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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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年後。

    這是秦念第一次來郢都,以前隻在傳聞中聽說過這個繁華熱鬧的王都,如今終於能親眼看一看。

    她驚歎地打量著腳下寬闊的街道、街道上繁多的小攤位、攤位後麵鱗次櫛比的樓房,以及人們身上華麗上好的料子。

    ——這就是郢都,大楚的王都!

    自從十年前天下一統,楚王自稱始皇帝之後,萬裏江山就改成了楚地,而當初跟著楚王一起開疆拓宇的臣子,則紛紛封王拜相,如今都是數一數二的舉世名臣。

    比如說衛扶邱,比如說薛紀清,比如說孟回。

    聽說曾經在掃蕩諸國的時候,楚國刻意設置了優待其他國家賢臣謀士的條例,在當時的確吸引了不少人,但還有一些固執的、一心向母國的人,堅決不接受條例,誓死和母國共存亡。

    比如說那個時代鼎鼎有名的舉世謀臣——百裏仲華。

    聽說韓國滅國之後,韓王被罷黜,封了個小貴族的身份,生活在郢都附近的大營城,而那個名動天下的百裏仲華,則一輩子作為下人陪伴在他身邊。

    至今已經二十年了啊。

    秦念真想去看看這些傳說中的人,想知道他們長的是不是和自己一樣,兩個眼睛一個鼻子。父親常說越是聰明的人越是醜,秦念見過很多醜人,可是他們一點都不聰明。

    聽說楚國的大王年輕的時候長的特別好看,秦念此行最大的目的就是潛入王宮,去看看楚王的臉。

    ——順便瞅瞅小鮮肉楚太子。聽說他比自己大一歲。

    秦念是個很普通的庶民,雖然大多時候人們都會誤以為她是個高高在上的貴族,這是因為秦念長的很漂亮,而且她的氣質也不錯,尤其是打扮成男孩的時候。

    和鄰居的小夥伴們相比,秦念可是最厲害的人,十裏八村就她一個孩子會寫字,會劍法,還懂很多別人不知道的東西。

    那些都是父親教給她的,至於母親……想起那個人她就頭疼,秦念著實不明白,為什麽才華橫溢劍法高超的父親,偏偏娶了一無是處的母親,在她看來,母親除了臉,沒有半點優點。

    別人家的阿母都忙著給孩子做飯洗衣做衣裳,為什麽在她家這些都是父親幹?母親唯一的用處就是和村口的老大爺一樣,悠閑地坐在自家院子裏看書喝茶曬太陽。

    即便這樣,父親竟然絲毫不指責她,每次自己詢問的時候,還寬容地說什麽全家的錢都是母親的,她本該如此之類的話。

    笑話!秦念從來沒見過母親出去掙錢,明明扛麻袋都是父親做的!

    十五歲的秦念是個大人了,她要離開這片小地方,到繁華的大城市去看看,見見那些端莊優雅的貴族們,見見王都和楚王。

    母親對此並沒有什麽異議,揮揮手繼續曬太陽去。父親很擔心她,臨行前把自己最愛的劍送給了她。

    那把劍叫藏鋒。母親說這是和當世第一名劍恪名並排的劍。

    她知道恪名劍,那是宗師孤竹無堪大師的劍,反正母親總是愛說些不著邊際的話,所以秦念根本不相信她。

    她紮了發髻,穿上寬大的麻衣,挎上自己的劍,踏上了前往郢都的路。一路上,秦念見過層林盡染、古城炊煙,見過落日餘暉和石邊的流水。

    她認識了很多朋友,大多數都是商人,還有些許流浪劍客,最終秦念獨自來到郢都。

    楚國統一天下之後廢除了先前的諸多錢幣,統一用方孔的圓錢,現在秦念兜裏就揣著很多。她用十枚方孔兄買了一桌子酒菜,邊吃邊聽周圍人聊天。

    “這兩天正秋祭,太子來看我們種的菽穗了,早上剛來,現在還沒走呢。好多人都去看了,我好不容易才看見一個衣角,那衣裳真好看!”

