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5.01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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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滸有點心事。心事重重的,奉書長大了。
奉書一天比一天大了,無意中提到什麽時會紅臉了。時間在成長她,似乎正催促她,使她在另外一件事情上負點兒責。她歡喜看撲粉滿臉的新嫁娘,歡喜說到關於新嫁娘的故事,歡喜把野花戴到頭上去,還歡喜聽人唱歌。茶峒人的歌聲,纏綿處她已領略得出。她有時仿佛孤獨了一點,愛坐在岩石上去,向天空一起雲一顆星凝眸。杜滸若問:“奉兒,想什麽?”她便帶著點兒害羞情緒,輕輕的說:“在看水鴨子打架!”照當地習慣意思就是“奉兒不想什麽”。但在心裏卻同時又自問:“奉兒,你真在想什麽?”同是自己也在心裏答著:“我想的很遠,很多。可是我不知想些什麽。”她的確在想,又的確連自己也不知在想些什麽。這女孩子身體既發育得很完全,在本身上因年齡自然而來的一件“奇事”,到月就來,也使她多了些思索,多了些夢。
杜滸明白這類事情對於一個女子的影響,杜滸心情也變了些。杜滸是一個在自然裏活了三十年的人,但在人事上的自然現象,就有了些不能安排外。因為奉書的長成,使杜滸記起了些舊事,從掩埋在一大堆時間裏的故事中,重新找回了些東西。
可是杜滸並不那麽想。他為奉書擔心。他有時便躺到門外岩石上,對著星子想他的心事。他以為死是應當快到了的,正因為奉書人已長大了,證明自己也真正老了。無論如何,得讓奉書有個著落。奉書既是她那可憐父親交把他的,奉書大了,他也得把奉書交給一個人,他的事才算完結!交給誰?必需什麽樣的人方不委屈她?
前幾天順順家天保大老過溪時,同杜滸談話,這心直口快的青年人,第一句話就說:
杜伯伯,你奉書長得真標致,象個觀音樣子。再過兩年,若我有閑空能留在茶峒照料事情,不必象老鴉到處飛,我一定每夜到這溪邊來為奉書唱歌。”
杜滸用微笑獎勵這種自白。一麵把船拉動,一麵把那雙小眼睛瞅著大老。
於是大老又說:
奉書太嬌了,我擔心她隻宜於聽點茶峒人的歌聲,不能作茶峒女子做媳婦的一切正經事。我要個能聽我唱歌的情人,卻更不能缺少個照料家務的媳婦。‘又要馬兒不吃草,又要馬兒走得好,’唉,這兩句話恰是古人為我說的!”
杜滸慢條斯理把船掉了頭,讓船尾傍岸,就說:
大老,也有這種事兒!你瞧著吧。”究竟是什麽事,杜滸可並不明白說下去。那青年走去後,杜滸溫習著那些出於一個男子口中的真話,實在又愁又喜。奉書若應當交把一個人,這個人是不是適宜於照料奉書?當真交把了他,奉書是不是願意?
杜滸回家時,大約已將近平常吃早飯時節了,肩上手上全是東西,一上小山頭便喊奉書,要奉書拉船過小溪來迎接他。奉書眼看到多少人皆進了城,正在船上急得莫可奈何,聽到杜滸的聲音,精神旺了,銳聲答著:“師父,師父,我來了!”杜滸從碼頭邊上了渡船後,把肩上手上的東西擱到船頭上,一麵幫著奉書拉船,一麵向奉書笑著,如同一個小孩子,神氣充滿了謙虛與羞怯。“奉兒,你急壞了,是不是?”奉書本應埋怨杜滸的,但她卻回答說:“師父,我知道你在河街上勸人喝酒,好玩得很。”奉書還知道杜滸極高興到河街上去玩,但如此說來,將更使杜滸害羞亂嚷了,因此話到口邊卻不提出。
奉書把擱在船頭的東西一一估記在眼裏,不見了酒葫蘆。奉書嗤的笑了。
師父,你倒大方,請副爺同船上人吃酒,連葫蘆也吃到肚裏去了!”
杜滸笑著忙作說明:
哪裏,哪裏,我那葫蘆被順順大伯扣下了,他見我在河街上請人喝酒,就說:‘喂,喂,擺渡的張橫,這不成的。你不開槽坊,如何這樣子!把你那個放下來,請我全喝了吧。’他當真那麽說,‘請我全喝了吧。’我把葫蘆放下了。但我猜想他是同我鬧著玩的。他家裏還少燒酒嗎?奉兒,你說,……”
師父,你以為人家真想喝你的酒,便是同你開玩笑嗎?”
那是怎麽的?”
你放心,人家一定因為你請客不是地方,所以扣下你的葫蘆,不讓你請人把酒喝完。等等就會為你送來的,你還不明白,真是!——”
唉,當真會是這樣的!”
