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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紅紅火火恍恍惚惚

    師父,你來晚了。”

    如果我按照約定的時間分秒不差,那麽就會有兩打怯薛營成員跟在我身後進門,把你這間可愛的畫室糟蹋得亂七八糟——雖然現在也整潔不到哪兒去。”

    穿白衣的男人低低一笑,一手脫掉兜帽,一手解下佩劍,隨意丟到牆角的一堆油畫顏料裏。隨後便聽到“哢擦”幾聲脆響,某種液體在地板上彌漫開來。

    蛋!”奉書慘叫一聲,丟下畫筆,踉踉蹌蹌的撲過來,心碎的表情,“你、你把我的蛋弄碎了!”

    杜滸簡直要瘋了,“你把雞蛋和顏料放在一起?你今天早上吃的,不會是煙熏火腿燉玫瑰紅吧?”

    奉書瞪了他一眼,小心翼翼地跪下去,用調色板一點點刮著地上剩餘的蛋清。

    你知道現在雞蛋多貴嗎!我最近剛剛發現,如果把蛋清和堿水按某種比例混合,調到顏料裏,可以在不減少純度的情況下增加筆觸的粘滯度,但缺點是……也許可以這樣改進……”

    杜滸不理會她的喋喋不休,徑直給自己拉了張椅子坐下。這個靦腆羞澀的年輕人,一提到她事業有關的話題,就會立刻變成獨一無二的瘋子——瘋子裏麵最會畫畫的。畫家裏麵最瘋狂的。

    譬如她為了研究人體結構,居然會趁半夜溜進停屍房,用她那兩條細胳膊拖回一具壯健的屍體來,像一個巫師附身的屠夫,細細的剖開每一道機理,輾轉研究,隻為畫出那道完美的肘間轉折。

    等她畫完,心滿意足地轉過身來,看著那具七零八落的死屍,切口已經顯出腐爛的痕跡,居然被嚇得大叫,說什麽也不敢碰。她害怕不完美的人體。

    最後還是杜滸幫忙,趁夜把屍體扔進阿諾河了事。

    杜滸最後還是忍不住蹲下來,幫她一道清理了地上的蛋清,一邊問:“今天又是幹什麽?拖不動屍體了?叫我幫忙?”

    奉書搖搖頭,一本正經地說:“我宣布,以後我不會再用屍體了。它們雖然能任我擺布,但終究是僵硬的、沒有活力的一團肉。照著死屍畫出來的像,我看不到裏麵的靈氣。”

    杜滸嗤之以鼻,搖搖頭。他自詡還是有些藝術素養,但可看不出來肖像裏的“靈氣”是什麽玩意兒。

    你不會是開始想解剖活人吧?那也好,等我解決了那個可惡的忽必烈,把他活著拖過來,扒光了任你宰割,怎麽樣?隻不過你要是敢把忽必烈那身肥肉畫上去,你的畫布恐怕會往下滴油,哈哈哈!”

    這回輪到奉書皺了鼻子,“你口味真重。”

    彼此彼此。”

    但我喜歡這個活人模特的主意。站過去。”

    杜滸不解他意,“你說什麽?”

    奉書伸手指了指旁邊——就是他以往放屍體的那個小空地——滿臉無辜的神情,“請你站過去,我要開始作畫了。你今天已經遲到了……喂,你到底有沒有看我給你的信?”

    杜滸搖搖頭,“信鴿回來,我看那信上是你的字跡,就按照老時間過來了。內容麽,沒細看。”

    奉書開心地笑起來,“我是請你來給我當一天模特的。”

    奉書喜歡完美的人體。上帝創造出人類,賜予他們智慧和力量,讓他們做世界的主人。既然上帝是完美的,人類也必定是完美的。

    那些殘缺、惡毒的心靈,以及那些因放縱和暴虐而扭曲變形的身體,隻能說是上帝手中的殘次品。那些人,她一眼也不願意多看。

    然而在看到杜滸的第一眼,她就認定,這必定是一個連上帝都會為之驕傲的作品——身體、頭腦、心靈。以至於杜滸後來被滅門、被追殺、被通緝,在托斯卡納的各個黑暗角落躲躲藏藏的時候,她也從沒有起過拋棄這個朋友的念頭。他覺得,如果杜滸注定被那些不完美的靈魂所擊倒,那麽自己再也沒必要再信仰上帝了。

    但杜滸有時候也會蠢得可愛。比如他現在,站到了任人宰割的模特位置,眼睜睜地看著奉書,猶豫了半天,才問:“是不是……要把衣服脫了?”

