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一顆蓄謀已久的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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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分到西藏大學的楊丹丹第一堂課就受挫。



    她走上講台還沒開口,又細又尖的高跟鞋就紮進了講台的木板縫隙中,奮力掙紮也未能自拔,還是班長上來解救才脫離窘境。她滿臉通紅鎮定下來,拿起粉筆正準備轉向黑板,“吱”一聲,心愛的藍色連衣裙被一顆蓄謀已久的釘子撕開一條不大不小的口子,潔白的大腿猶如一道石破天驚的風景線。



    女生冷漠觀望,男生低頭嘻笑。楊丹丹又羞又惱,一下亂了陣腳。她用求助的目光看著班長,可班長無可奈何地攤了一下手。楊丹丹不知該對誰發火,強忍心頭無名火,在黑板上寫下了今天的課文標題。轉過身來發現大家的眼睛還在自己身上亂轉,她無論如何也鎮靜不下來,硬著頭皮開始念課文,可原本流利的yīng yǔ變得結結巴巴。她用自己都感到陌生的聲音朗讀完課文後,同學們的思緒早已遠渡重洋了,竊竊私語不知道在議論什麽。她用黑板擦敲打桌麵,說:“keep silent!”一個同學怪腔怪調地學了她一句,課堂又是哄笑一片。楊丹丹氣得把手中的粉筆頭砸向他,可他還捂著嘴笑。



    楊丹丹沒想到自己精心準備了三天的課一開始就背道而馳。她重新拿起課本自顧自地念起來,可還沒念兩句,一團揉得皺巴巴的紙就扔在她捧著的課本上。打開看是自己的素描,不,確切地說應該是張màn huà,曲裏拐彎的長發拖到了地上,水蛇一樣的身材誇張到了極致,下麵還配了一段醒目的文字:“老師你太美了!我們無法集中精力,總是想入非非。”



    楊丹丹把紙揉成一團狠狠扔在地上,拿起教案跑出了教室。



    跑到教務處加布主任那裏哭訴,並沒有得到安慰。加布給她倒了杯水,耐心聽她講完,仔細打量起她的衣著來,笑著說:“八十年代的西藏大學盡管已是全西藏最前衛、最時尚、最富有時代氣息的地方,但保守傳統的思想還是很重。他們都是從高中才跨入大學校門沒幾天的孩子,不要把他們想得那麽複雜,倒是你的打扮讓我要批評你幾句。教師應該以教學為主,如果因自己的穿著打扮分散了學生的注意力,那你在課堂上講的那些不就是白費口舌了嗎?”加布主任文質彬彬,普通話說得無可挑剔,尤其是他不緊不慢的口氣讓人沒法發火。但是,楊丹丹還是重重地把水杯往桌上一頓,說:“我的穿衣打扮有什麽錯?”



    水濺了加布一臉,但他並沒有生氣,而是用更加柔和的語氣說:“其實那些男同學並無惡意,突然來了位漂亮年輕的女教師,就想引起你的注意。這也許就是異性相吸吧,或者是他們男生之間的明爭暗鬥,這種心理當老師的應該理解。”見楊丹丹並未領悟,又加重語氣,“不瞞你說,自從你穿得花枝招展挽著男朋友出雙入對,已有不少教師提意見了。我們不提倡學生在校期間談戀愛,老師就應該注意影響,不要做反麵教材。”



    “什麽,我們做反麵教材?”楊丹丹氣鼓鼓地走出來。



    徐致遠在單位苦於沒事做,隻好把時間都消磨在楊丹丹身上。上午在單位轉了一圈就來到學校,見楊丹丹去上課了,就找來一根鐵絲幫她做了幾個衣架,整理好桌上散亂的書籍又在床頭貼上一張劉曉慶的大頭像。見她還沒有回來,又端起洗衣盆向水房走去。剛走進去就看見老師和同學對自己指指點點,低聲議論。他加快節奏把衣服洗完趕緊離開。



    他在兩棵楊樹間拉起一根鐵絲,有條不紊地把衣服晾上去,小心翼翼撫平衣服上細微的水紋,仔細檢查每一處褶皺,不時看看楊丹丹回來的小路。不一會,楊丹丹流著淚跑回來,把鐵絲上剛剛平整過的衣服推到一邊,衝徐致遠吼了一聲:“stay or to go”就鑽進了宿舍。



    徐致遠惶惑地跟進來,問:“誰惹你生氣了?”



    楊丹丹氣鼓鼓地坐在床上,劉曉慶的頭像掉了下來。她用yīng yǔ叫喊:“我要回去,我要離開西藏!”



    徐致遠用yīng yǔ反複問:“為什麽?”



    他們“嘰裏咕嚕”一陣,終於安靜下來。



    楊丹丹說:“辛辛苦苦準備了三天三夜的課,不到十分鍾就被他們攪了,不光男同學欺負我,主任還批評了我,說我穿得不像個老師,分散了學生的注意力。”   



    徐致遠仔細地看了看她的衣服,說:“你穿成這樣去上課的確有些冒險。你看我們大學裏的老師,個個老氣橫秋像個修女。不過現在時代不同了,打扮漂亮些也不為過。”剛說完,就發現楊丹丹的裙子有個洞,雪白的大腿一晃一晃的。他用手指劃拉兩下說:“不過這個開放尺度也太大了!”



