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就要去西藏了,突然遇到了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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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5年仲夏,四川大學中文係即將畢業的大學生張浩天結束了學生時代最後一次kǎo shì,輕鬆走出教室。他抱著籃球和幾個男同學有說有笑地朝球場走去。
一群人圍在海報前,吸引了他的注意。他走過去邊看邊念:“倡議書,好男兒誌在四方,青年人胸懷寬廣。時代在召喚你們,祖國在召喚你們。到祖國最需要的地方去,到遼闊的西藏去……”
“去西藏,有病吧?走走走,打球去!”“前鋒”拉住張浩天的球衣催促。
張浩天甩開他的手,繼續念道:“當代大學生們,曆史的責任賦予青年,未來的光榮屬於青年。讓我們激揚青春,放飛夢想,到西藏去,為西藏的繁榮和發展貢獻你們的青春和智慧吧……”
“年輕的同學們,去操場貢獻我們的汗水吧!”“中鋒”學著張浩天的語氣。
“讓理想在雪域高原發光,讓青春在喜馬拉雅生輝……”張浩天堅持讀完最後一個字,越來越亢奮,把籃球扔給“前鋒”,從學習委員蔣小娟手中抽出鋼筆就在倡議書上寫下了自己的名字,認真看了看,又在名字後麵加上“堅決響應”幾個字,臉上露出自豪的笑容。
大家一陣起哄,紛紛議論起來。
“中鋒”一再囑咐他:“看清楚,是西藏,西藏!”
“前鋒”推了張浩天一下:“你傻呀,西藏是什麽地方。青春在哪裏不能發光,非得去西藏?”
蔣小娟緊緊抱著書,問:“班長,你真的要去西藏呀?”
張浩天說:“怎麽,不可以嗎?”
“前鋒”把籃球塞給張浩天,奪過筆,把“張浩天”幾個字抹得一塌糊塗。一邊塗一邊說:“衝動是魔鬼,衝動是魔鬼!”
張浩天再次奪過筆在最高處寫下自己的名字,得意地笑了一下。看見圍觀的同學越來越多,他有些不好意思,抱著籃球向球場跑去:“到祖國最需要的地方去了!”
球場上的張浩天一直是大家的焦點。他縱身一躍首先搶到籃板球,遠距離傳給“中鋒”。“中鋒”快速運球到了中場交給“前鋒”。張浩天此時已經飛奔籃下搶住一個最佳投籃位置,見“前鋒”四麵受阻無法出手,便轉身甩掉防守隊員拉開一個空檔。“前鋒”看準機會把球傳出來。張浩天高高躍起不偏不倚接住了球,一個假動作便輕鬆投籃,球穩穩當當落進籃筐。一個配合打得天衣無縫,場外一陣歡呼。
對方發球後,張浩天快速跑位。這時,看見蔣小娟正抱著書站在垂柳下眼淚汪汪地看著自己,原來杏仁一樣美麗的大眼睛變得紅紅的,像粉桃一樣,耳根幾縷秀發濕漉漉的,不知她在笑還是在哭。張浩天覺得奇怪,自己投了一個好球也不至於激動得熱淚縱橫吧。
“班長,接球!”一個聲音把他的思緒拉回到球場。張浩天繼續飛奔起跳,連續投籃。
比賽結束,大家汗淋淋地往回走。張浩天突然想起了蔣小娟,回頭看她時,發現她還站在垂柳下,樣子看起去更傷心了。
蔣小娟走過來,問:“你真的要去西藏?”
張浩天拍著球,笑道:“是啊,不開玩笑!”
“你不知道西藏有多遠,有多苦?”
“不管有多遠,多苦,人家在那裏能待下去我也能!”
“可是,我……”蔣小娟耳根濕漉漉的頭發都快滴出水來,眼睛比剛才又紅了許多。
張浩天不知道她想說什麽。
“哦,原來是mèi mèi舍不得哥哥走啊!”“前鋒”走過來把胳膊架在張浩天肩上。“小娟mèi mèi是什麽時候愛上浩天哥的啊?”
張浩天把他的胳膊打開,一臉不高興,說:“別胡說!”
