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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璧拉著奉書坐下來,微笑道:“是李恒給我來信,信末附了這一首詩。他的信中說,張弘範擒到你爹爹,要他跪拜,他不跪,最後張弘範隻得和他長揖相見。張弘範還勸他投降,卻被他罵了回去。隻好把他囚在海船裏,一同從潮陽駛過來,和李恒在崖山會師。也就是前幾天,李恒上船去勸你爹爹寫信招降張世傑。你爹爹送出來的,卻是這一首詩。張弘範、李恒讀了,也就不再勸他了。”
簡簡單單的幾句話,卻勾勒出一番無法想象的驚濤駭浪。奉書捧起字紙,把父親的詩讀了一遍又一遍,反複念著“人生自古誰無死”,耳中仿佛真的聽到他在說這句話,對自己說。她的眼淚落在紙上,把字都浸模糊了。
她突然放下紙,問:“那麽爹爹現在在崖山?李恒、張弘範也在那兒?他們去那兒幹什麽?崖山又在哪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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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時節,午後的太陽依然釋放著灼人的熱量,道路上充滿了嗆人的塵土氣味。人人汗如雨下,汗水瞬間便讓幹渴的大地吸了進去。
奉書的晚飯是在轎子裏啃的一個冷饅頭。危機四伏,沒人知道下一個歇腳的地方會是哪裏。
大軍雖眾,可大多是身上負傷的殘兵敗將。一路上不時能看到潰敗的軍隊,和逃難的百姓混在一起。等到徹底天黑之時,大家終於走不動了,速度漸漸慢了下來。這些人大都是參戰不久的民兵和鄉兵,一年前,他們中的大多數人,手裏拿的還不是鐵槍和大刀,而是犁耙和鋤頭。而現在,再苦再累,也隻能憑一口氣撐著。
而蒙古軍隊身經百戰,經常日騁千裏,在馬背上都能睡得安穩。
可李恒不是蒙古人。奉書在軍中聽人議論,他是西夏國的黨項後裔。西夏被滅時,他的祖父被殺,父親讓蒙古人看中了意,收養長大,就做了蒙古的官。人們在提起他時,毫不掩飾心中的鄙夷,都說:“這叫認賊作父,三姓家奴。這種人,和文大人比,那是雲泥之別。”
可是在奉書心裏,對李恒的害怕卻遠遠勝於鄙夷。已經有不知多少督府軍的兵馬死在他手下了,也許還會有更多。突然,奉書身子重重撞到了板壁。轎子猛地一晃,接著整個側翻在了地上。一個轎夫腿上中了箭。
奉書摔得暈頭轉向,隻聽到周圍一片喊殺之聲。三姐一麵哭,一麵把她和四姐從轎子裏拉了出來。她們辨不清方向,隻看到月光下帥旗招展,上麵一個大大的“文”字,左右搖晃。
她此前從沒跑過那麽遠的路,隻覺得雙腳都不再是自己的,一邊哭,一邊跑,摔了不知多少跤,膝蓋上磕出了血。跑不到一刻鍾,便喘得岔了氣,小腹針紮般疼。兩個姐姐還要更慘。她們的一雙小腳根本支持不住身體的重量。不久,三姐便跌在地上,再也站不起來。
她全身寒毛直豎,說不出是恨還是怕,忽然拉住二叔的袖子,乞求道:“你讓他們放了爹爹!讓他們別打仗、別殺人了!你不是已經做了蒙古的官,他們會聽你的,對不對?李恒還求過你寫字呢……”
奉書一口口地往嘴裏扒著飯,全然不辨滋味,心中一會兒閃過戰場上血肉模糊的屍體,一會兒閃過五坡嶺熊熊的火光,一會兒又是那一句“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在她腦海裏盤旋不定,含著一口飯,忽然抽噎起來,啪的放下筷子,小聲說:“二叔,我要……我要去崖山,去找爹爹。”
文璧大吃一驚,“你說什麽?”
