折磨。半夜,他把她丟進剛剛解凍的海子裏,不堅持到預定的時刻,不許她冒出頭來。她凍僵、窒息、掙紮,都被他毫不留情地按了下去。最後一次,她是一路吐著水,被他扛回去的。
他教她怎樣挨打,怎樣挨摔,怎樣自己給自己接續脫臼的關節。她全身的肌膚變得青一塊紫一塊。徐伯的藥鋪裏有各種現成的跌打傷藥。他總有辦法讓她在幾天之內恢複如初。
他不給她吃飯,不給她喝水,讓她練習保存體力的方法。他逼她在三天水米不進之後,沿海子跑上一整圈,在暮鼓敲響之前準時趕回起`點。他則等在那裏,手中拎著水囊。可是等她癱在鼓樓下麵時,暮鼓剛剛響完。他皺著眉頭,將一囊水都傾到在地上。
每天都被逼到極限,打破了,又是新的極限。每當訓練開始的一刻,在他眼裏,她就再不是嬌滴滴的小女孩,而是獵物,是對手,是待燒灼的瓷器坯子,是待磨礪的頑石。每天的訓練都讓她覺得,那再也不是訓練,而是生與死的較量。
求生的本能被激發出來,她開始激烈地反抗,用學來的本事跟他對抗,可始終無法撼動他分毫。他的力氣多大啊,她到現在才徹底認識到。過去她頑劣鬧騰,有時也會被他收拾。現在她明白了,那根本就不是動真格的。他過去根本就是在和自己過家家。
也不是沒想過偷懶。但一開始便已經和他立下了軍令狀,要是有一點點完不成任務,或是有意拖延,讓他發現了,便是雙倍的懲罰。軍令如山,執行起來毫不含糊。奉書哭著求饒,換來一句話:“當初是誰哭著喊著,非要學殺人的本事?”
苦到極處的時候,她覺得杜滸是她在這世上最恨的人。當她再一次從鬼門關裏掙紮出來的時候,看到杜滸坐在一旁靜靜地抿了一口酒,突然心中暴怒,撲上去將他的酒葫蘆一把打翻,哭叫道:“你倒是悠閑!哪天、哪天我死了……”
杜滸拾起酒葫蘆,淡淡道:“我不會讓你死的。”
可你知不知道那有多疼!知不知道多難受!你、你自己舒舒服服的,自然不會知道!別人家孩子都是天天在外麵玩,不受一點苦!你憑什麽……”她徹底忘了當初是誰哭著叫著非要學殺人的本事,滿腦子隻是委屈,突然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往下拉,指甲狠命往裏麵摳,擰他的肉,想讓他也覺得疼。
可是杜滸不為所動,隻是不屑地看著她,讓她覺得自己在給他撓癢癢。
她氣急攻心,又不知哪裏來的膽子,瘋了一般掐上他的咽喉,兩隻小手用力收緊,直到能感覺到他頸部血管的跳動,直到幾乎能聽到皮肉收縮的吱吱聲響。隻要讓他也難受,讓他也感同身受……
可杜滸隻是冷冷地看著她,任她掛在自己身上,用全身的力量想讓他窒息,過了好一陣,直到她越掐越緊,才微微皺了皺眉頭,站直身子,把她甩了下去,啞著嗓子道:“鬧夠了沒有?”
奉書呆呆看著他脖頸上那幾道重重的紅手印兒,忽然又是害怕,又是後悔,連忙跪下去,邊哭邊說:“對不起……我、我不該……我是生我自己氣……怎麽就不中用……”
杜滸歎了口氣,把她扶了起來,“我跟你說過,你開蒙太晚,肯定要多吃苦的。”
我……我……”奉書一陣陣忍不住的嗚咽。是不是他早就料到自己會是這個反應?他推三阻四的不教自己殺人的本事,是不是有意在推遲這一天的到來?
