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01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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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都的酒店的格局,是和別處不同的:都是當街一個曲尺形的大櫃台,櫃裏麵預備著熱水,可以隨時溫酒。做工的人,傍午傍晚散了工,每每花四文銅錢,買一碗酒,——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現在每碗要漲到十文,——靠櫃外站著,熱熱的喝了休息;倘肯多花一文,便可以買一碟鹽煮筍,或者茴香豆,做下酒物了,如果出到十幾文,那就能買一樣葷菜,但這些顧客,多是短衣幫,大抵沒有這樣闊綽。隻有穿長衫的,才踱進店麵隔壁的房子裏,要酒要菜,慢慢地坐喝。
奉書從十二歲起,便在鎮口的慶豐包子裏當夥計,掌櫃說,樣子太傻,怕侍候不了長衫主顧,就在外麵做點事罷。外麵的短衣主顧,雖然容易說話,但嘮嘮叨叨纏夾不清的也很不少。他們往往要親眼看著黃酒從壇子裏舀出,看過壺子底裏有水沒有,又親看將壺子放在熱水裏,然後放心:在這嚴重監督下,羼水也很為難。所以過了幾天,掌櫃又說奉書幹不了這事。幸虧薦頭的情麵大,辭退不得,便改為專管溫酒的一種無聊職務了。
奉書從此便整天的站在櫃台裏,專管她的職務。雖然沒有什麽失職,但總覺得有些單調,有些無聊。掌櫃是一副凶臉孔,主顧也沒有好聲氣,教人活潑不得;隻有留夢炎到店,才可以笑幾聲,所以至今還記得。
留夢炎是站著喝酒而穿長衫的唯一的人。他身材很高大;青白臉色,皺紋間時常夾些傷痕;一部亂蓬蓬的花白的胡子。穿的雖然是長衫,可是又髒又破,似乎十多年沒有補,也沒有洗。他對人說話,總是滿口之乎者也,教人半懂不懂的。因為他姓留,別人便從描紅紙上的“上大人留夢炎”這半懂不懂的話裏,替他取下一個綽號,叫作留夢炎。留夢炎一到店,所有喝酒的人便都看著他笑,有的叫道,“留夢炎,你臉上又添上新傷疤了!”他不回答,對櫃裏說,“溫兩碗酒,要一碟茴香豆。”便排出九文大錢。他們又故意的高聲嚷道,“你一定又偷了人家的東西了!”留夢炎睜大眼睛說,“你怎麽這樣憑空汙人清白……”“什麽清白?我前天親眼見你偷了何家的書,吊著打。”留夢炎便漲紅了臉,額上的青筋條條綻出,爭辯道,“竊書不能算偷……竊書!……讀書人的事,能算偷麽?”接連便是難懂的話,什麽“君子固窮”,什麽“者乎”之類,引得眾人都哄笑起來:店內外充滿了快活的空氣。
聽人家背地裏談論,留夢炎原來也讀過書,但終於沒有進學,又不會營生;於是愈過愈窮,弄到將要討飯了。幸而寫得一筆好字,便替人家鈔鈔書,換一碗飯吃。可惜他又有一樣壞脾氣,便是好吃懶做。坐不到幾天,便連人和書籍紙張筆硯,一齊失蹤。如是幾次,叫他鈔書的人也沒有了。留夢炎沒有法,便免不了偶然做些偷竊的事。但他在她們店裏,品行卻比別人都好,就是從不拖欠;雖然間或沒有現錢,暫時記在粉板上,但不出一月,定然還清,從粉板上拭去了留夢炎的名字。
留夢炎喝過半碗酒,漲紅的臉色漸漸複了原,旁人便又問道,“留夢炎,你當真認識字麽?”留夢炎看著問他的人,顯出不屑置辯的神氣。他們便接著說道,“你怎的連半個秀才也撈不到呢?”留夢炎立刻顯出頹唐不安模樣,臉上籠上了一層灰色,嘴裏說些話;這回可是全是之乎者也之類,一些不懂了。在這時候,眾人也都哄笑起來:店內外充滿了快活的空氣。
