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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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餓了多吃點。”張培青隨手拖過案桌上的點心。這家夥最喜歡幹的事情就是喝茶看書吃點心,日子悠哉的簡直不像生活在戰國,連帶著整日裏跟著她的小士兵都胖了八斤。
太昭很好養,隻要定時喂點吃的餓不死就行了,其餘日子完全不用理會他,人家自個兒行李包裏帶了兩套衣裳,平日裏縫縫補補換洗著穿,雖然縫的差了點,好歹還能看的過眼。
因為他身份特殊的緣故,張培青特意交代了小士兵不能向外透漏半分消息,小士兵當即指天發誓要是說出去一個字立即就地自裁。
起初小士兵不太敢接觸太昭,每次送飯遠遠的放下就趕緊跑了,好似太昭是什麽猛虎野獸似的。
傳說中的宗師啊,小士兵覺得自己根本沒資格和這樣的大人物站在一塊,況且太昭大師的脾氣看上去不怎麽好,幾乎沒見他有除了“麵無表情”以外的第二種表情,這讓小士兵心裏怕怕的。
後來相處了七八天,小士兵屢屢看見先生戲弄太昭大師,大師基本上對先生不予理會,光知道低頭擦劍,顯得有幾分呆。
看看先生身上狀似平凡實則貴的要命的寬衣,再看看太昭大師身上襤褸窮酸的破布,想到上次自己給他送飯,他正蹲在木盆前認真地洗那件四個窟窿的衣裳,突然覺得先生又毒又壞。
他們關起門來不管外邊的事情,並不代表事情就會停止發生。
秦國戰亂已成定局,隨著伐齊戰爭引動天下諸國混亂,後有秦國戰爭相繼迸發,現在外麵的世界早就亂成了一鍋粥,四散的流民給諸國都帶來了不小的壓力。
就算張培青自己不刻意打聽秦國的消息,那些消息也會自動鑽進她的耳朵裏。每次朝堂之上,百官們首要討論的就是這件事情,什麽秦國士兵個個都是瘋子,打起仗來不要命,我們又損失了多少多少士兵,多少多少糧食。
張培青從這些話中聽出了炫耀。
因為所有人都知道,哪怕秦國的士兵各個能以一敵十,也絕對不可能在三國夾擊之下有活路。所有人都知道,秦國從一開始,就已經被決定了結局。和當初的齊國一樣。
很久很久之前,楚荊曾經給她看過一副畫,那是七國的地圖,當時楚荊說,有一天他會把這些疆土,統統並入楚國的領域,他會帶領著大楚一統天下,建立和大周一樣繁華興盛的國度。
諸國許多人都說楚荊殘忍狠辣,說他野心勃勃,說他為達目的不擇手段。沒錯,張培青也這麽覺得。
但是,她始終覺得,在楚荊的心底,隱藏著一個美好的願望,那就是讓天下百姓再也沒有流離失所,再也沒有戰亂紛爭,再也沒有饑荒殺戮,再也沒有離散苦厄。
哪怕這個夢想並不是為了天下萬民,而是為了自己。
耳邊群臣的吵雜聲越來越小,張培青抬頭看著高座旁的楚荊,他的身姿比以前更鋒利筆挺了,眸光更加堅定。他正認真聽著群臣的議論,哪怕在張培青看來隻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
七大國以及眾小國,覆滅的覆滅,投奔的投奔,秦國的事情若是塵埃落定,舉世將再也沒有能夠威脅到楚國步伐的了。雖然不知道向來警惕機敏的韓國為什麽不動手,不過如今戰爭已經開始了四天,就算韓國動手也無濟於事。
夢想越來越近,大一統越來越近,張培青說不清自己心裏是什麽感覺。她在這戰火中離亂了四年,為楚國鞠躬盡瘁了三年,而今願望即將達成,喜悅不見半分,有的隻是滿懷滄桑。
在臣子們看不見的地方,高座上冷峻矜貴的年輕人悄然轉動睫毛,目光掠過下座那個低著頭的瘦杆人。玻璃色的眸中劃過黑沉的光,一閃即逝。
封閉的宮樓位置偏僻荒涼,這裏幾乎沒有人,整個宮樓隻有裏頭個燒火做飯的嬤嬤,還有門外一排排看守的士兵,和隔三差五過來溜達溜達的黑臉人。
聽說那個人叫張培青,是大楚,不,是天下最厲害的謀士。她的事跡傳遍了許多國家,被楚國人稱為“勝於伯魯,百年第一”,在大楚,她的名聲無可比擬,每天不知道有多少士子文人寫出一篇篇詩賦來讚美歌頌她。
隻不過偶爾也會聽到楚國中居住的、其他國流動過來的人說,張培青天下是個虛偽的惡人,她最擅長幹的事情就是挑動戰爭,讓天下萬民處於戰火流離中,她是世界上罪惡最深的壞蛋。
小女奴從來沒有見過那位風評不一的傳說中的張大諫,她有時候跟著嬤嬤來這棟宮樓清理打掃的時候,會幻想著某一天,正巧遇見那個人。
聽說她的臉很黑,很好認。
偌大的宮樓隻住著一個人,是個俊朗的公子。那個人很溫柔,每次看見她和嬤嬤忙上忙下,都會親自過來幫忙,這讓祖孫兩人很是驚恐。身份尊貴的大人怎麽能做這樣下賤的活呢!