    “我知道這事兒,高先生他們今天都不教課,就為了跑過去看。”

    “你說大王會不會來?要是能看見大王一片衣角,我這輩子都值當了。”

    “呀,你不知道?大王已經來了,聽說是和太子一起的,隻不過沒出來而已。”

    秦念聽見這裏心髒咯噔一下,無法抑製的狂喜衝上心頭。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仔細記住兩人口中的地址,她抓了一塊豬肉塞進嘴裏,拎起包袱飛快跑了出去。

    廣袤的田地一望無垠,昔日人煙稀疏的這裏,今天滿滿當當到處都擠滿了人頭。

    老遠看過來,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各種大排場,馬車、奴仆、旗幟,華麗的色調看得人眼花繚亂。

    黑壓壓的軍隊穿著森冷的盔甲,手中拄著□□,麵無表情地守衛。還有一些活動逡巡的隊伍,冰冷的目光叫人格外畏懼。

    到處都是湧動的人群,根本分不清哪裏是大王和太子,秦念眼睛都快看瞎了,找了半天什麽都找不到。

    和她一樣的人到處都是,那些人甚至比她找了更久,大家機智的帶上了幹糧,打算一直等到人煙散去趁機瞅上一眼。

    秦念加入了他們的隊伍,一群人坐在密密麻麻的人群外周,一邊看風景一邊嘮嗑。

    然而事實證明貴族不是那麽容易見到的,特別是貴族中的王族。

    他們等到天黑人群也沒有散,反倒是太子和大王的車架離開了。看著隊伍緩緩離去的背影,秦念頭一次覺得很委屈。

    在郢都晃蕩了一段時間之後,秦念明白了自己當初的想法有多麽天真。原來即便是在王都中貴族也是遙不可及的,原來身為一個庶民連抬頭看一眼貴族樣貌都是犯法的。

    秦念不喜歡下跪,可是在郢都,她跪了無數次。

    她越發的想念家,想念父親,甚至連帶著不靠譜的母親也一並想念了一下。

    第十二天的時候,秦念碰見了一個人,一個真正的貴族。

    他穿著綢緞做的衣袍,脖子和腰間戴著昂貴的白玉,看上去親切開朗,即便如此也沒有庶民敢靠近他。貴族殺人是不犯法的。

    “你是一個劍客?”沒想到他親自過來和秦念說話。

    秦念點點頭,摸了摸手中的劍,“這是我父親給我的。”

    “我能看看嗎?”他好奇。

    秦念很想拒絕,她不想讓任何人看這把劍。

    貴族少年看出了她的猶豫,咧嘴一笑,“好吧,我不看了,淮河岸的花糖很好吃,你要去嗎?”

