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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是上巳節,來劃船的遊人著實不少。臨海子的街上有好幾個碼頭,泊著大大小小的商船、貨船、漁船,還有遊船畫舫。達官貴人固然可以隨意在水上開席作樂,平民百姓卻也可以自由下水,船裏擺上兩盤果子、一壺劣酒,就那麽閑著漂上一兩刻鍾,算是過節了。
杜滸來到一個小碼頭,挑了艘小木船租了,爽快付錢。奉書見他掏出的荷包赫然便是自己縫的那個,一團朱紅色不免顯得太豔,與荷包主人的氣質格格不入,但他似乎毫不在意。
蚊子想不出來,當二叔得知父親被俘的消息時,會是怎樣的悲傷和震驚。他們兄弟之間隻差著一歲,自幼一道讀書,過去時常詩文唱和,互訴報國之誌。年輕時,意氣風發的兄弟倆曾經一同進京應試,最終父親取得了第一名狀元,而二叔也在三年後舉了進士。對了,那時候的京城叫作臨安,現在呢?那座城市似乎已經改成了一個陌生的名字,叫杭州。
他們在除夕夜趕到了惠州城門外。如鉤的彎月被濃墨般的夜色擠得幾乎看不見。黑漆漆的城牆好像巨人一樣立在他們麵前。隱隱隻見城下兵卒林立,一派如臨大敵的景象。巡邏的兵士腳步聲輕得像貓一樣。周圍全是鐵槍的金屬味道和馬匹騷氣。
丞相看了我的樣子,便勸我吃飯。他笑著說,大丈夫生當作人傑,死亦為鬼雄,就算是死,也不能一聲不響、窩窩囊囊地死在敵人的臭監房裏。我聽了,覺得有道理,就陪他一起吃了一頓。那便是我的上一頓飯了。那天晚上,我覺得有了些力氣,就不自量力,想越獄逃走,可惜沒逃多遠,就讓人捉了回來,拷打了一整夜。從那時起,韃子就不耐煩我活著了,又礙著李恒的軍令,不敢擅殺戰俘,便給我斷了飲食,任我自生自滅。”
奉書聽得心驚肉跳,忽然有了一個疑惑,小聲問:“李恒不殺你,又是為什麽?大宋……大宋已經亡啦,他們又沒有別的仗打,為什麽還要……還要……”
為什麽還要留著我們的性命?哼,原因多得很,有些是想招降,舍不得殺,有些,是想從他們嘴裏拷打出別的情報。官家雖然不在了,可是南方各地的無主軍隊仍然不少,打著大宋的旗號,想要再尋一個趙氏傳人,重振漢家山河。這些蝦兵蟹將在鄉野裏藏身,也夠韃子頭疼一陣子了,因此不斷地審訊正規軍俘虜,想要審出些蛛絲馬跡。”
奉書又迷惑了。既然忽必烈不是罪魁禍首,難道要追溯到他的祖宗十八代不成?她聽說過,忽必烈的父親是拖雷,拖雷的父親是成吉思汗,然而成吉思汗的祖先是誰,她便不確定了。有人說是天神,有人說是一匹狼和一頭鹿。
她覺得杜滸應該知道,於是把這個問題問了出來。可杜滸卻搖搖頭,“蒙古人才不關心這些。他們的曆史,嘿,都是他們的敵人寫的。”
奉書想了想,最後說:“就是。要是所有人都把他們的仇人追根溯源,一個個都要追溯到盤古開天地去。我隻知道,誰讓我爹爹不好過,誰害了我全家,害了大宋百姓,我就恨誰,不管他姓張、姓李,姓阿,還是叫別的什麽稀奇古怪的名兒。”
杜滸輕輕一笑,似乎對這個論斷頗覺有趣,立刻又說:“害了大宋百姓的,那可數也數不過來啦。以前那個玩蟋蟀的奸相賈似道,你爹爹有沒有跟你說過?”
奉書心中一亮,這可是個如假包換的大罪人。
說過!他根本不會打仗,隻會蒙騙官家、投降賣國,爹爹每次說起他,都忍不住砸東西。”
該不該恨?”
該。不過已經有不少人恨他了。我聽說他最後是讓仇人給殺死的。”說不定就是像自己一樣的勇敢的小孩子。
杜滸慢慢地說:“還有呂文煥,若不是他以襄陽降元,咱們大宋也不至於失去半壁江山,一潰千裏。如果鄂州程鵬飛不降,蒙古人也不會在長江有那樣強的根基。焦山之戰,張世傑如果不是用了那個笨得要命的鐵索橫江的法子,也不會被阿朮火燒連營,白白送出江麵上的防線。如果不是陳宜中嫉賢妒能、排斥異己,伯顏根本不會那麽快攻破臨安。甚至……如果崖山之戰是另一種打法……唉……你說,倘若這其中有一件事不一樣,現在的局勢,會不會……”
他說的這許多人和事,都是奉書從沒聽說過的。她目瞪口呆,因為她從沒想過,這樣一個看似必然的結局裏,居然還會有那麽多“如果”。
文璧所得的軍情雖然號稱機密,可過不幾日,不知怎地,惠州城裏就盡人皆知了。五月初一日,趙顯的哥哥、七歲的益王趙昰在福州即位,改元景炎。
大宋又有皇帝了,盡管他每隔一陣,便不得不搬一次家。
新朝廷大封功臣。在那口耳相傳的長長名單裏,不僅有陳宜中、張世傑、陸秀夫等一直追隨皇帝左右的忠臣,還有一個文天祥。他被封為觀文殿學士、侍讀、通議大夫、樞密使、都督諸路軍馬……一連串的頭銜和職位,老百姓說來說去,也分不太清楚。
奉書從哥哥那裏聽到消息,幾乎是尖叫著跑入內堂,正撞在母親身上。她大叫道:“爹爹又被封官了!他還在帶兵!”