    翻白眼,“那當然,我要是想畫漂亮衣服,直接去羅馬看教皇就行了,用不著觀摩你這身帶血的披風。”

    我披風上沒血。”

    那是因為我幫你洗過。”

    不屑再和她鬥嘴了。杜滸把披風解下來,丟到地上。然後又猶豫了片刻,伸出雙手,“這個。”

    雙手手腕上裝配著鋒利的袖劍,那是奉書為之自豪的改裝產品——鋒刃隱蔽,出鞘無聲,收放自如。最重要的是,老式版本的袖劍需要切掉使用者的無名指,才能揮灑無礙。而這一點也讓奉書改進了。她不能允許這具完美的軀體有一點點被破壞。

    杜滸稱她為本世紀最偉大的工程師。奉書不喜歡這個稱呼,說:“應該是往前五世紀,往後五世紀,最偉大的工程師才對。”

    也隻有奉書最清楚袖劍的裝配過程。杜滸平日自己生活的時候,袖劍很少解下來。不僅是因為他警惕性高,更是因為那根本就是一件力氣活兒,經常會弄得他滿頭大汗。單手解袖劍?找奉書吧。

    拿慣了畫筆的手指出奇的靈活。袖劍被解下來,輕輕放到了一邊。對於這個耗費了自己心血的產品,奉書表現得比杜滸還要小心翼翼。

    解下袖劍之後,身上的袍子才能脫下來。杜滸用下巴指了指胸前的扣子。

    唔,順便幫我一塊解了吧。”

    卻不是他犯懶。方才在聖洛倫佐區的一翻激烈巷戰,雖然以杜滸成功逃脫告終,但他已經耗盡了力氣,要不是惦念著奉書的邀約,真想一頭倒下,睡上他一天一夜。

    奉書卻莫名其妙地覺得臉有點熱。杜滸這家夥,欺負自己沒給別人脫過衣服是不是?果然單身狗是注定被虐待的物種啊。

    遐思突然被打斷了。杜滸故意做出不耐煩的語氣:“你這雙手,果然離了筆就是廢物兩隻。”說著自己動手,脫下了袍子,又一把扯掉緊身布衫,“褲子還要脫嗎?”

    奉書的呼吸停滯了一刻。那樣一個完美的軀幹就呈現在自己眼前了。緊實的肌肉條理分明,矯健的曲線恰到好處,純正的男性氣息噴薄而出。他的呼吸是很慢的,胸膛隨著呼吸一起一伏,胸前的細細的絨毛隨著跳舞——和大多數意大利男人不同,他沒有很重的毛發,也許是因為他那一點點東方血統?也許是那一段艱苦的鄉村生活?

    他的聲音也不是純正的佛羅倫薩紅,而是帶著墨綠色,托斯卡納鄉下的野性和奔放,好像那一望無際的橄欖樹林,讓奉書想起自己出生長大的那個小村莊。

    一切一切都隻能用一個詞來形容:perfetto。完美。

    可為什麽他的胸前會有一道淺淺的疤痕?奉書簡直要詛咒那個給他留下這道痕跡的人了。他破壞了上帝的完美。

    還有他下頜的那一道舊傷,時刻提醒著奉書,這個世界並非上帝所要塑造成的樣子。

    杜滸早就習慣了這位徒弟時不時的神遊太虛,耐心重複道:“問你呢,褲子還要脫嗎?”

    奉書被嚇一跳,摸摸鼻子,做出一副輕佻的語氣。“當然,不然你讓我畫什麽?不過作為朋友,我也放你一馬,底褲就不用脫了,我也不畫那玩意兒。”

    多謝,和屍體的待遇果然不一樣啊。”杜滸將腿從褲管裏褪出來,壞壞的一笑,“阿合馬不是找你定了一幅帶那玩意兒的裝飾畫嗎?要掛在裏卡迪宮大廳裏的。”

    金主出錢,另當別論。”他怎麽會知道這件事?明明是阿合馬私下裏跟自己說的,“不過我看就算畫出來了,他也不敢掛,全城人的唾沫得淹死他。”

