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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書右手持韁,左手伸過來拉住了杜滸的手。兩人雖然分別不到半日,但剛才一在室內,一在窗外,都是膽戰心驚,苦惱焦慮,惟恐有失,這時相聚,猶如劫後重逢一般。杜滸心中迷迷糊糊,自覺逃離大大不該,但想到要舍卻懷中這個比自己性命還親的奉兒,此後永不見麵,那是寧可斷首瀝血,也決計不能屈從之事。
小紅馬一陣疾馳,離燕京已數十裏之遙,奉書才收韁息馬,躍下地來。杜滸跟著下馬,那紅馬不住將頭頸在他腰裏挨擦,十分親熱。兩人手拉著手,默默相對,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
但縱然一言不發,兩心相通,相互早知對方心意。隔了良久良久,奉書輕輕放下杜滸的手,從馬旁革囊中取出一塊汗巾,到小溪中沾濕了,交給杜滸抹臉。
杜滸正在呆呆的出神,也不接過,突然說道:“奉兒,非這樣不可!”奉書給他嚇了一跳,道:“甚麽啊?”杜滸道:“咱們回去,見我師兄們去。”奉書驚道:“回去?咱們一起回去?”杜滸道:“嗯。我要牽著你的手,對馬道長他們說道:奉兒不是妖女……”一麵說,一麵拉著奉書的小手,昂起了頭,斬釘截鐵般說著,似乎柯鎮惡、馬鈺等就在他眼前:“但是,奉兒……奉兒可不是小妖女,她是很好很好的姑娘……很好很好的……”他心中有無數言辭要為奉書辯護,但話到口頭,卻除了說她“很好很好”之外,更無別語。
奉書起先覺得好笑,聽到後來,不禁十分感動,輕聲道:“師父,他們恨死了我,你多說也沒用。別回去吧!我跟你到深山裏、海島上,到他們永遠找不到的地方去過一輩子。”杜滸心中一動,隨即正色道:“奉兒,咱們非回去不可。”奉書叫道:“他們一定會生生拆開咱們。咱倆以後可不能再見麵啦。”杜滸道:“咱倆死也不分開。”
奉書本來心中淒苦,聽了他這句勝過千言信誓、萬句盟約的話,突然間滿腔都是信心,隻覺兩顆心已牢牢結在一起,天下再沒甚麽人、甚麽力道能將兩人拆散,心想:“對啦,最多是死,難道還有比死更厲害的?”說道:“師父,我永遠聽你話。咱倆死也不分開。”杜滸喜道:“本來嘛,我說你是很好很好的。”
奉書嫣然一笑,從革囊中取出一大塊生牛肉來,用濕泥裹了,找些枯枝,生起火來,說道:“讓小紅馬息一忽兒,咱們打了尖就回去。”
兩人吃了牛肉,那小紅馬也吃飽了草,兩人上馬從來路回去,未牌稍過,已來到小客店前。杜滸牽了奉書的手,走進店內。那店伴得過杜滸的銀子,見他回來,滿臉堆歡的迎上,說道:“您老好,那幾位都出京去啦。跟您張羅點兒甚麽吃的?”杜滸驚道:“都去啦?留下甚麽話沒有?”店伴道:“沒有啊。他們向南走的,走了不到兩個時辰。”杜滸向奉書道:“咱們追去。”兩人出店上馬,向南追尋,但始終不見三子六怪的蹤影。杜滸道:“隻怕師父們走了另一條道。”於是催馬重又回頭。那小紅馬也真神駿,雖然一騎雙乘,仍是來回奔馳,不見疲態。
一路打聽,途人都說沒見到全真三子、江南六怪那樣的人物。杜滸好生失望。奉書道:“八月中秋大夥兒在嘉興煙雨樓相會,那時必可見到你眾位師父。你要說我‘很好,很好’,那時再說不遲。”杜滸道:“到中秋節足足還有半年。”奉書笑道:“這半年中咱倆到處玩耍,豈不甚妙?”