    他是秦念認識的第一個貴族,談話間秦念才知道他的家世有多華貴。他的祖父是衛扶邱大人,在前楚的時候做過當朝大司馬,是那個傳說中的張培青的好友。

    張培青的好友啊,不管什麽東西隻要帶上“張培青”這三個字,都飄上了刺眼的無敵光環。名動諸國的大人物、二十年前亂世第一謀臣,他祖父居然和張培青是好友,太了不起了。

    兩人相談甚歡。

    貴族少年名叫衛冬梁,他誠懇的邀請秦念到他家中逛逛,如果能作他的幕僚就更好了。在談話的時候,衛冬梁看出了這個年輕小夥子話語裏的不凡,此人絕對沒有看上去那麽簡單。

    秦念答應了他的邀請,她很想看看貴族的家長的什麽樣子,當然,如果能見一麵衛扶邱大人那就更完美了。

    衛府在西北方,距離王宮不遠。龐大的府邸是衛氏的主家,隻有嫡係才能居住。

    整個衛府堪比一棟迷宮,曲曲折折間繞著亭台樓閣、小橋流水,無數奴仆來來往往,期間還能撞見麗人們逛園遊玩,曲裾飄紅,衣香鬢影,隻見過鄉村土景的秦念徹底驚呆了。

    她悄悄摸摸自己的臉蛋和胸脯,想起了在家的時候,母親說要把離家不遠處那個獵戶家的兒子介紹給自己。

    衛府的書房比她家的書房大多了,而且裏麵還坐著好幾個人。經介紹秦念才知道,這些青年才俊都是衛冬梁的幕僚。

    她禮貌地和眾人打招呼,臉上掛著笑容,心頭不住地失望。原來自己並不是獨特的……

    “這是我的朋友秦念君。”衛冬梁介紹道:“她不但劍術高超,見識也格外深遠。”

    秦念從來沒有這麽緊張過,眼前是一張張陌生的麵孔,他們正用衡量物品的目光打量自己。她努力挺直脊梁,支撐著自己發軟的雙腿,下意識地對每一個打量自己的人露出平靜的笑容。

    直到意識到自己動作的時候,秦念猛然才驚醒,這一套標準,是母親無數次“無意中”規定她養成的。

    “那個孩子不錯。”房屋內間裏悄然打量眾人的衛扶邱捋著花白的胡須,對旁邊恭敬跪著的氏族族長道:“當初遇見張培青的時候,她也是這麽大。”

    他露出懷念的笑容,“那時候她還在趙國,明明還是個孩子,卻比在場的任何人都鎮定。”

    上點年紀的人都經曆過那個以一人之名撼動天下的時代。

    二十年前的鼎盛輝煌隨著時間的推移,成了曆史中不可超越的巔峰。後世有成千上萬的人每天對她無數種的評論,然而真正有資格論說的人,當世沒幾個。

    衛扶邱是其中之一。

    族長聽罷忍不住看向書房中那個年輕孩子。

    瘦小的個子,樣貌姣好,眉宇間正氣盤踞,小小年紀自有一股風采。

    “的確是個不錯的孩子。”他感慨。

    “她和張培青很像。”衛扶邱笑道:“不過,沒有張培青的狠勁兒。”

    族長聞言仔細端詳外麵毫不知情的小孩,“張黑子的名聲是踩著諸國國君屍骨上來的,這個孩子眼睛明亮,能看出是個心思厚道老實的。”

    衛扶邱歎了口氣:“如張培青那般手段的人,亂世才是她發揮的戰場,現今天下一統,需要的正是純良老實的人。”

    應大家的要求,秦念簡單自我介紹了一下。

    她來自大麗城附近偏遠的一個小山溝裏,家中父母以及祖上均為庶民,她會一點劍術,懂些謀略,總的來說,是個很普通的人。

    母親曾經說父親是齊國王族,不過秦念才不信她,母親最能瞎扯了,上次還說她有個劍術宗師的貴族爺爺,簡直就是騙三歲小孩。

    天底下宗師就兩個,死了一個失蹤了一個,哪來那麽多宗師給她當爺爺。

    在衛家待到下午,秦念在眾人的寒暄聲中起身告辭。以前總以為謀士是個很風光的職位,從小對“張培青”這名字主人的事跡耳濡目染,以至於她很小的時候便立誌要做一個那般偉大的謀臣。

    然而隻有當真正實踐的時候,秦念才知道現實和幻想的差別。

    她想家,想念平靜的山溝,想念曬太陽的母親和舞劍的父親。盡管是個庶民,但是她從小過的衣食無憂。她的人生太順暢,經受不起這些起起伏伏的落差。

    夜晚,秦念躺在館子裏的硬板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

    每當心情煩躁的時候,她都會想想張培青的故事,回想最喜歡的人的故事可以讓她放鬆心情。

    張培青遇到這些困難的時候,應該不會像自己這樣煩惱憂愁吧?她應該會將所有的困難放在眼前,迎麵而上統統解決。

    既然如此,她可以做到這樣。把困難放到眼前,迎麵而上,相信一定能解決!