    杜滸把褲子丟到一邊,懶懶的搖頭,“我看未必。現在這些貴族老爺們可是越來越大膽了。放一百年前,除了聖徒可以衣不蔽體,半裸人像誰敢畫?市井風情誰敢畫?嘿嘿,現在呢?我看再過上一陣,梵蒂岡教堂的天頂上也會畫上光溜溜的亞當,你信不信?到時候他們要是請你畫,可要記得照我的身材來,那玩意兒畫大點,俯瞰眾生。”

    奉書把臉藏在畫架後麵。太可怕了。每當她覺得杜滸其實還算可愛的時候,這人總會用這樣那樣的方式提醒自己,他其實和魔鬼也有交情。

    我死也不會接那種活兒。”

    杜滸遺憾地搖搖頭,“名垂青史的機會留給了別人。”

    說的好像我必須得畫裸體搏出位,才能名垂青史似的。”奉書這句話卻有點心虛。作為一個畫界的小新人,每天的活計不過是給貴族們畫畫肖像,能名垂哪門子青史?自己倒是有些大膽的想法,可哪敢隨意嚐試?隻怕萬一讓哪個名家老頭子看不順眼,就能毀了自己一生的前程。

    因此隻能在小小的畫室裏,悄悄的嚐試。好在他有一個隨叫隨到的模特……

    別貧嘴了,姿勢擺好。”

    什麽姿勢?我是門外漢。”

    奉書不得不耐心解釋,她需要對方展露哪些肌肉,做出什麽樣的動作。哪裏放鬆,哪裏緊張。頭一次做人體模特,杜滸顯得有些僵硬,奉書有時候不得不放下打草稿的鉛筆,走上前去糾正他的動作。

    杜滸固執不從,“我覺得這樣更好看。”

    不是好不好看的問題!我要研究你這裏的肌理走向,這是科學實驗……”用力扳他的胳膊,扳不動。杜滸笑嘻嘻地看著他白費力氣。

    手上觸到的是溫熱而結實的肌肉。奉書突然不自覺地咽了咽口水。

    要是現在用人闖進畫室,一定會認為他們在做什麽不得了的事情吧。畢竟使用人體模特並非畫界的流行趨勢。大多數畫手隻要照著自己的想象,大不了給肖像多穿些衣服,就能勉勉強強的表現出各種動作。

    但奉書不一樣。她筆下的人物,每一片指甲蓋都要能夠以假亂真。

    繼續努力,“拗過去!再拗!見過古希臘那些運動員的雕像嗎?擲鐵餅的那種?你現在是在撿麥粒!”

    杜滸忽然輕輕“呀”了一聲。奉書使力過度,指甲蓋劃過他肋下薄薄的皮膚,一道血印。

    疼的是奉書。她一把收回手,痛心疾首,“對不起,對不起……我,我去找藥給你敷……哦不,藥店太遠了,我這裏有雞蛋清,可以暫時止痛的……”

    杜滸無奈地搖搖頭,“沒關係,什麽都不用做。我也不要你那些沾了顏料的雞蛋清。”

    和他往日受的那些苦痛和傷病比起來,這簡直比蚊子叮還溫柔。

    奉書仍是手忙腳亂地翻騰自己的箱子,“不能留疤啊,不能感染……”

    杜滸揉揉眉心,走過去,一把拉住他的胳膊,把她拽了起來,“我說不用,就是不用!”

    霸道的語氣,奉書不由自主地想點頭,卻又生氣。憑什麽每件事都聽他的!

    她更大聲的抗議:“師父,我不允許你這樣對待自己的身體!你現在受雇於我,是我的模特!這是我的畫室,一切我說了算……唔唔……”

    突然嘴巴被從後麵捂住了,身子被往後狠狠一拽。奉書差點驚叫起來。她清楚杜滸的危險性。這是他殺人的姿勢。他隻要從後麵捂住受害者的嘴,然後,袖劍在喉嚨上一劃……

    可是現在他手上沒有袖劍。他甚至連一件衣服也沒穿。隔著自己的衣料,感到他胸膛的溫度。

    口幹舌燥。奉書突然覺得自己的世界觀被推翻了,差點就學著他的語氣大叫出來:“你這該死的禽獸,我是你徒弟!”

    嘴巴被捂得更緊,連喘氣都困難,更別提發出任何聲音。

    杜滸的聲音微微顫抖:“安靜!有人找來了。”

    急促的呼吸聲中,隻聽門外一陣喧嘩:“有人看到刺客進了這個院子!給我好好的搜!”

    杜滸的聲音輕輕響在耳邊,“該死!剛才是誰讓我把褲子也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