隨之而來的便是一連串的壞消息。淮東、淮西盡為元軍占領,那個曾中了反間計的李庭芝一直堅守奮戰,直到被俘,最後不屈而死。元將李恒——便是那個文璧最為忌憚的將領——已經平了江西,家鄉終於淪陷。阿裏海牙平了湖南,正向廣南步步推進。忽必烈傳檄招降,降書如雪片般飛進蒙古軍營。到了六月,廣州守將獻城投降。
奉書突然想到那些滯留在廣州的波斯人。
廣州緊鄰著惠州西部。此時惠州城裏已是人心惶惶,城外天天有士兵操練,號角和鼓聲從清晨一直響到傍晚。奉書在二叔的書房裏發現一張大大的地圖,每當某處州郡陷落的諜報傳來,他便在地圖上用紅筆圈一個圈。到得後來,紙上密密麻麻的一片血紅,疏密有致,像病人在春天出的疹子。
七月,正是天色最熱的時候,消息如清風般傳來,文天祥已到了福建南劍州,在那裏開府募兵。一時間,各地豪傑奔走相告,義軍紛起響應,當真有一呼百應之勢。
奉書隻記得自己和三姐、四姐一起,被塞進一頂小轎子,在黑暗中一路顛簸。家裏的女眷都不會騎馬,又都是一雙小腳,連走路都走不快。她聽到轎子外麵馬蹄聲聲,看到明明暗暗的火光不規律地閃爍著。縣城裏到處都是百姓的哭喊。父親屬下的兵卒徒勞地安撫著,讓他們快撤,快藏好家裏的錢財,快躲起來。
轎子裏窄小無比。三個姐妹抱成一團,都感到對方身上在發抖。
文天祥決定向永豐方向撤退。一連十幾個時辰的急行軍,沒有時間停下來休息、做飯、甚至解手。奉書感覺外麵的轎夫換了好幾茬,有時候轎子跑著跑著,便磕在了地上,那是抬轎的轎夫中箭倒地了。
奉書在轎子裏坐不住了,掀開簾,跳下地來,說道:“我自己走!”
可還沒走幾步,前麵的路上便堵滿了成群的難民,大家口裏紛紛傳言:“韃子拿下永豐啦!大夥快跑啊!”
幾個督府軍將領立刻安撫道:“不可能!那裏有鄒統領的三萬兵馬!不許再傳謠言,否則軍法處置!”
但沒有一個人真的被“軍法處置”。因為所有人都在那麽說。突然,人群分開一條小縫,幾十個宋兵滿頭滿臉都是鮮血,跌跌撞撞地從前方跑過來,看到文天祥的轎子,便即伏地大哭。
奉書看清他們的模樣,不禁尖叫了一聲,胃裏一陣翻騰,將早間吃的幾口冷飯全吐在了地下。
那些人的雙耳全都沒了。
那是鄒洬手下的民兵。三萬人,雖然不少,但全是步兵,其中還有相當一部分新招募來的民兵。雖然大家都是一腔熱血,勇氣過人,但騎兵衝來,登時如同虎入羊群,砍瓜切菜一般。隻一個時辰功夫,督府軍便即死的死,傷的傷,潰散的潰散,倉皇撤兵,留下一路屍體。這幾十人,是讓元軍捉住,又放回來,以示挑釁的。鄒洬本人則身受重傷,讓親兵拚死護送,突圍出來。
談笙看出了她的驚恐,慨然道:“咱們中國人之所以勝過韃子,最要緊的就是禮義綱常。國難當頭,忠臣孝子,殉國死節,有何希奇?談笙投靠督府軍之初,就和文大人袒露心跡,胸中早存了殉國之念,若是屈膝事敵,豈不是教後世人都看不起?”見兩個女孩點了點頭,忽然又笑了笑,低聲說:“不過咱們既然還沒死,那就是老天要我們活著,咱們得順應天命。”說著,扶著四姐的肩膀,用力走了兩步,說道:“韃子還在這一帶耽著,想等霧散了,再仔細搜捕。請小姐們隨我去避一避吧。”
兩人點頭不迭。雖然談笙年紀輕輕,可畢竟也是和父親共事的“大人”,還那樣的有見識,聽他的,總沒錯。隻是他腿腳有傷,不得不讓四姐攙扶著。他還說自己冒犯失禮,連連道歉。
三人相互扶持,盡往荒僻處走。隔著樹林,不時隱隱聽見大路上傳來的馬蹄聲和號令聲。隱約能看到路上馳過一隊又一隊的騎兵,隊列齊整,秩序井然。這時山中霧氣彌漫,這些騎兵從迷霧中衝出來,又奔進霧裏,好像是天兵天將一般。
胡奎回到艙裏,眉頭緊蹇,對杜滸道:“沒想到一進建康府,居然查得這麽嚴,不知蒙古人又在搞什麽鬼。城外也在盤查,今日是沒法再走了,就近泊船,宿一夜吧。”
胡奎又把奉書叫了起來,笑道:“小東家,今天咱們不走啦。在船上睡了這麽多日子,累不累?今晚咱們在城裏找個客店,好好歇一歇。”
奉書茫然道:“客店?”她已經很久沒聽到這個詞了,想了一會兒,才明白胡奎的意思,連忙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