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石頭像下雨

字數:15866   加入書籤

A+A-


    金秋時節,拉薩市各族人民迎來了國慶節。



    上午,張浩天和洛桑來到八廓街采訪歡度國慶節的居民。剛走進八廓街就隱約聽到一陣呼喊聲,張浩天緊張地看了一眼洛桑。洛桑也聽得真真切切,倆人同時停下腳步四處張望,可是,沒有發現什麽異常。沿街的商鋪像往常一樣敞開著門,商人熱情地招呼著過往的顧客,轉經的群眾手握經筒走在陽光下。



    兩人繼續前行,突然,又一陣呼喊聲響了起來。張浩天和洛桑再次停下腳步,判斷聲音來自大昭寺方向,倆人迅速交換了一下眼神。處於職業的敏感,他們預感到什麽,立刻掉頭回跑。



    剛走出街口就看見大昭寺廣場站了不少人,他們簇擁在廣場中央,幾個喇嘛正激動地向大家演講著什麽。不一會,一個喇嘛跳上花壇高喊口號,圍觀的人群立刻躁動起來。



    “他在喊什麽?”張浩天問洛桑。



    “他在喊**了,把漢族趕出去!”洛桑小聲說。



    “什麽?”張浩天的頭“嗡”一聲。



    不一會,十幾個喇嘛湧過來,一些不明身份的人跟在他們身後,激動地喊著什麽。張浩天想去看個究竟,洛桑拉住他說:“別過去,他們要鬧事!”正說著,那群人快步朝他們這個方向奔過來。洛桑見勢不妙,喊了一聲:“快跑!”張浩天跟著洛桑退回到八廓街。那群人很快也跟過來,邊走邊喊居民都出來,並鼓動街道兩旁的行人和商人加入他們的隊伍。路人驚恐不安,退避三尺。商人滿臉恐慌,紛紛收攤關門。往日祥和繁榮的八廓街頓時籠罩在一片恐怖氣氛中。



    隊伍經過一個瑪尼堆,立刻有人撿起上麵的石頭打砸商鋪的玻璃。張浩天和洛桑躲在一個拐角處,小心地用相機記錄著這一切。這時,八廓街派出所的幹警聞訊趕到,帶走了幾個帶頭的鬧事者。立刻有人喊:“jǐng chá抓人了!”這一喊不要緊,有不少人衝到派出所樓前高喊放人,並向派出所的幹警投擲石塊,扔玻璃**。派出所的玻璃被砸爛了,還有幹警受傷。



    石頭用完了,他們就地取材,撬開石板和水泥塊,繼續猛砸。不一會,派出所門前人山人海,把狹窄的街道擠得水泄不通。他們叫嚷著一次次衝進去,打砸一通後又退回來,積蓄力量後再以更大氣勢衝進去。不久,幾個鬧事者齊力掀翻了停在派出所門口的一輛摩托車,並點火焚燒。烏黑的濃煙騰空而起,局勢變得更加緊張起來。



    洛桑貓著腰走過去,蹲在一個商鋪的貨架下舉起相機。突然,幾個鬧事者發現了他,衝過來搶奪他手中的相機。洛桑拚命護住相機,用藏語高喊:“不要打我!”鬧事者愣了一下。洛桑立刻抱著相機對張浩天說:“浩天,快跑!”



    張浩天和洛桑轉身就跑。鬧事者很快反應過來,抓起石頭揮舞棍棒緊追過來,大大小小的石頭立刻在張浩天他們身後編織出一張密集的網。洛桑被一個石頭擊中頭部,一頭栽倒在地。張浩天接過他手中的相機,扶起他繼續奔跑,頭上背上挨了無數個石頭,一路上踉踉蹌蹌的。



    他們一邊跑一邊拍打著沿街緊閉的居民院門,可是,沒有人回應。一個男人在半遮半掩的門縫中窺探,看見他們衝過來立刻關上大門。洛桑發現一個商鋪還開著門,沒等老板回過神,就拉著張浩天衝了進去。



    張浩天猛一下從光亮刺眼的街麵進入黑乎乎的房間,加上對臧式樓房的結構不是很熟悉,衝進去就撞在一根木柱上,“哎呀”一聲,頭冒金星,再一抬腳又被樓梯絆倒,“撕拉”一聲,不知是一顆釘子還是一塊鐵皮硬生生劃破了他手臂,獻血直流。洛桑聽見叫聲,立刻退下來扶住張浩天,用力把他推上了樓。