我是不是永遠也練不好……是不是永遠也沒法和你一樣……”
杜滸沉默一陣,忽然低聲笑了,伸手給她擦掉臉上的淚花,說:“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我練這些的時候,哭鼻子的次數可比你多。”然後,還沒等奉書反應過來,在她後背一推,“繼續吧,我看著。你放心,我不會讓你死的。”
隻過了十來天,奉書就生病了,在炕上說胡話,喊爹喊娘。
昏昏沉沉中,她感覺杜滸摟著她坐起來,往她口中一勺勺地喂藥。
她的眼淚都燒幹了,抽抽噎噎地說:“我……我不行……受不了……要死了……”
他的聲音又溫柔又耐心:“你的身體不喜歡這樣,在鬧脾氣呢,別害怕。你要讓身體聽你的話,就非得先折磨折磨它不可。”
她一陣暈眩,問:“還要……還要這樣多久……”
他柔聲道:“最多三個月。過去就好了。”一邊說,一邊把一碗藥都灌下她的喉嚨。
她用力咽下,心中升起強烈的希望,問:“真的?三個月之後,就會好了?”
他低低一笑,往她嘴裏塞了個甜棗,“三個月之後,你就習慣了。”
她“哦”了一聲,就暈了過去。
但杜滸教過她如何控製自己的心神,不至於昏暈太久,給敵人可乘之機。她身先於心,立刻就醒過來了,頭疼欲裂。
她模模糊糊地聽到杜滸說:“要是不喜歡,明天就不練了,咱們那個約定作廢。讓你像別人家孩子一樣,天天想怎麽玩,就怎麽玩,好不好?”
她假裝還在暈厥,心中交戰了好久,開口道:“不好。”那樣這幾天的苦就白受了。
她聽到杜滸輕輕歎了口氣,粗糙的大手撫著自己的額頭。她全身燒得滾燙滾燙的,他的手是冰涼冰涼的。
她往他懷裏蹭了蹭,枕上他的肩窩,心頭升起一種奇怪的陌生感。那個冷眼旁觀她吃苦受罪、必要時還會把她往火坑裏推一把的人,和現在這個喂她吃藥、喂她甜棗、摟著她都怕用力太重的人,實在不像是同一個。
她恨極了前麵那個人,卻越來越依賴後麵的那一個。而且依賴總是比痛恨要多那麽一點點。就是這一點點的差距,支持著她每天清晨充滿希望地醒過來。
三個月還沒到,奉書就徹底明白了,杜滸被俘之後,是怎麽熬過那段獄中歲月的。隻要他的喉嚨還沒有被利刃切開,隻要他的胸膛還沒有被刀劍貫穿,他就是不會死的。
她覺得自己也快要變成那個樣子了。偶爾照鏡子,外表還是軟軟嫩嫩的一團棉花,可她知道,身體裏的血肉和骨骼,已經慢慢變成鐵鑄的了。
像例行常規一樣,杜滸每隔幾天,就問她要不要停止。她的答複越來越有底氣,永遠是一個“不”字。
況且,吃的苦頭還是有補償的。每當那地獄般的煎熬結束之後,杜滸看著她要死要活的可憐樣兒,通常也會多順著她些,在其他方麵多寬容些。有一次奉書覺得自己差點就被弄死了,活過來的時候,忍不住學著街上的渾孩子,小聲罵了句髒話,杜滸明明聽見了,皺了眉,卻又給了她一次機會,問:“你說什麽?”
她趕緊改口,說自己全身要碎了,再也走不動一步。這倒是事實。於是他把她抱起來,抱了回去。她得寸進尺,指著自己淤青累累的胳膊,有氣無力地說:“吹吹。”他也就真的低下頭,吹了兩吹。
走在路上,她厚著臉皮要他哄,“不然我晚上做夢也是你凶神惡煞朝我吼的樣兒。”
有道理,似乎無法反駁。於是杜滸隻得硬著頭皮開口,捋順了舌頭,說那些平日裏他吝嗇說出口的哄人話,什麽“乖”、“不痛”、“今天晚上吃什麽,你挑”,聽得奉書頭皮發麻,趕緊叫了停。
可這樣的場麵畢竟是可遇不可求。大多數時間,訓練結束,奉書連呼吸的力氣幾乎都沒有了。
後悔嗎?她說不好。但隻要心裏麵那頭強驢還沒有完全被折磨死,就總不能這麽快認輸。自己選的路,哭著也要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