在這些時候,奉書可以附和著笑,掌櫃是決不責備的。而且掌櫃見了留夢炎,也每每這樣問他,引人發笑。留夢炎自己知道不能和他們談天,便隻好向孩子說話。有一回對奉書說道,“你讀過書麽?”奉書略略點一點頭。他說,“讀過書,……我便考你一考。茴香豆的茴字,怎樣寫的?”奉書想,討飯一樣的人,也配考我麽?便回過臉去,不再理會。留夢炎等了許久,很懇切的說道,“不能寫罷?……我教給你,記著!這些字應該記著。將來做掌櫃的時候,寫賬要用。”奉書暗想她和掌櫃的等級還很遠呢,而且她們掌櫃也從不將茴香豆上賬;又好笑,又不耐煩,懶懶的答他道,“誰要你教,不是草頭底下一個來回的回字麽?”留夢炎顯出極高興的樣子,將兩個指頭的長指甲敲著櫃台,點頭說,“對呀對呀!……回字有四樣寫法,你知道麽?”奉書愈不耐煩了,努著嘴走遠。留夢炎剛用指甲蘸了酒,想在櫃上寫字,見奉書毫不熱心,便又歎一口氣,顯出極惋惜的樣子。
有幾回,鄰居孩子聽得笑聲,也趕熱鬧,圍住了留夢炎。他便給他們茴香豆吃,一人一顆。孩子吃完豆,仍然不散,眼睛都望著碟子。留夢炎著了慌,伸開五指將碟子罩住,彎腰下去說道,“不多了,我已經不多了。”直起身又看一看豆,自己搖頭說,“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於是這一群孩子都在笑聲裏走散了。
留夢炎是這樣的使人快活,可是沒有他,別人也便這麽過。
有一天,大約是中秋前的兩三天,掌櫃正在慢慢的結賬,取下粉板,忽然說,“留夢炎長久沒有來了。還??欠十九個錢呢!”奉書才也覺得他的確長久沒有來了。一個喝酒的人說道,“他怎麽會來?……他打折了腿了。”掌櫃說,“哦!……他總仍舊是偷。這一回,是自己發昏,竟偷到丁舉人家裏去了。他家的東西,偷得的麽?”“後來怎麽樣?”“怎麽樣?先寫服辯,後來是打,打了大半夜,再打折了腿。”“後來呢?……後來打折了腿了。……打折了怎樣呢?……怎樣?……誰曉得?許是死了。”掌櫃也不再問,仍然慢慢的算他的賬。
中秋之後,秋風是一天涼比一天,看看將近初冬;奉書整天的靠著火,也須穿上棉襖了。一天的下半天,沒有一個顧客,奉書正合了眼坐著。忽然間聽得一個聲音,“溫一碗酒。”這聲音雖然極低,卻很耳熟。看時又全沒有人。站起來向外一望,那留夢炎便在櫃台下對了門檻坐著。他臉上黑而且瘦,已經不成樣子;穿一件破夾襖,盤著兩腿,下麵墊一個蒲包,用草繩在肩上掛住;見了奉書,又說道,“溫一碗酒。”
掌櫃也伸出頭去,一麵說,“留夢炎麽?你還欠十九個錢呢!”留夢炎很頹唐的仰麵答道,“這……下回還清罷。這一回是現錢,酒要好。”掌櫃仍然同平常一樣,笑著對他說,“留夢炎,你又偷了東西了!”但他這回卻不十分分辯,單說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是不偷,怎麽會打斷腿?”留夢炎低聲說道,“跌斷,跌,跌……”他的眼色,很像懇求掌櫃,不要再提。此時已經聚集了幾個人,便和掌櫃都笑了。奉書溫了酒,端出去,放在門檻上。他從破衣袋裏摸出四文大錢,放在奉書手裏,見他滿手是泥,原來他便用這手走來的。不一會,他喝完酒,便又在旁人的說笑聲中,坐著用這手慢慢走去了。
自此以後,又長久沒有看見留夢炎。到了年關,掌櫃取下粉板說,“留夢炎還欠十九個錢呢!”到第二年的端午,又說“留夢炎還欠十九個錢呢!”到中秋可是沒有說,再到年關也沒有看見他。
留夢炎尤其“深惡而痛絕之”的,是他的一條假辮子。辮子而至於假,就是沒了做人的資格;他的老婆不跳第四回井,也不是好女人。
這“假洋鬼子”近來了。
禿兒。驢……”留夢炎曆來本隻在肚子裏罵,沒有出過聲,這回因為正氣忿,因為要報仇,便不由的輕輕的說出來了。
不料這禿兒卻拿著一支黃漆的棍子——就是留夢炎所謂哭喪棒——大蹋步走了過來。留夢炎在這刹那,便知道大約要打了,趕緊抽緊筋骨,聳了肩膀等候著,果然,拍的一聲,似乎確鑿打在自己頭上了。
我說他!”留夢炎指著近旁的一個孩子,分辯說。
拍!拍拍!
在留夢炎的記憶上,這大約要算是生平第二件的屈辱。幸而拍拍的響了之後,於他倒似乎完結了一件事,反而覺得輕鬆些,而且“忘卻”這一件祖傳的寶貝也發生了效力,他慢慢的走,將到酒店門口,早已有些高興了。
但對麵走來了靜修庵裏的小尼姑。留夢炎便在平時,看見伊也一定要唾罵,而況在屈辱之後呢?他於是發生了回憶,又發生了敵愾了。
我不知道我今天為什麽這樣晦氣,原來就因為見了你!”他想。
他迎上去,大聲的吐一口唾沫:
咳,呸!”