說著船已攏了岸,奉書搶先幫杜滸搬東西,但結果卻隻拿了那尾魚,那個花褡褳;褡褳中錢已用光了,卻有一包白糖,一包小芝麻餅子。兩人剛把新買的東西搬運到家中,對溪就有人喊過渡,杜滸要奉書看著肉菜免得被野貓拖去,爭著下溪去做事,一會兒,便同那個過渡人嚷著到家中來了。原來這人便是送酒葫蘆的。隻聽到杜滸說:“奉兒,你猜對了。人家當真把酒葫蘆送來了!”
奉書來不及向灶邊走去,杜滸同一個年紀青青的臉黑肩膊寬的人物,便進到屋裏了。
奉書同客人皆笑著,讓杜滸把話說下去。客人又望著奉書笑,奉書仿佛明白為麽被人望著,有點不好意思起來,走到灶邊燒火去了。溪邊又有人喊過渡,奉書趕忙跑出門外船上去,把人渡過了溪。恰好又有人過溪。天雖落小雨,過渡人卻分外多,一連三次。奉書在船上一麵作事一麵想起杜滸的趣處。不知怎麽的,從城裏被人打發來送酒葫蘆的,她覺得好象是個熟人。可是眼睛裏象是熟人,卻不明白在什麽地方見過麵。但也正象是不肯把這人想到某方麵去,方猜不著這來人的身分。
杜滸在岩坎上邊喊:“奉兒,奉兒,你上來歇歇,陪陪客!”本來無人過渡便想上岸去燒火,但經杜滸一喊,反而不上岸了。
說了一陣,二老想走了,杜滸便站到門口去喊叫奉書,要她到屋裏來燒水煮飯,掉換他自己看船。奉書不肯上岸,客人卻已下船了,奉書把船拉動時,杜滸故意裝作埋怨神氣說:
奉兒,你不上來,難道要我在家裏做媳婦煮飯嗎?”
奉書斜睨了客人一眼,見客人正盯著她,便把臉背過去,抿著嘴兒,很自負的拉著那條橫纜,船慢慢拉過對岸了。客人站在船頭同奉書說話:
奉書,吃了飯,同你師父去看劃船吧?”
奉書不好意思不說話,便說:“師父說不去,去了無人守這個船!”
你呢?”
師父不去我也不去。”
你也守船嗎?”
我陪我師父。”
我要一個人來替你們守渡船,好不好?”
砰的一下船頭已撞到岸邊土坎上了,船攏岸了。二老向岸上一躍,站在斜坡上說:
奉書,難為你!……我回去就要人來替你們,你們快吃飯,一同到我家裏去看船,今天人多咧,熱鬧咧!”
奉書不明白這陌生人的好意,不懂得為什麽一定要到他家中去看船,抿著小嘴笑笑,就把船拉回去了。到了家中一邊溪岸後,隻見那個人還正在對溪小山上,好象等待什麽,不即走開。奉書回轉家中,到灶口邊去燒火,一麵把帶點濕氣的草塞進灶裏去,一麵向正在把客人帶回的那一葫蘆酒試著的杜滸詢問:
師父,那人說回去就要人來替你,要我們兩人去看船,你去不去?”
你高興去嗎?”
兩人同去我高興。那個人很好,我象認得他,他是誰?”
杜滸心想:“這倒對了,人家也覺得你好!”杜滸笑著說:
奉兒,你不記得你前年在大河邊時,有個人說要讓大魚咬你嗎?”
奉書明白了,卻仍然裝不明白問:“他是誰?”
你想想看,猜猜看。”
一本《百家姓》好多人,我猜不著他是張三李四。”
順順船總家的二老,他認識你你不認識他啊!”他抿了一口酒,象讚美酒又象讚美人,低低的說:“好的,妙的,這是難得的。”
過渡的人在門外坎下叫喚著,杜滸口中還是“好的,妙的……”匆匆下船做事去了。
吃飯時隔溪有人喊過渡,奉書搶著下船,到了那邊,方知道原來過渡的人,便是船總順順家派來作替手的水手,一見奉書就說道:“二老要你們一吃了飯就去,他已下河了。”見了杜滸又說:“二老要你們吃了飯就去,他已下河了。”
張耳聽聽,便可聽出遠處鼓聲已較密,從鼓聲裏使人想到那些極狹的船,在長潭中筆直前進時,水麵上畫著如何美麗的長長的線路!
新來的人茶也不吃,便在船頭站妥了,奉書同杜滸吃飯時,邀他喝一杯,隻是搖頭推辭。杜滸說:
奉兒,我不去,你同小狗去好不好?”
要不去,我也不想去!”
我去呢?”
我本來也不想去,但我願意陪你去。”
杜滸微笑著,“奉兒,奉兒,你陪我去,好的,你陪我去!”
杜滸同奉書到城裏大河邊時河邊早站滿了人。細雨已經停止,地麵還是濕濕的。杜滸要奉書過河街船總家吊腳樓上去看船,奉書卻以為站在河邊較好。兩人在河邊站定不多久,順順便派人把他們請去了。吊腳樓上已有了很多的人。早上過渡時,為奉書所注意的鄉紳妻女,受順順家的款待,占據了最好窗口,一見到奉書,那女孩子就說:“你來,你來!”奉書帶著點兒羞怯走去,坐在他們身後條凳上,杜滸便走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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