    楊丹丹打了他一下,扭過身說:“還批評你,成天拉著我的手在學校轉來轉去,敗壞了校風!”



    徐致遠想起剛才在水房的一幕,說:“怪不得大家剛才看我的眼神都不對!”轉念一想又有些不服氣,說:“你是我女朋友,我拉你的手不是太正常了嗎,這違反哪條規定了?”



    楊丹丹瞪了他一眼,說:“這是在學校,他們都是情竇初開的大學生,這時候看見我們親親熱熱的,哪還有心思學習!”



    徐致遠笑起來:“沒想到你這麽快就會自我批評了?”



    楊丹丹笑了一下,歎口氣說:“仔細想想,也有道理。”



    徐致遠看她息怒了,說:“我有個好辦法,明天你先把衣服換換,再給他們出幾道難題,殺殺他們的威風!”



    在徐致遠的建議下,楊丹丹一改昨日的風格。她穿了一件雪白的長袖上衣,領口精致的蕾絲邊透著含而不露的洋氣,披散的卷發挽成一個漂亮的發髻優雅地束在腦後,整個人知性十足。



    她踩著一雙坡跟黑皮鞋小心地踏上講台,留意到昨天突出的釘子已縮回木板裏去了,便抬起頭看著同學,想著今天的課。她剛說完“同學們好”,就有男同學怪聲怪氣地喊“beautiful”。一個藏族同學還用藏語說:“普姆,古康桑(姑娘,太美了)!”然後又說了一大堆她一個字也聽不懂的藏語。男同學拍著桌子跺著腳,興奮得無法自製。眼看局勢又要失控,楊丹丹把黑板擦重重一拍,說:“今天不講課,先kǎo shì!”說完,把考卷發給大家。



    大家極不情願地開始做題。楊丹丹看了一眼喜歡吹口哨那位男同學的試卷,發現他lòu dòng百出,終於找到打擊他的理由,說:“你連題目都看不懂,竟然把翻譯題做成了連線題,還敢這麽猖狂?”男同學不吭聲,有同學們低聲嘲笑。她又走到喜歡帶頭起哄的一個男同學跟前,看見他的翻譯牛頭不對馬嘴,冷笑道:“你學的是中國式yīng yǔ吧?彼此彼此竟然翻譯成‘you me you me’,是誰教你的?”全班都在笑,這位男同學無地自容。楊丹丹又掃了一眼其他幾個同學的試卷,立刻有了自信,走到講台上,說:“大家不用做了,你們的水平也就這樣了,既然技不如我,就虛心一些。下麵由我給你們傳播yīng yǔ知識……”



    喜歡吹口哨的男同學好像突然等到了fù chóu的機會,打斷她:“不是傳播,是傳授。農民才用播,播種的播!”同學們又開始笑。楊丹丹有些慌神,穩了穩腳跟,說:“不管怎麽說,傳播也好,傳授也罷,都是讓你們獲取知識。”



    男同學並不罷休,說:“那不一樣,農民什麽水平,大學老師什麽水平?鳥語花香的大學課堂怎能和大糞味的田間地頭相提並論?”地在晃,楊丹丹的手在抖,課堂全被他們占領了。楊丹丹把手中的黑板擦重重砸在地上,拿起課本就衝出了教室。



    徐致遠下班回來聽完楊丹丹的哭訴,就拉她去拉薩河散心。



    楊丹丹坐在石頭上,說:“tay or to go 這幾天我一直在想這個問題!一個聲音一遍遍對我說go、go、go!”



    徐致遠看了她一眼,說:“走還是留,問題的本質還是看我們有沒有勇氣麵對現狀。這幾天我也在思考,我們來西藏,不僅僅是因為要開啟一段浪漫的愛情,也不是來觀光度假、遊山玩水,我們還有自己的追求!”



    楊丹丹“哼”了一聲說:“你追求什麽我不管,我隻追求你,要不是你執意要來西藏,我才不會跟你到這裏受苦!”



    徐致遠摟住她的肩說:“我知道你為了我犧牲了那麽多,我永遠銘記在心。可是現在既然來了,怎麽能說走就走?”



    “我真的不想在這裏待下去了,我們走吧?”



    徐致遠用樹枝撩動著河水,說:“困難總是有的,如果什麽都一帆風順了,反倒失去了追求的樂趣!”



    楊丹丹沉思了片刻,說:“當初我追隨你來到西藏,也不全是因為愛情,我也渴望留下來做點什麽,可是,沒有想到這麽快我的熱情就被這座城市耗盡了。沒有蔬菜、沒有水果,連氧氣也喝不飽,穿漂亮的衣服和裙子也要挨批評,連一堂完整的課都上不了。你說我們僅僅靠jī qíng能走多遠?”



    “離開這裏很容易,一走了之!可是我們卻一無所獲。我們從這次難得的人生經曆中獲得了什麽?什麽也沒有獲得,什麽也沒有領悟,就這樣走了,算怎麽回事?”