不過那位大人明顯是個固執的人,他不會理會祖孫兩個怎麽勸說,隻低頭擦自己的。有時候他會和她們聊天,說一些她們聽不懂的話。
他說舉世之中,兵法能和他持平的人隻有三個。
一個是韓國百裏仲華,隻可惜那人十年前發下毒誓,此生再也不謀兵。一個是鬼穀的四師兄,但那人隻研究兵法,從不實戰,更不出鬼穀半步。最後一個是燕國西山鹿王頂的隱士草刑,這個人世界上沒有幾個人知曉他的存在,他的兵法連薛紀清自己都讚歎不已。
小女奴忍不住多嘴,問,“那張大諫呢?張大諫很厲害的!”
公子看了她一眼,抿唇,半晌冷笑,“張培青隻適合權謀。”
小女奴不太明白什麽是權謀,她對公子的嗤笑很疑惑,因為在她心中,張大諫是無所不能的。眨眨眼睛,小女奴更加期盼快點見到那位傳說中的人物。
很快她的願望實現了。那天正是晴空萬裏,小女奴隨著嬤嬤來給公子送飯,剛走到門口,瞅見有個人先一步走了進去。
小女奴剛要喊住那人,提醒這裏是禁地不準隨意進出,誰知當那人走到門口的時候,守衛們不但沒有攔下,反而恭敬地行禮,就在那人進門的刹那,小女奴看見了一閃而過的黑光。
“嬤嬤,那個是張大諫嗎?!”她驚呼一聲捂住嘴巴。
老眼昏花的嬤嬤連忙使勁兒眯起眼睛,滿是褶皺的臉上綻開一朵舒心的花,感慨又崇敬:“是啊,那就是我們大楚最聰慧的謀士,是張大人。”
小女奴眼睛頓時亮了起來,“嬤嬤,我們快進去吧!”聽說距離張大諫近的人會變聰明!她也想挨的近一點,想好好看看傳說中的張大諫是個什麽樣子!
往日清冷的大殿似乎熱鬧了許多,殿中央除了熟悉的公子,還有一道修長的身姿。小女奴急急忙忙瞪大了眼睛,眨都不敢眨一下,生怕給錯過了。
原來這就是張大諫,那個舉世無雙的厲害人物。長的可真黑呀!比起灶房燒火的炭還要黑!
正因為她太黑了,反襯的眼睛越發有神,牙齒更加的白,特別是笑起來的時候,兩眼彎彎的,好似暖乎乎的風吹過來,讓人心裏頭格外舒服。
小女奴一時間有些癡了,呆呆地盯著她看,直到那人忽而轉過頭來,詫異地和她對視。
“這是誰,我怎地沒見過?”記得照顧薛紀清的是旁邊那個老嬤嬤,這個清秀水靈的漂亮姑娘是什麽人?
“是嬤嬤的孫女。”對上她不懷好意的目光,向來謙謙君子的薛紀清有點想翻白眼。
“大、大人。”小女奴這才反應過來,臉蛋立即紅了,噗通一下跪道地上行禮,“見過大人!”