    ……

    秦念在郢都待了已有半年之久,這段時間裏她成了衛府的幕僚,結識了許多形形□□的人物。

    她這才明白到原來有許多奇思妙想的不僅僅是她一個人,每個人都有自己獨特的思維,在這樣爭相鬥豔的狀況下,秦念發展的並不如想象中的那麽好,即便如此在別人眼中,她依舊算是一步登天了。

    有幾個幕僚對秦念非常嫉妒和不滿,他們認為這個小孩子完全是在劃水,用她那“一丁點”的能力博取主家的青睞,以至於主家最近都不怎麽關注他們,於是他們聯合設計了一個小手段,打算把秦念趕出衛府。

    當天有王室的貴客要來衛府做客,就算誰都不說,大家也都知道他是為了日後大王的位置來的——現在已經改成了皇帝。

    那是一個身份高貴的公子,隻可惜在王室中,他隻是一個庶子。雖然他才是楚王的長子,不過按照傳統,真正繼位的應該是嫡長子,所以就沒他什麽事情了。

    年輕且野心勃勃的公子並不甘心,他打算拉攏朝中一些重要的黨羽暗中支持自己,順便把擋在前麵的“嫡長子”送上西天,這樣他就名正言順了。

    就算知道他目的不純,明麵上功夫還是要做足的,畢竟這可是一位正兒八經的公子。

    幾個幕僚商量了之後,打算讓秦念在宴會上出洋相。

    那位高貴的公子上午早早的就來了,衛扶邱大人邀請他到正堂中談話,一旁伺候的全都是主家嫡係的貴族們。

    秦念一大清早就受到通知說今天有貴客要來,而且中間會請他們這些幕僚上場。連衛家都認可的貴客,那麽一定是真正的貴族。

    想到自己初來郢都時候天真的夢想,秦念本來早就熄滅的心中燃燒起了一丁點希望。或許這次能見到了不起的人物。

    掐著時間點,她整理好自己的衣著,確定沒什麽問題之後才朝那方走去。路上秦念碰見了其他幾個幕僚,那些人瞥了她一眼,低著頭繼續朝前走,完全將秦念孤立在外。

    她抿了抿唇,同樣沒有搭理他們。秦念並不是一個脾氣壞的人,相反,她的脾氣很好,但是脾氣再好的人遇上故意找茬的,都不會顯得聖母。

    正堂的門大開,門旁有兩排衛家養的守衛。守衛見是家裏的幕僚,並沒有阻止他們。秦念站在門口,聽見裏麵傳來的聊天聲音,緊張地深吸一口氣。

    這口氣尚且沒有吸完,她猛地覺得背後被誰推了一把,腳下踉蹌跌進正堂中,當著滿屋子人的麵劇烈地咳嗽起來。

    正堂所有人轉頭看過去。

    秦念憋的臉通紅,連忙往後看了看,然而後麵一個人影都沒有,所有的幕僚隻有她自己站在大堂中。秦念瞬間明白過來,她被人耍了!這群孫子!

    “此人是……?”

    秦念聽見一個好聽的聲音。主座上坐著一個年輕男子,大概十六七歲,他的臉龐極其豔麗,眼睛如同故事中的妖姬一樣,帶著一段天然橫生的魅態。

    他的語音很低沉,玻璃色的眼眸微微眯起,夾雜著點淩厲和狠辣。

    這是個一點都不友好的人。秦念咽了咽口水。

    衛冬梁臉白了又青,難看的很。那方衛扶邱趕緊回答,“回公子,這是家中一個不懂事的下人。公子,您方才說大營最近正在遭受旱災?”