    楊丹丹扭了一下身子,說:“我沒有想到會來當老師,一點教學經驗也沒有,要是像你一樣每天坐辦公室多好!”



    “你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了。我天天在單位看狗打架,看花開花落,都羨慕死你了!”



    楊丹丹歎口氣說:“你說我的課怎麽上?”



    徐致遠說:“要好好上!他們要把你氣跑,你偏不跑。看最後的勝利屬於誰!”



    楊丹丹撅著嘴,說:“我不知道怎麽辦!他們太過分了,起哄、怪笑、畫màn huà就算了,還用藏語開玩笑!”



    “你呢?扔粉筆、砸黑板擦、告狀、哭鬧,也不像個教師嘛!”



    楊丹丹靠在他肩頭說:“給我支個招唄!”



    徐致遠刮了她一下鼻子,說:“這麽聰明的姑娘還用我教?你是課堂上的主人,怎麽能讓同學們牽著鼻子走!”說完,把她拉起來。“好了,我要回單位了,一會兒天就黑了。”



    楊丹丹攥著他的手往回走,踩在亂石密布的河灘上一搖一晃,說:“好想回到學校的花前月下啊!這連個談戀愛的地方都找不到!”



    “到了西藏就不要再和過去比了,我們必須改變自己。”



    楊丹丹看著拉薩河水湍急奔流,突然心血來潮,問所有女人都愛問的問題:“我問你,我和你媽掉進河裏你先救誰?”



    徐致遠愣了一下,左思右想都覺得是個難題,老老實實地回答:“我不會遊泳,但是我可以去叫jǐng chá,jǐng chá救上誰就是誰!”



    楊丹丹的拳頭像雨點一樣落下來:“好嘛你個徐致遠,我算是錯看你了,這麽快就把難題交給jǐng chá了!”



    徐致遠趕緊糾錯,說:“這還用問,當然是先救你了!”



    楊丹丹停下揮舞的拳頭,問:“真的?”



    “就是淹死我也要拚命遊到你身邊!”



    楊丹丹在他臉上親了一口,說:“我記住你說的話,就是淹死也要拚命遊到我身邊!”



    徐致遠一笑,又說:“不過,我認為我們兩個還是要先學會遊泳,不但可以自救還能合力把媽媽救上來!”



    楊丹丹忍不住笑了起來,突然覺得他憨態可掬,說:“有道理,那天在拉薩河多虧張浩天水性好才把李小虎救上來!”



    “那可不是光水性好的事,這是舍己救人啊!”



    “一看張浩天就是個勇敢擔當,重情重義的好人。不過,你也好,啥事都依我,對我關心體貼,脾氣還好!”



    徐致遠靦腆地笑:“對你,我還含糊啥!”



    楊丹丹搖搖他的胳膊,說:“我們結婚吧?”



    徐致遠停下腳步,說:“結婚,我們才來幾天啊?”



    “又沒人規定來幾天才能結婚!在西藏就我們兩個,你一走我心裏就空落落的。再說,每天看你跑這麽遠來看我,總是一個人摸黑回去,我也不放心啊。”



    徐致遠恨不得在亂石灘上摟住她跳一段“華爾茲”,可腳剛一抬就滑了一下,順勢還了她一個吻,說:“幸福來得太快了!”



    第二天,楊丹丹信心十足地站在講台上。她微笑地看了同學們一眼,轉身寫下了今天的課目,發現有同學又想趁機搗亂,很快鎮定下來。她放下課本,走下講台,把每個同學,尤其是調皮搗蛋的男同學都認真地看了一遍,說:“我把自己打扮得優雅漂亮些,是對我職業的尊重,也是對同學們的尊重,更是為了營造一個良好舒服的視覺環境。但是希望你們不要過多地注意我的穿著和外表。為了更好地集中精力上課,我想我們約定一條,課前兩分鍾你們可以用來整理情緒,或者集中注意力用來欣賞我,但是剩下的四十三分鍾就要全部交給我,好嗎?”



    沒想到這一招還真靈,同學們突然無計可施了。楊丹丹說:“你們隻要用心聽我講課就會發現,我的課和我本人一樣漂亮。”



    大家會心一笑,課堂頓時安靜下來。



    楊丹丹微笑著說:“那我們現在就開始上課!”說完按照自己精心準備的教學方案,不慌不忙地講起來。



    她漂亮的英文板書和標準的美式發音令同學折服稱讚。當她合上課本宣布下課時,教室裏響起了熱烈的掌聲。



    楊丹丹走出教室,望著高大的楊樹林深吸了一口氣。回到宿舍看見徐致遠正提著一桶水走到門口,她故意難過地看了他一眼,急匆匆衝進屋裏。



    水桶裏的水灑出來,打濕了徐致遠的鞋子。他跺跺腳走進來問:“又失敗了?”



    楊丹丹愁眉苦臉地說:“是的,又失敗了!”



    徐致遠坐在她身旁,說:“唉,他們真的這麽難以應對!”



    楊丹丹一扭身笑了,跳起來摟著徐致遠的脖子旋轉了兩圈,說:“i made it,i made i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