她揚了揚頭,也不擦淚,道:“要是官家贏了,張弘範也不會放過爹爹,對不對?要是官家輸了,爹爹……他定是要舍生取義了,對不對?他在詩裏說他害怕,說他孤苦伶仃……我要去陪著他,就算是死,也……”
文璧連忙掩住她的嘴,道:“別瞎說!張弘範也是知曉禮義的讀書人,他向我保證過不會殺你爹爹!他也不會……”
他也不會讓我爹爹求死,是不是?二叔,你,你……”她想說“你也真會為他說話”,可是終究不敢出口,胸脯一起一伏的,把下半句話咽了下去。
但文璧顯然聽出來她要說什麽,強抑著怒氣,說:“有好多事情你不懂!別自以為是!”
是,是,我什麽都不懂!張弘範是大好人!他和五虎大王勾結,明知道他們……哼,明知道他們做的盡是傷天害理之事,卻連眉頭也不皺一皺!李恒也是大好人!他在空坑沒捉到爹爹,就把一村子人全殺了,連幾個月的小嬰兒也沒放過!大好人抓了我娘,抓了我哥哥姐姐,害他們死……”她說著說著,眼圈便紅了。
慢慢的,她才聽到周圍喧嘩無比,全是說著汙言穢語的男人聲音。她勉強睜開眼,才發現此時已是深夜。眼前燃著一圈獵獵的火把,烘著一個簡陋的廳堂。幾個大漢大喇喇地坐在椅上,都是四十來歲上下。更多的人坐在地上,或是站著。人人手上都拿了明晃晃的刀劍。空氣中彌漫著一股皮革臭氣、肉香和尿騷混合的味道。
那個坐在正中、蠟黃麵皮的大漢忽然發話了:“這次收獲不錯,孩兒們夠貼心,大夥兒都有分賞!下回還給我照著這個數兒來!”
她默默點點頭。她畢竟是書香世家教出的閨女,和長輩這樣頂嘴,已經到了她所能叛逆的極限。心中似乎是原諒二叔了,可又有另一個聲音告誡自己,二叔方才說的那些冠冕堂皇的言辭,千萬不能往心裏去。
倘若父親在他的位置,又會對自己說些什麽?會怎樣做?
他們一言不發地吃完了剩下的飯。她把父親的那首詩要了回去,鋪在自己的房間的小幾上,不時地向上麵瞟一眼,她越看越覺得,這是父親向自己告別的詩。
她心中起了一個越來越清晰的念頭:“我要去崖山。二叔也許會說這是無稽之談,會把我駁得啞口無言,可他終究沒法日日盯著我。我又不是沒出過遠門。二叔說過,崖山距這裏隻有幾日的路程。我到了那裏,總會有辦法見到爹爹。”
在她心裏,其實還有另一個自己也不敢深想的念頭:“我到了崖山,便想辦法混進元軍隊伍裏。隻可惜我那身蒙古袍子早就讓人扔了,不過也沒關係——是了,我就說我有緊要軍情稟報,要求麵見李恒。見到了,就用那毒`藥送他上西天。他再多疑,也絕不會想到,一個小女孩手裏會有這麽一個要人命的東西……二叔說他對我家有人情,大不了我殺了他之後,朝他磕個頭,也不是什麽難事。李恒一死,元軍必將大亂,水戰就打不起來了……我如果還能趁亂把張弘範料理掉……那……那就能把爹爹救出來……”
至於自己做了這些後,能不能全身而退,那就是另一件事了,不必去想,也不敢想。
她覺得自己這幾日裏,好像已經長大了幾歲一樣。她不動聲色地謀劃著,不再和二叔頂嘴,而是乖乖地陪他吃飯、說話、下棋。她說自己要做衣服、買首飾,向二叔討零花錢。文璧本來也不太清楚這些女孩子家的東西到底能花費多少,又可憐她這兩年遭受的苦難,每次都會慷慨答應。她管丫環要了一塊磨刀石,說要磨一磨房裏的剪刀,實際卻磨利了自己的匕首。她還嫌不夠,把剪刀也藏了起來,讓丫環以為剪刀丟了——實際卻是被她打到包裹裏了。