杜滸本就生性曠達,又是少年貪玩,何況有意中人相伴,不禁心滿意足,當下拍手道好。兩人趕到一個小鎮,住了一宵,次日買了一匹高頭白馬。杜滸一定要騎白馬,把紅馬讓給奉書乘坐。兩人按轡緩行,一路遊山玩水,樂也融融,或曠野間並肩而臥,或村店中同室而居,雖然情深愛篤,但兩小無猜,不涉猥褻。奉書固不以為異,杜滸亦覺本該如此。
這一日來到京東西路襲慶府泰寧軍地界,時近端陽,天時已頗為炎熱。兩人縱馬馳了半天,一輪紅日直照頭頂,杜滸與奉書額頭與背上都出了汗。大道上塵土飛揚,粘得臉上膩膩的甚是難受。奉書道:“咱們不趕道了,找個陰涼的地方歇歇罷。”杜滸道:“好,到前麵鎮甸,泡一壺茶喝了再說。”
說話之間,兩乘馬追近了前麵一頂轎子、一匹毛驢。見驢上騎的是個大胖子,穿件紫醬色熟羅袍子,手中拿著把大白扇不住揮動,那匹驢子偏生又瘦又小,給他二百五六十斤重的身子壓得一跛一拐,步履維艱。轎子四周轎帷都翻起了透風,轎中坐著個身穿粉紅衫子的肥胖婦人,無獨有偶,兩名轎夫竟也是一般的身材瘦削,走得氣喘籲籲。轎旁有名丫鬟,手持葵扇,不住的給轎中胖婦人打扇。
奉書催馬前行,趕過這行人七八丈,勒馬回頭,向著轎子迎麵過去。杜滸奇怪:“你幹甚麽?”奉書叫道:“我瞧瞧這位太太的模樣。”凝目向轎中望去,隻見那胖婦人約莫四十來歲年紀,髻上插一枝金釵,鬢邊戴了朵老大紅絨花,一張臉盆也似的大圓臉,嘴闊眼細,兩耳招風,鼻子扁平,似有若無,□□塗得厚厚地,卻給額頭流下來的汗水劃出了好幾道深溝。
她聽到了奉書那句話,豎起一對濃眉,惡狠狠地瞪目而視,粗聲說道:“有甚麽好瞧?”奉書本就有心生事,對方自行起釁,正是求之不得,勒住小紅馬攔在當路,笑道:“我瞧你身材苗條,可俊得很哪!”突然一聲吆喝,提起馬韁,小紅馬驀地裏向轎子直衝過去。兩名轎夫大吃一驚,齊叫:“啊也!”當即摔下轎杠,向旁逃開。轎子翻倒,那胖婦人骨碌碌的從轎中滾將出來,摔在大路正中,叉手舞腿,再也爬不起來。
奉書卻已勒定小紅馬,拍手大笑。她開了這個玩笑,本想回馬便走,不料那騎驢的大胖子揮起馬鞭向她猛力抽來,罵道:“哪裏來的小浪蹄子!”那胖婦人橫臥在地,口中更是汙言穢語滔滔不絕。奉書左手伸出,抓住了那胖子抽來的鞭子順手一扯,那胖子登時摔下驢背。奉書提鞭夾頭夾腦的向他抽去,那胖婦人大叫:“有女強盜啊!打死人了哪!女強人攔路打劫啦!”奉書一不做、二不休,拔出峨嵋鋼刺,彎下腰去,嗤的一聲,便將她左耳割了下來。那胖婦人登時滿臉鮮血,殺豬似的大叫起來。
這一來,那胖子嚇得魂飛魄散,跪在地下隻叫:“女大王饒命!我……我有銀子!”奉書板起了臉,喝道:“誰要你銀子?這女人是誰?”那胖子道:“是……是我夫人!我……我們……她回娘家……回娘家探親。”奉書道:“你們兩個又壯又胖,幹嗎自己不走路?要饒命不難,隻須聽我吩咐!”那胖子道:“是,是,聽姑娘大王吩咐。”
奉書聽他管自己叫“姑娘大王”,覺得挺是新鮮,噗哧一笑,說道:“兩個轎夫呢?還有這小丫鬟,你們三個都坐進轎子去。”三人不敢違拗,扶起了倒在路中心的轎子,鑽了進去。好在三人身材瘦削,加起來隻怕還沒那胖婦人肥大,坐入轎中卻也不如何擠迫。
這三人連同杜滸和那胖子夫婦,六對眼睛都怔怔的瞧著奉書,不知她有何古怪主意。奉書道:“你們夫妻平時作威作福,仗著有幾個臭錢便欺壓窮人。眼下遇上了‘姑娘大王’,要死還是要活?”這時那胖婦人早就停了叫嚷,左手按住了臉畔傷口,與那胖子齊聲道:“要活,要活,姑娘大王饒命!”