蔣小娟抹抹眼淚一扭身跑了。
“別說,你倆還挺合適的!”“中鋒”走過來添油加醋。
“你們再胡說,別怪我翻臉不認人!”張浩天說完朝教室走去。收拾好書包正要走,突然覺得自己在倡議書上簽名的做法過於草率和簡單了。為了體現嚴肅和認真,他掏出紙和筆寫了一份書麵申請,認真看了一遍,便朝校長辦公室走去。
“敬愛的校黨委:我堅決響應學校的號召,自願要求畢業後到西藏去工作,到祖國和人民最需要的西藏去……”校長看完申請書,用驚訝的眼光看著他,說:“怎麽是你?”
“不是我還能是誰?我是班長,又是黨員,我應該帶頭!”
校長猶豫了片刻,說:“可是,我們正準備把你留校啊!”
“留校?”張浩天萬萬沒有想到自己回留校,這曾經是自己渴望和努力爭取的。但遲疑了片刻,說:“我還是決定去西藏!”
“太可惜了,對學校來說是個損失啊!”校長示意他坐下。“說說看,你去西藏幹什麽?”
“西藏自治區剛剛成立二十zhōu nián,百廢待興。現在又趕上改革開放的大好時機,需要人才、需要技術、需要全國人民的大力支持。我剛剛大學畢業,有知識、有文化,又年輕、無負擔,我願意去西藏參加邊疆建設,為西藏人民貢獻自己的青春和智慧。”
“可是,西藏很苦,你做好充分的思想準備了嗎?”
“西藏是很苦,但是現在條件好多了。聽說當年進軍西藏的十八軍戰士一邊打仗一邊修路,沒吃沒喝還要流血犧牲。他們都不怕我怕什麽!”
“你想清楚了,不後悔?”校長認真打量著眼前這位帥氣陽光,滿懷理想的小夥子。
“我想清楚了,絕不後悔,我要去放飛夢想,實現人生價值,讓青春在雪域高原閃光!”
“你家裏知道你的想法嗎,他們什麽意見?”
“我還沒有來得及給他們說。”
“那你回去好好給家裏人商量一下,校黨委會認真考慮你的意見!”校長站起來,把申請書夾在文件夾中。
回去的路上正好路過書店,張浩天買了兩本介紹西藏的書邊走邊看:布達拉宮、大昭寺、藏北草原、喜馬拉雅山……感覺遙遠神秘的西藏正在輕聲呼喚自己,自己的心已經隨著溫馨的文字和迷人的畫麵來到了雪域高原。
走進家門父親就對他說:“你小子真有福氣,大學一畢業你叔就把工作給你聯係好了,聽說在市政府一個處當mì shū。說好過兩天帶你去麵試。你好好準備一下!”
“我要去西藏!”張浩天把書放在飯桌上。
“西藏?”父親、母親和弟弟異口同聲地問。
“是的,我已正式向學校黨委遞交了申請。”
“你這個龜兒子,這麽大的事情也不給老子說一聲!”父親抓起書就砸過去,拿起尺子追過來打。
“死老頭,你這火爆脾氣,聽兒子說完嘛!”母親在後麵拉。
父親圍著桌子轉了幾圈,沒有打住張浩天自己反倒累得氣喘籲籲,不停地咳嗽。
張浩然見哥哥跑過自己腳邊,伸出左腳就把他絆倒,一把將他按在沙發上,說:“跑啥跑,老爸老媽能跑過你嗎!”
父親在椅子上坐下來咳了半天。母親趕緊端來一杯水,並為他捶背。父親用尺子指著張浩天,說:“你說說,怎麽回事?”
“學校向大家發出倡議,號召同學們踴躍報名去西藏建設邊疆。我就寫了申請,而且還找校長談了話。”張浩天不敢看父親的眼睛,盯著茶幾上半瓶父親天天都要吃的哮喘藥。
“校長同意了?”母親戰戰兢兢地問。
“校長說他們會認真考慮我的要求,等他們通知。”
“你走了我怎麽辦,家裏怎麽辦?我可照顧不了年邁的父母!”張浩然抱怨地看著哥哥。
“是啊,你弟弟剛上大學,還是個孩子。爸爸身體又不好,能不能給學校說說就別去了!”母親說。
張浩天低著頭不說話。
“你說,為什麽要去西藏?”父親喘過一口氣又問。
“艱苦的地方總要人去。我是黨員又是班幹部,我不去誰去?”張浩天抬起頭,看著父親。
“黨員多得是,班幹部也不止你一個,人家都不去你為什麽要去?”父親把桌子一拍。
“如果都像你這麽想,西藏誰去保衛,誰去建設?你們一個機關幹部,一個車間主任,平時你們不也是這麽教育我的嗎?”