    公子果然被轉移了注意力,那是因為他壓根沒有將這個胡亂闖進來的小小“下人”放在心上。

    衛冬梁見此狠狠瞪了她一眼,朝她趕緊揮手,意思是快走快走。

    秦念臉色白刷刷的,那一聲“下人”如同雷電一般直擊心髒。她沒有吭聲,低頭快速離開正堂。

    母親曾經說過,人這一輩子,第一不能不會自省,第二不能沒有骨氣。

    那一聲“下人”誠然很讓她憋屈,但是事實就是,現在的自己根本沒有證明足夠的價值,之所以不被人放在眼裏,是因為她不夠上進不夠努力。秦念相信,如果自己不是這麽散漫的話,至少以她的本事,不會過的像現在這麽難堪。

    這半年足夠她清晰的了解到自己會的東西,那些自己看來習以為常的東西,在別人眼中多麽稀缺而了不起。

    她開始一點點的發現,大多數能用到的,其實都是那個“不靠譜”的母親教導的。秦念甚至忽然覺得自己的母親很神秘。

    盡管方才是匆匆離開,不過一秒鍾的時間也夠她掃一眼衛扶邱大人的臉。她仰慕了這麽多年的郢都大人物,原來是個嚴肅的老人。

    秦念開始思考,按照現在的狀況,自己在重要的宴會上出了事,主家一定會懲罰她。她現在在主家的地位並不高,那麽這種懲罰很有可能就是把自己趕出去。

    為了防止這種不好事情的發生,她得做點什麽證明一下自己的價值和真正實力。

    衛冬梁雖然是主家的嫡子,可是他年紀尚輕,主家交給他的都是些無關緊要的事情,這種事情就算自己出謀劃策也沒有多大的反響,所以首要的,她得找到一個相當高水平的事件,然後再去處理。

    秦念不知不覺中晃悠到大街上去了,那方衛府,過了段時間公子離開,正堂裏隻剩下衛家人。

    “我看剛才那人麵容熟悉,是冬梁你的幕僚吧。”一個分支的堂哥譏諷衛冬梁,“想不到你手下還有這種人。”

    “幸好是公子沒有計較,否則連帶著我們衛家都要受點牽連。”另一個分支的人也跟著嘲笑起來。

    往日裏衛冬梁一定和他們掙個長短,然而今天的事他一句占理的都沒有,隻能生悶氣,對秦念更加不滿了。

    衛扶邱瞥了那兩人一眼,兩個青年立即老實地閉上嘴巴乖乖聽話。

    “本來我對那個孩子還抱有很大的期望。”衛扶邱歎了口氣,“看來如今隻能……”

    秦念慢吞吞地走在大街上,再次抬頭環顧周圍的風景,已經走過無數次的郢都城,和剛來時候的感覺不一樣了。

    “以前的山村裏平靜祥和,而這裏……”

    她想起一句話:人多的地方就有江湖。

    勾心鬥角爭名逐利是是非非,現在的自己也是浪潮中的一名。秦念陡然生出許多茫然。

    “秦念!”就在這時候,背後傳來熟悉的聲音。衛冬梁朝著她快速小跑過來,“找你好久了。”

    秦念趕緊行禮,“公子找我何事?”

    見她這種態度,衛冬梁反而不好意思說出口中的話,“這、我——”

    秦念心中咯噔一下,猜到他要說的是什麽了,不由得著急。怎地這麽快,她的對策還沒有想周全!

    “秦念,我——”

    “秦念!”

    衛冬梁的支支吾吾被一道響亮陌生的聲音打斷了。

    衛冬梁隻看見向來淡定的秦念臉上露出了堪比見到十萬隻草泥馬的表情,難以置信地盯著不遠處的破舊牛車,“父親?!”

    秦念的父親?衛冬梁好奇地轉過頭。

    破舊的牛車上坐著兩個人,一個是趕車的車夫,一個是坐在後麵戴著鬥笠、看不清樣貌的麻衣男子。

    這倆哪個是她父親?