嬤嬤早就見過張培青,自然記得她交代說簡單行禮、不用跪拜的事情,但頭一回見她的小女奴不知道,加之心底的緊張,小女奴這會兒腦子發白,心中全是一個念頭——
坐在自己麵前不遠處的這個人,就是傳說中的張大諫!她親眼見到活的張大諫了!
“起來吧,你見我大可不必這麽緊張。”張培青搖搖頭,沒有多理會她,轉頭看向薛紀清,繼續方才的話題。
“諸國聯手伐秦,現在已經是開戰的第三天,秦國堅持不了多久。”
與世隔絕的薛紀清隻有她一個消息來源,而張培青是從來都不會騙他的,不是不能,是不屑。
薛紀清冷冷一笑,“這不是正合你意。”原本還抱著一點點希望,事到如今全都完了,秦國一滅,再也沒有能阻止楚國腳步的了。
濃烈的悲哀從胸腔升起。七大國版圖並列百年牢不可破,卻在短短三四年的時間內土崩瓦解,哪怕自己再怎麽想挽回齊國,再怎麽想扶持秦國和韓國,終究還是抵擋不住進程。
難道這是既定的宿命?
有能力和楚國抗衡的紛紛覆滅,一旦秦國告敗,下一個便將是韓國,再之後是燕、陳、宋、鄭……楚國,將會是下一個大周。一統天下的大周。
“別說的這麽悲觀,自古以來分久必合合久必分,這是無法阻擋的定勢,就算沒有我,也會有另外一個人來完成這一切。再說,天下統一有什麽不好,楚國的君主賢明開朗,我相信日後百姓們隻會過的更好。”對他的態度,張培青回以嗤蔑。
怔怔地望著她堅定的眼神,薛紀清沉思,“更好?”真的會更好嗎?
“彼時天下安定,再沒有諸國戰亂,人民可以安心生活,後代可以安心繁衍,會有田,會有豬,會有吃的糧食穿的衣裳,這些難道不就是百姓所追求的嗎?這些難道不是你追求的嗎?”
這難道不是你和我相同的夢想嗎?為了這個夢,我為楚國拚搏,你為齊國拚搏,但最終我們的目的都一樣不是嗎?你是薛紀清,世界上隻有薛紀清會和我一樣,為的不是某個國家和君王,隻有薛紀清的夢想是天下太平、舉世安康。
“會有吃的糧食,穿的衣裳……”薛紀清低低地重複這兩句話,心中淒愴。為了這麽簡單的理想,多少□□離子散天人兩隔,多少人命喪黃泉屍骨無存,隻是為了這麽簡單而已。
“想不到這天下,你竟是我的知音。”他自我嘲諷道,目光複雜極了。
想不到向來被他不喜的張培青,和自己有同樣的目的,並為這個目的而付諸實踐。
“所以說,你這是想通了嗎?”張培青咧嘴笑笑,要是想通就再好不過,省掉她好多口水勸說。
“你想多了。”回複她的是公子的譏笑。
大概是稍微看她順眼了點,那天薛紀清破例沒有早早的趕她走,張培青順勢和他秉燭夜談。這是他們兩個第一次談話如此之久,事後張培青再三感慨,怪不得薛紀清兵謀厲害,簡直就是一個移動兵法庫!