奉書道:“好,今日輪到你們兩個做做轎夫,把轎子抬起來!”那胖婦人道:“我……我隻會坐轎子,不會抬轎子!”奉書將鋼刺在她鼻子上平拖而過,喝道:“你不會抬轎子,我可會割鼻子。”那胖婦人隻道鼻子又已給她割去,大叫:“哎唷,痛死人啦!”奉書喝道:“你抬不抬?”那胖子先行抬起了轎杠,說道:“抬,抬!我們抬!”那胖婦人無奈,隻得矮身將另一端轎杠放上肩頭,挺身站起。這對財主夫婦平時補藥吃得多了,身子著實壯健,抬起轎子邁步而行,居然抬得有板有眼。奉書和杜滸齊聲喝彩:“抬得好!”
黃、郭二人騎馬押在轎後。直行出十餘丈,奉書這才縱馬快奔,叫道:“師父,咱們走罷!”兩人馳出一程,回頭望來,隻見那對胖夫婦兀自抬轎行走,不敢放下,兩人都是忍不住哈哈大笑。奉書道:“這胖女人如此可惡,生得又難看,本來倒挺合用。我原想捉了她去,給丘處機做老婆,隻可惜我打不過那牛鼻子。”杜滸大奇,問道:“怎麽給丘道長做老婆?他不會要的。”奉書道:“他當然不肯要。可是他卻不想想,你說不肯娶穆姑娘,他怎地又硬逼你娶她?哼,等哪一天我武功強過這牛鼻子老道了,定要硬逼他娶個又惡又醜的女人,叫他嚐嚐被逼娶老婆的滋味。”
杜滸啞然失笑,原來她心中在打這個主意,過了半晌,說道:“奉兒,穆姑娘並不是又醜又惡,不過我隻娶你。”奉書嫣然一笑,道:“你不說我也知道。”
。杜滸施展擒拿法抓去,但魚兒身上好滑,立即溜脫,在地上翻騰亂跳。奉書拍手大笑,叫道:“師父,下來遊水。”杜滸生長大漠,不識水性,笑著搖頭。奉書道:“下來,我教你。”杜滸見她在水裏玩得有趣,於是脫下外衣,一步步踏入水中。奉書在他腳上一拉,他站立不穩
小睡片刻,天邊漸白,江邊農家小屋中一隻公雞振吭長鳴。奉書打了個嗬欠醒來,說道:“好餓!”發足往小屋奔去,不一刻腋下已夾了一隻肥大公雞回來,笑道:“咱們走遠些,別讓主人瞧見。”兩人向東行了裏許,小紅馬乖乖的自後跟來。奉書用峨嵋鋼刺剖了公雞肚子,將內髒洗剝幹淨,卻不拔毛,用水和了一團泥裹住雞外,生火烤了起來。烤得一會,泥中透出甜香,待得濕泥幹透,剝去幹泥,雞毛隨泥而落,雞肉白嫩,濃香撲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