    車夫下車牽著牛走過來,嘴角扯開一絲笑容。那真是扯開的,動作僵硬呆板,可想這人平常根本不怎麽笑。

    車夫三四十歲的樣子,淳樸的模樣完全是普通老百姓,神奇的是他竟然長的挺好看。

    “父親,你、你們——”秦念長大了嘴巴,詭異地盯著跟著車夫慢悠悠走下來的的麻衣人:“連你也來了?”

    麻衣人隔著鬥笠不滿地哼了聲。

    衛冬梁懵逼。這又是誰?秦念的親戚?

    當著她親人的麵,衛冬梁更加說不出口,他斟酌了一番,認真道:“秦念君,你不符合我的幕僚標準,我們就此告別吧。”

    秦念定定看著他,還沒開口,那方麻衣鬥笠人忽然插話進來。

    “貴族?衛家的?”

    “你怎麽知道!”衛冬梁脫口而出,一旁的秦念同樣詫異不已。她母親這種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人怎麽會知道郢都的貴族?

    麻衣人指著他腰間腰帶的飛魚繡紋:“你們衛家就喜歡這口。看你的著裝和配飾是嫡係,黃家女子和你什麽關係?”

    黃家女子?衛冬梁腦袋轉了好幾個彎才反應過來,“雖然不甚明白你的意思,不過我母親姓黃。”

    “你母親?你上麵有個哥哥?”

    “咦,你怎曉得?”

    因為我是二十年前離開郢都的,而你隻有十六七歲。

    “敢問小公子尊姓大名?”

    明明看不到麻衣人的臉,衛冬梁就是覺得她此時一定在微笑,這種笑仿佛毒蛇盯上獵物般,叫他渾身不舒服。

    秦念說她家都是庶民,他從來沒見過哪個庶民這麽大膽!這人難道不知道惹怒貴族是會被砍頭的嗎!

    驕傲的衛冬梁自然不屑回答,那方麻衣人也沒有等他回答的意思,拉上秦念,對車夫道:“沿著這條街直走,到第三個岔路口右拐,然後繼續直走,再遇到岔路口朝左拐。”

    衛冬梁腦袋當機,這、這不就是他家嗎?這個可惡的庶民打算幹什麽?難道準備上貴族的門討公道嗎?

    等會兒,她怎麽知道衛府的地址!!!

    秦念暈暈乎乎的被麻衣人拽上牛車,親眼看著這輛破的走起來吱吱呀呀快散架的牛車,搖搖晃晃地來到華麗莊嚴的衛府門口。

    ——身後衛冬梁一邊大喊一邊小跑,氣喘籲籲地跟著。

    母親瘋了。秦念腦中隻有這個可怕的想法。

    他們理所當然的被門口的仆人攔下了,這時候衛冬梁終於追了上來,他累的要死,滿頭大汗還要努力保持貴族的矜貴,挺著胸膛,用斷斷續續上氣不接下氣的聲音怒斥。

    “秦念,看在你曾經是我幕僚的份上,現在趕快帶著你的家人離開,我不予計較,否則——”

    麻衣人耐心地等著他把威脅的話說完,不過事實上他隻說了這麽一段,後麵的用拖長的尾音省略了,似乎這種辦法更能增加威脅的效果。

    秦念已經不能淡定了,緊張地看向麻衣人:“咱們還是走吧。”

    麻衣人白了她一眼,“沒出息。”

    秦念無語。根本不是這樣好嗎,完全是母親你不要命的亂來找死!

    “小孩,難道你不奇怪為什麽我知道你們衛家的標誌嗎?”不止是標誌,衛家大大小小就連二十年前養的什麽狗,衛扶邱那個大嘴巴都熱情地統統告訴她了。

    小……孩?

    衛冬梁的怒火猶如火山迸發般,他強行壓抑住,盡量的告訴自己要有貴族的優雅,“你的目的是什麽?”