父親氣得緊握拳頭,渾身發抖,指著他的鼻子說:“我辛辛苦苦把你養大,好不容易等到你大學畢業。你可好,還沒有踏出校門就要遠走高飛。今天我非打斷你的腿!”說完又抓起尺子。
張浩天繞到桌子後麵,父親又追過來,母親在後麵拉扯,三個人又圍著桌子轉圈。張浩天發現弟弟又伸過來一條大長腿,轉身跑到自己屋裏關shàng mén,大聲說:“你們就是說到天邊我也要走,誰也別想攔住我!”
“我給你們說,從今往後,我們要嚴防死守,不準他離開家門半步。老太婆,你要把他的衣櫃上鎖,門窗要關嚴。浩然,你晚上睡覺要警覺些,不要讓你哥半夜跑了,上廁所也要跟著他去。晚上把沙發拉過來堵住門,我就睡在沙發上。看他怎麽跑!”父親在排兵布陣。
張浩天剛開始覺得好笑,可是發現他們第二天真的各司其責、按部就班起來,才覺得問題的嚴峻。兩天出不了門,“前鋒”找shàng mén來,張浩天的父親把他擋在門外。“前鋒”說:“叔叔,浩天怎麽不來學校了,今天的畢業典禮也不參加嗎?”
“畢業典禮不就是領個**嗎,你幫他領回來就是了!”
“浩天是班長,他不去,畢業典禮都開不成!”
張浩天的父親猶豫了一下,喊道:“浩天,浩然,你們出來!”見哥倆走出來,他對張浩天說:“拿了**就回來!給你們校長說,你不去西藏了,讓他們另外找人!”又轉向張浩然:“和你哥一起去,盯住他!”
出了門,“前鋒”問:“你被軟禁了?”
張浩天說:“他們攔不住我!”
畢業典禮上,張浩天看見蔣小娟好幾次在偷看自己,眼光閃爍不定,表情極不自然,連發言都是顫音。本來想一會問問她,可典禮一結束班主任就把他叫到一邊談話。
“知道你要去西藏我既高興又難過。年輕人要去實現自己的理想,追求更有意義的生活,這很好。可是,學校培養你這麽多年,本來可以留校的,唉……你家裏同意了?”
張浩天摸摸耳朵,看著窗外警惕他的弟弟說:“同意了。”
“同意就好。隻要家人不反對,學校是支持的。你就安心等通知吧。對了,學校還要給你開歡送會呢,號召全體師生向你學習!”
“歡送會就不必了,因為我要去爺爺家住一段時間,可能沒有時間。”張浩天知道自己沒有機會參加歡送會,隻好撒謊。“我想知道什麽時候能走?”
“聽說全國各地的進藏大學生都要趕到青海西寧集合,統一進藏。學校買好車票會通知你的!”
“如果我不在家,可以讓同學幫我領一下火車票嗎?”
“嗯,好吧!”老師想了想說。
“老師,再見了!”張浩天給老師鞠了一躬,又走到“前鋒”跟前低聲交代了一句。
“你在和老師說什麽,嘀嘀咕咕好半天!”走出教室,張浩然就跟上來說。
“不去西藏了,總要和老師解釋清楚吧!”
回到家,父親就問張浩天:“給學校說了沒有?”
張浩天說:“說了,不信問弟弟!”說完按耐不住內心的激動,回到屋裏取下牆上的吉他就彈了一曲“橄欖樹”,還動情地哼唱起來。父親走進來疑惑地看著他,仔細猜想著歌詞的含義和曲調裏的情緒,感到不妙,走出去對大家囑咐道:“把有錢的抽屜都鎖起來。從今往後,不準他再出家門!”
不一會,母親走進來小聲問:“你真的給學校說了?”
“說了,我說不去了!”張浩天抱著吉他低著頭。
“學校怎麽說的?”母親抬起張浩天的頭,看著他的眼睛。
“學校,學校說另外動員同學……”張浩天把頭扭到一邊。
母親停了片刻,歎了一聲又問:“要去幾年?”
“八年。”
“八年?”母親怔了怔,不再說什麽,默默坐了一會,走了。
張浩天把吉他放在一邊,突然覺得心頭有些堵。他有些舍不得離開媽媽、離開這個家。可是,很快又想:西藏是個美麗的地方,但是現在還很落後,需要我們年輕人去貢獻自己的智慧和力量,我一定要去那裏做點什麽,哪怕是微小的事情……
沒過幾天,“前鋒”在窗下吹了一聲熟悉的口哨。張浩天趁弟弟上廁所,打開窗戶拿起石頭下麵壓住的火車票,匆匆看了一眼車次和背麵的集合地址,塞進枕頭默默念叨:“後天!”