此外她發現薛紀清很多思想觀念都很超前,和墨家的兼愛大同很相似,隻是按照目前世界的整體發展水平,“大同”這一理念兩千年之內是實現不了的。
月色正朦朧,張培青攏著袖子坐馬車晃蕩回家,進了門破天荒的沒看見夜色中練劍的太昭小孩。
要知道太昭可是超級劍癡,起早貪黑,雷打不動,不到晚上十點以後絕對不會睡覺,今個兒沒聽見熟悉的揮劍聲,張培青頗為不適應。
她的院子和太昭的院子挨著,中間有一片小竹林,或許是劍客都喜歡在竹林裏練劍,太昭和王衡一樣經常待在裏麵不出來,有時候聽見他劍風的呼呼聲,就好似聽見王衡在自己耳邊呢喃低語似的。
“你幹嘛呢?”張培青睜大眼珠子。
大半夜的不練劍不睡覺,太昭一個人蹲在院子的青石磚地上,撅著屁股,背對著她,隻能看見結實的背。
聽見腳步聲,太昭往後扭了扭腦袋,皺眉,“洗衣服。”
張培青樂了,走過去看看,他麵前果然是個大木盆,水花上飄著一件灰色的布袍,可不是正認認真真地洗衣裳。
既然孤竹老頭把太昭托付給了自己,張培青覺得有必要讓這孩子體驗體驗練劍之外的樂趣,於是諸如洗衣這類簡單的事情,就全都由太昭自己包攬。
事實證明太昭很好欺負,基本上你說什麽他都不會反抗,不滿的時候頂多皺皺眉頭,盯著你瞅上那麽一會兒。有點哀怨,有點無奈,然後認命地去幹活。
這些鍛煉生活技能的事情完全可以放到白天完成,沒必要大晚上的可憐巴巴幹這個吧,不知道的還以為自己虐待他呢!
“放著明天洗,現在天晚了,睡覺去吧。”她善意地表達了一下自己的關懷。
太昭不屑,“明天還是我洗,快洗完了,你走吧。”
一句話分成三段,最後一段還是趕人的!可惡的小子,好心沒好報,洗吧洗吧,她可是要先去睡覺了。
太昭目送她瀟灑離去的背影,抿著唇,重重哼了一聲。
楚王宮。
古樸輝煌的宮殿內,燭火靜靜地燃燒著,偶爾的幾番搖曳拉長了案桌後那道挺拔的身影。
楚荊平靜地看著手中的帛書,金光的絲綢上,黑色墨水蜿蜒成一道道筆跡,末端蓋著鮮紅的印章。
——大秦,睿太後。
這是一封十分簡短的信,寥寥幾個字,卻是從秦國王宮十萬火急快馬加鞭送過來的。楚荊本以為這個節骨眼上秦國太後會說投降或者諸如此類的事情,然而書信上的內容並不是這個。
他死死盯著上麵的墨跡,胸腔裏前所未有的怒氣如同麻油上點燃的火焰般砰然炸開,一種驚疑不定的、難以置信的、似乎除了憤怒之外還有別的什麽複雜情緒,鼓鼓囊囊的塞滿了他整個大腦。
張培青是這世界上第一個將他如此玩弄於股掌之間的人,第、一、個!
濃密的睫毛下壓不住凜冽殺氣,內心翻滾的殺機險些壓製不住。他陰沉的麵色幾乎要滴出水來,暴風雨來臨之前的平靜叫人格外心驚膽顫。
怪不得查不到她的身世,怪不得這個人像是憑空出現一般,原來如此。沒想到她身上背負著這樣一個驚天的秘密。
薄唇勾起鋒利的弧度,帶著冰冷的諷刺。張培青,你很好。
隻用了八天的時間,秦國破了,昔日繁華的鹹陽城在踐踏之下猶如爛泥般不堪一擊。貪婪的燕國人喜歡搜刮財物,殘暴的陳國人喜歡殺戮,他們如同進入羊群的狼,一時間街道上盡是鮮血和屍體。
強悍的秦國人失去了他們依仗的國家和兵力,如同砧板上待宰的魚,隻能用眼睛記錄外族的血腥侵略。他們和趙國人齊國人一樣變成了流民,不知道有多少人在痛苦中詛咒引發戰爭的那些權貴者們,詛咒楚國的張培青,咒她不得好死。
正如河水的流淌般,無論浪花多大,進程永遠都不會改變,齊國的土地和礦產財物由韓國他們瓜分,而秦國的利潤,按照約定則是燕陳的蛋糕。
這幾天燕國國主嘴巴都快笑歪了,整天在群臣麵前誇獎張培青如何如何聰明,揚言要是她來燕國做客,一定好酒好肉十八般美女伺候,早已忘記自己先前信誓旦旦發誓說要扭下她的腦袋掛在城門上。
這一戰秦國滅了,張培青的名號徹響整個天下。
無論走到什麽地方都能聽見不同的人對她不同的評價,然而在更多人看來,她無意是個值得狂熱崇拜的頂尖人物。
弱肉強食,適者生存,世界本就是這樣子,人們對於強者的膜拜是天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