    “來郢都總不能白來,見見一個老朋友。”

    “你的老朋友在我家?”他們家可沒有庶民朋友!

    “如果你不相信,大可以把衛扶邱叫——把衛扶邱大人叫出來。”

    “祖父是你這種賤民說見就能見的嗎?”終於被惹毛的衛冬梁冷笑,“來人,把這些人給我抓起來,丟到郢都城外。”

    隻是丟出去嗎?不應該先當眾打個幾十鞭子示眾,而後扔給郢都的管理部門處理掉?

    麻衣人感慨,現在的孩子真善良。她拽著懵逼的秦念朝麵無表情的車夫身後躲了躲,“看你了。”

    車夫冷冷地盯著包圍過來的人,手中趕牛的鞭子似乎也泛著淩厲的冷光。

    一眾人並沒有打起來,早在外麵亂嚷嚷的時候就有人報告給家中的族長了,而族長的旁邊正好是衛扶邱,於是衛扶邱就順道背著手過來瞅瞅。

    “大白天的在門口嚷嚷成何體統?”衛扶邱老大人嚴厲地嗬斥。

    “祖父,父親!”衛冬梁趕緊向衛扶邱和族長行禮。暗中咬牙這個可惡的秦念,竟然鬧的父親和祖父都出來了。

    正在這時候,一道熟悉的,更加可惡的聲音歡快地響起了。

    “大司馬!”

    衛冬梁看到麻衣人親熱地走到祖父跟前,格外自來熟。

    秦念有多想把她母親拽回來,她哀怨地看著麵無表情的父親,也不知道管管你老婆!

    然而沒有人知道,人群中最震驚的是這位高貴的衛扶邱大人,他猶如被雷劈了般,表情扭曲的像個茄子。

    “你、你、你——”

    這個聲音,這個調調,死都不會忘!張培青!張培青!

    “你怎麽還活著?你不是死了嗎?”二十年前張培青忽然遭遇刺客刺殺,雖然沒死但是感染了重病,沒多久就掛了。身為她最好朋友的衛扶邱當時還傷心地哭了,這個騙子!

    除了衛扶邱以外的所有人,包括族長衛丹都不明白現在是個什麽情況。隻見衛扶邱大人臉色青白轉換了一陣子之後,二話不說將這一家人鄭重的邀請進了府中。

    進門的時候秦念無意中看見了衛家看熱鬧的人中,夾雜著幾張熟悉的麵孔,是那些幕僚們,此時他們正驚訝地看著自己。

    衛扶邱把人帶到了輕易不允許進人的書房,命令外麵的守衛嚴格把手,而後嚴實地關上了門板。

    秦念站在一邊看著他們怪異的舉動。

    衛扶邱先是仔細端詳了一番車夫,皺起眉頭:“你怎麽有點眼熟,你是誰?”

    車夫冷淡地一聲不吭。那是根本沒興趣和他交談。

    他這麵癱臉的模樣好似喚醒了衛扶邱記憶中的某些片段,他猛地瞪大眼珠子,“你、你、你——你不是失蹤了嗎?”

    一個死了的,一個失蹤了的,關鍵這兩人還應該是國家仇人,這都是怎麽回事!

    衛扶邱強行鎮定了心魂,深吸一口氣,扭頭看向秦念:“這孩子和你們什麽關係?”

    車夫平靜開口:“我的孩子。”

    麻衣人笑了:“我們的孩子。”

    衛扶邱:“……”他按下腦袋上崩裂的青筋,“你們兩個男人……”

    哪兒蹦出來的孩子!