文璧見她開始聽話了,也就時常和她說一些時局的消息。她知道此時大戰還沒開始,雙方都還在遙相對峙。宋軍一方,張世傑把所有的舟楫用鐵索連起來,一字排開,嚴防死守。而元軍一方,則有源源不斷的援兵陸續到來。無數北人,趁著張世傑排兵布陣,慢慢適應著海上的行船生活。
她想:“張世傑這個法子,不是等著挨打嗎?”可隨即又想,他的這個戰術,自己似乎在哪本書裏看過,是《三國誌》?說不定真的會有奇效呢。
隻是當她聽說元軍已經占據了崖山的入海口,切斷了宋軍的淡水供應時,便知道再也不能等了。她跟二叔說要出去逛逛街。她自從除夕夜進了二叔府上,就沒出去過。
文璧絲毫沒有起疑,反而笑著說:“也好。從小你就是個閑不住的閨女,以後長大了,可就不好拋頭露麵了。趁現在多出走走也好。”
她抿著嘴,用力點點頭,覺得很對不起二叔。
文璧又說:“別帶太多丫頭,莫要張揚。”
正中下懷。她連忙又點頭。
誰知文璧想了一想,補充道:“你的那幾個丫頭也都是十幾歲的小姑娘,不頂事的。我讓小黑子跟你們去,萬一遇到事,他一個能頂三個。”
有些棘手,但她也不是沒辦法。小黑子一向聽她這個五小姐的話,把她當做一個寵壞了的小孩子。盡管她都十一歲了,但他還總是喜歡讓她坐在自己肩膀上轉圈。
她把打好的包裹捆在腰裏,外麵罩了一件大鬥篷。反正現在還是正月,穿得臃腫些,也屬正常。她戴上小耗子編的一個狗尾巴草手環,是能帶來好運氣的,輕輕易易便出了府。踱到熱鬧的街市上,左看看,右停停,故意買了不少又重又不值錢的玩意兒,一樣樣掛在小黑子身上。
到後來,幾個丫環手裏也都提滿了吃食點心。她承諾等回家之後,這些點心賞她們一半,因此幾個丫頭也都高高興興地看著她一樣樣地買。直到她看到一家賣烤山雀的,和壁虎烤的那些一模一樣。奉書一下子想起了自己那些小夥伴,鼻子一酸,再也無法假裝興致勃勃。
她深深吸了口氣,對小黑子說:“我要找地方解手。你在這兒等著我別動。”
小黑子連忙搖頭,厚嘴唇朝自己的肩膀努了努,意思是要把她馱回府裏去,很快的。
她跺一跺腳,“我等不及了!再說,我還想再逛呢——阿染,你陪我去。”
阿染是她年紀最小的一個丫環,嬌嬌怯怯的,和她差不多高矮。奉書知道,要是自己一個人都不帶,隻怕這些人瞬間就全都會疑心。
阿染於是放下自己手裏的物件,帶著她穿過小巷,來到僻靜處。奉書的手忽然有些抖,心想,若是自己真的逃了,這些丫環,還有小黑子,恐怕全都要挨罰吧?
一邊想著,一邊抽出匕首,頂在阿染脖子上。阿染完全想不到小姐竟會有這般舉動,一下子驚呆了。
不許叫!”
阿染也不過十三歲,此時早沒了主意,隻是胡亂點頭,說:“小姐饒命!”
你乖乖站在這兒,不許出聲,數到一百,才許動彈!否則我殺了你!聽明白沒有?開始數啊!”
她連連催促,阿染才明白了她的用意,戰戰兢兢地道:“一、二……”
數慢些!”
是,是……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