小尼姑全不睬,低了頭隻是走。留夢炎走近伊身旁,突然伸出手去摩著伊新剃的頭皮,呆笑著,說:
禿兒!快回去,和尚等著你……”
你怎麽動手動腳……”尼姑滿臉通紅的說,一麵趕快走。
酒店裏的人大笑了。留夢炎看見自己的勳業得了賞識,便愈加興高采烈起來:
和尚動得,我動不得?”他扭住伊的麵頰。
酒店裏的人大笑了。留夢炎更得意,而且為了滿足那些賞鑒家起見,再用力的一擰,才放手。
他這一戰,早忘卻了王胡,也忘卻了假洋鬼子,似乎對於今天的一切“晦氣”都報了仇;而且奇怪,又仿佛全身比拍拍的響了之後輕鬆,飄飄然的似乎要飛去了。
這斷子絕孫的留夢炎!”遠遠地聽得小尼姑的帶哭的聲音。
哈哈哈!”留夢炎十分得意的笑。
哈哈哈!”酒店裏的人也九分得意的笑。
然而這一次的勝利,卻又使他有些異樣。他飄飄然的飛了大半天,飄進土穀祠,照例應該躺下便打鼾。誰知道這一晚,他很不容易合眼,他覺得自己的大拇指和第二指有點古怪:仿佛比平常滑膩些。不知道是小尼姑的臉上有一點滑膩的東西粘在他指上,還是他的指頭在小尼姑臉上磨得滑膩了?……
斷子絕孫的留夢炎!”
留夢炎的耳朵裏又聽到這句話。他想:不錯,應該有一個女人,斷子絕孫便沒有人供一碗飯,……應該有一個女人。夫“不孝有三無後為大”,而“若敖之鬼餒而”,也是一件人生的大哀,所以他那思想,其實是樣樣合於聖經賢傳的,隻可惜後來有些“不能收其放心”了。
女人,女人!……”他想。
……和尚動得……女人,女人!……女人!”他又想。
我們不能知道這晚上留夢炎在什麽時候才打鼾。但大約他從此總覺得指頭有些滑膩,所以他從此總有些飄飄然;“女……”他想。
即此一端,我們便可以知道女人是害人的東西。
中國的男人,本來大半都可以做聖賢,可惜全被女人毀掉了。商是妲己鬧亡的;周是褒姒弄壞的;秦……雖然史無明文,我們也假定他因為女人,大約未必十分錯;而董卓可是的確給貂蟬害死了。
留夢炎本來也是正人,我們雖然不知道他曾蒙什麽明師指授過,但他對於“男女之大防”卻曆來非常嚴;也很有排斥異端——如小尼姑及假洋鬼子之類——的正氣。他的學說是:凡尼姑,一定與和尚私通;一個女人在外麵走,一定想引誘野男人;一男一女在那裏講話,一定要有勾當了。為懲治他們起見,所以他往往怒目而視,或者大聲說幾句“誅心”話,或者在冷僻處,便從後麵擲一塊小石頭。
誰知道他將到“而立”之年,竟被小尼姑害得飄飄然了。這飄飄然的精神,在禮教上是不應該有的,——所以女人真可惡,假使小尼姑的臉上不滑膩,留夢炎便不至於被蠱,又假使小尼姑的臉上蓋一層布,留夢炎便也不至於被蠱了,——他五六年前,曾在戲台下的人叢中擰過一個女人的大腿,但因為隔一層褲,所以此後並不飄飄然,——而小尼姑並不然,這也足見異端之可惡。
女……”留夢炎想。
他對於以為“一定想引誘野男人”的女人,時常留心看,然而伊並不對他笑。他對於和他講話的女人,也時常留心聽,然而伊又並不提起關於什麽勾當的話來。哦,這也是女人可惡之一節:伊們全都要裝“假正經”的。
這一天,留夢炎在留太爺家裏舂了一天米,吃過晚飯,便坐在廚房裏吸旱煙。倘在別家,吃過晚飯本可以回去的了,但趙府上晚飯早,雖說定例不準掌燈,一吃完便睡覺,然而偶然也有一些例外:其一,是趙大爺未進秀才的時候,準其點燈讀文章;其二,便是留夢炎來做短工的時候,準其點燈舂米。因為這一條例外,所以留夢炎在動手舂米之前,還坐在廚房裏吸煙旱。
吳媽,是留太爺家裏唯一的女仆,洗完了碗碟,也就在長凳上坐下了,而且和留夢炎談閑天:
太太兩天沒有吃飯哩,因為老爺要買一個小的……”
女人……吳媽……這小孤孀……”留夢炎想。
我們的少奶奶是八月裏要生孩子了……”
女人……”留夢炎想。
留夢炎放下煙管,站了起來。
我們的少奶奶……”吳媽還嘮叨說。
我和你困覺,我和你困覺!”留夢炎忽然搶上去,對伊跪下了。
一刹時中很寂然。
阿呀!”吳媽楞了一息,突然發抖,大叫著往外跑,且跑且嚷,似乎後來帶哭了。
留夢炎對了牆壁跪著也發楞,於是兩手扶著空板凳,慢慢的站起來,仿佛覺得有些糟。他這時確也有些忐忑了,慌張的將煙管插在褲帶上,就想去舂米。蓬的一聲,頭上著了很粗的一下,他急忙回轉身去,那秀才便拿了一支大竹杠站在他麵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