    麻衣人低低笑了兩聲,取下頭上的鬥笠,“我一介女子,有個孩子算什麽。”

    黑紗鬥笠取下來,露出一張仍然年輕的白皙臉龐,盡管皮膚換了顏色,但是那熟悉的眉眼,尤其是眸中的似笑非笑,完全和記憶中的人吻合。

    如果這個時代有靜心丸,衛扶邱肯定會立即吃一噸。他的心髒病都要被這個不靠譜的人玩出來了,誰能告訴他惦記了一輩子的好朋友忽然變了性他該怎麽辦?

    “你、你這個人——我要和你斷絕關係!絕交!”衛扶邱傷心的幾乎要飆淚。

    “如果不是因為這個,你覺得我會那麽輕易就退出郢都?”麻衣人冷笑三分。整個大楚能有如今的成就,都是建立在她心血的基礎上。

    再次看見那個熟悉到極點的笑容,衛扶邱打了個冷顫。在以前,一旦張培青有這種笑容,就表示她準備出招了,而現在嘛——

    “薛紀清取代了張培青的位置,他現在是楚國令尹,聽說你們曾經關係不錯?”

    秦念張了張嘴。薛令尹,母親竟然也認識嗎?

    “我曉得。”麻衣人擺擺手,表示不在意,“有能者居之,這很正常。其實我來郢都沒什麽事,就是看看秦念,順便給她撐個腰。”

    衛扶邱感慨萬千,上上下下打量秦念:“怪不得有你的影子,原來是你的孩子,咦,等下,為什麽她叫秦念?”張培青姓張,太昭姓齊,這個秦是從什麽地方冒出來的?

    “你猜?”張培青露出了謎之微笑。

    ……

    母親他們並沒有多逗留,和秦念說了點話吃了頓飯之後,便再次架著那輛小破車回山溝溝裏了。

    秦念沒有走。她曾經說過要當像張培青那樣偉大的謀臣,自己承諾的事,再難都要兌現。

    或許她還會碰見許多困難,或許她沒有張培青那樣對一切阻礙談笑間信手解決的能力,但是她堅信,隻要自己不放棄,總有一天會成功。

    這是她的夢和目標。

    自從母親來過之後,從前對她看都不看一眼的衛扶邱大人,每次看待她的目光都透著詭異的慈祥,甚至比對他的嫡係孫子都好,這讓衛冬梁格外吃醋。

    秦念順理成章的留在了衛府,依舊是一個小小的謀士幕僚。

    衛扶邱大人並沒有給她什麽優待,他總是一個人念叨一句話“她的孩子,就算壓到石頭底下也能開花。”然後繼續念叨:“那個劍癡木頭疙瘩,居然和她在一起,這兩個可怕的人。”

    衛冬梁最近越看秦念越不順眼,也不知道她親戚什麽來頭,竟然讓祖父態度180°轉變,甚至還帶著她參加各種上等貴族間的宴會。

    “什麽時候祖父有了個這樣交情的庶民朋友?”衛冬梁想破腦袋都想不通,隻能憤怒地盯著那方院子裏躺椅上看書的秦念。

    秦念本來就長得好看,這麽溫和地躺在花樹下,尤其是朝他回眸一笑的時候,衛冬梁心髒有點小小的抖了一下。

    遲早把你趕出去。他從鼻翼裏發出冷哼。

    ……

    破舊的牛車在路上行駛,車軲轆發出哢哢噠噠的聲響。老黃牛漫不經心地邁著蹄子,偶爾看見肥美的草,還會停下來悠閑地吃一會兒。

    趕車的人也不在意,牛停的時候他就那麽坐著,跟雕塑一樣一動不動。

    車架厚實的稻草上躺著個麻衣人,鬥笠蓋著臉,遮擋住頭頂上的陽光,“師弟,天色不早了,找個地方過夜吧。”

    太昭轉過身子,鄭重地看著她:“別叫我師弟。”

    “小昭?”

    “……”

    “我也算是孤竹老頭的弟子,叫你師弟應該的嘛。”

    “不應該,我們成親了。”

    “不要在乎這些小細節,叫聲師姐聽聽?”

    “青青,別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