就要出發了……
張浩天一大早就爬起來,摸出火車票就去取牆上的吉他。
弟弟一翻身坐起來,問:“你要幹什麽?”
張浩天把吉他抱在懷中說:“上廁所!”
張浩然說:“上廁所還要彈吉他?”說完就過來搶,一眼看見哥哥手中的火車票,大叫起來:“爸爸媽媽,快來啊,哥哥要跑了,火車票都買好了!”
母親首先跑進來,一怔,默默看著張浩天。
父親堵在門口,滿臉怒火,說:“把票拿出來!”
張浩天把吉他扔在床上,把票攥在手中:“你們攔不住我!”
父親和弟弟都上來搶,張浩天拚命躲閃。突然,廚房“嘭”的一聲,接著是母親的聲音:“老頭子,快來啊,砂鍋摔碎了!”三個人一愣,同時停下來。張浩天趁機掙脫開父親和弟弟的手,跑出了家門。張浩然回過神追到門外,張浩天已經跑遠了。
張浩然帶著哭腔大喊:“張浩天,你混蛋!”
張浩天回身說:“我走了,一定把父母照顧好啊!”
張浩天跑到火車站,看見“前鋒”、“中鋒”和幾個要好的男同學都來了。蔣小娟站在一旁依依不舍地看著張浩天。不知是不是離別的原因,她看起來比那天更加憂傷。
“中鋒”說:“你怎麽穿著背心短褲去西藏?”
“前鋒”說:“還用問,一定是逃跑出來的!”
張浩天看看自己腳上的拖鞋,說:“差點沒跑出來!”
大家趕緊掏口袋,把所有的零錢都塞到張浩天手中。
蔣小娟兩眼紅腫地站在一旁,默默地看著張浩天,等站台的鈴聲響了才走過來,把筆記本交給張浩天,一副要哭的腔調,說:“到了西藏,記得來信!”
張浩天接過筆記本看了她一眼,向大家揮揮手說:“再見了,同學們!”然後跳上車。
張浩天感覺自己一轉身,蔣小娟的眼淚就流了出來。車徐徐開動後,看見蔣小娟竟然跟著列車跑了起來。張浩天忍不住從座位上站起來,看見她的身影越來越小,化成一點,然後消失……
張浩天坐下來漫無邊際地想了一會,把手中捏出汗的錢塞進口袋,發現口袋裏麵還有一疊錢。他掏出來仔細查看,錢不多,但是疊得整整齊齊,一下就猜到了這是母親悄悄放進去的。原來她早已猜透了自己的心思,那及時的砂鍋聲也是母親有意安排的。不知媽媽的腳有沒有被砂鍋砸傷,她現在怎麽樣了?想到這,張浩天的淚水一下子湧了出來。他有些後悔、有些內疚、有些自責,望著窗外快速閃過的高樓、街道、立交橋,眼前一遍遍浮現出爸爸媽媽還有弟弟的身影。他們現在該有多傷心啊,媽媽一定哭了,哭得好傷心;爸爸肯定氣得又咳了,咳得很厲害;弟弟還站在門外,千遍萬遍地罵自己“混蛋”……
許久他才平靜下來,看見短桌上蔣小娟送的筆記本,隨手翻開,一行行雋秀的鋼筆字映在扉頁上:自從知道你要去西藏的那天起,我的心就久久不能平靜。四年的大學生活多麽快樂美好啊!我們一起討論班級大事,一起組織校園huó dòng,一起參加公益募捐……看見你在綠蔭樹下彈吉他,看見你在球場上飛奔,看見你在舞台上朗誦詩歌……我在心中默默憧憬著我們幸福的未來!可萬萬沒想到你要去西藏!但是,我願意等,等你回來的那一天……
張浩天眼前又浮現出和蔣小娟在一起的美好畫麵,仿佛又看見她站在垂柳下看自己打球的模樣,看見她在車站依依送別的情形。她是可愛和美麗的,憑心而論,自己對她一直都有好感,和她在一起的時光是那麽輕鬆快樂,可是至於愛,自己從未想過。她說等,怎麽可能?這一別,各自從此就走上了兩條不同的道路,今後的事情誰能說得清?張浩天輕輕合上了筆記本。
列車馳出成都平原,飛快向西北方向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