    他倆爬上樓房的露天陽台,躲在幾個爛花盆後麵不敢出聲。這時有人已追到了樓下,叫嚷著要衝進來,聽見商鋪老板和他們大聲嚷嚷,極力阻止他們進屋。後來還是有人硬闖了進來,在屋裏翻箱倒櫃,緊接著,樓梯上響起了“咚咚”的腳步聲。



    他倆的心都快跳到嗓子眼了,從花盆的縫隙處看見一個鬧事者拿著一截鋼管,在樓梯口露出半個身子四下搜尋著,眼珠露著紅絲,殺氣騰騰。這時,聽見老板再次大聲和他們嚷嚷什麽,那人就縮了回去,嘈雜聲漸漸停息下來。



    張浩天和洛桑從花盆後麵鑽出來。洛桑額頭上的血流到了嘴裏、衣服上。他把一口血水吐到地上說:“真是喪心病狂!”見張浩天額頭腫起一個大包,手臂還在流血,就撕掉張浩天半截衣袖為他包紮傷口。張浩天剛才太緊張,沒有覺得有多痛,現在傷口包好了,反感覺火辣辣的痛。他捂住傷口,咬牙切齒。洛桑擦了擦相機上的血跡,判斷相機還能用,就匍匐到陽台邊沿向下觀望。不一會,他向張浩天揮揮手,說:“太猖狂了,快來看!”



    張浩天貓著腰走過去,看見八廓街狼煙四起,街道上布滿了碎石頭。剛才那支隊伍又壯大了許多,他們奮力阻擋前來救援的公安幹警,把派出所圍得水泄不通,還把路邊的吉普車推翻在地並點火焚燒。不遠處一所學校的玻璃和桌椅都被砸壞,學生亂糟糟地擠成一團。



    一些人從周邊的商鋪抱來東西點著,有人用木棍把火堆裏正在燃燒的毯子、大衣挑起來扔進派出所院內。一時間,派出所火光四起,黑煙彌漫,雪白的牆體熏得麵目全非。



    洛桑一次次按下快門,氣憤地說:“想不到他們這麽猖狂!”火越來越大,派出所裏的幹警被大火死死困住。張浩天感到臉上撲來滾滾熱浪,看見消防車來了,叫道:“太好了,有救了!”可是,消防車沒有開過來就被他們堵在了路口。他們朝消防車和消防隊員扔石頭、砸玻璃。消防隊員無處躲藏,一個個被砸得頭破血流。



    這時,派出所的火勢更加猛烈了,幹警隨時都有被大火吞噬的危險。一個藏族老阿媽站在火堆旁嚇得瑟瑟發抖,驚恐不安地搖動著手中的經筒,朝著搖搖欲墜的樓房不停祈禱,希望房屋不要倒塌。



    張浩天不停地問:“怎麽辦,怎麽辦?”



    洛桑放下相機站起來,對著派出所小樓大聲喊:“快跑,房子要塌了,快跑啊!”他的喊聲引起了鬧事者的注意,幾塊石頭飛上了樓頂,他倆趕緊趴在地上不敢動彈。



    “太好了,他們衝出來了!”張浩天看見幾個幹警在派出所後院牆上挖了個洞,陸續有人鑽出來向鄰院轉移。就在幹警轉移不久,房子轟然倒塌,發出一聲沉悶的聲響,激起濃濃的塵土。



    張浩天和洛桑在八廓街經曆生死考驗之時,李小虎和田笑雨正在羅布林卡報道國慶節群眾的遊園huó dòng。



    李小虎拍了幾十張群眾遊樂和藏戲表演的zhào piàn後發現膠卷用完了,就去公園門口買。剛掏出錢就聽見街上有人喊:“快跑啊,八廓街鬧事了!”他警覺地四下張望,發現街麵上有人急匆匆奔跑,東邊方向有煙霧騰起。李小虎拿起膠卷不等找錢就向門外跑去。田笑雨拉住他說:“浩天在八廓街,我也要去!”李小虎鬆開她的手說:“你哪不能去,就呆在這裏!”說完頭也不回地跑了。



    李小虎遠遠看見八廓街和大昭寺方向濃煙滾滾,不斷有人從那邊跑過來,神色慌張,步履匆匆。他加快腳步穿過布達拉宮,看見一群人正在圍追街上的行人,打砸商鋪。一個男人正帶著孩子站在路邊,這群人一擁而上把他打到在地,孩子嚇得哭天喊地。一個中年婦女騎著自行車經過這裏,他們衝上去就把她推倒在地,車上的蘿卜滾了一地,婦女縮成一團,臉色蒼白。路人驚恐不安,瑟瑟發抖。



    李小虎躲在一根電線杆後麵快速地按著快門,突然看見一群鬧事者舉著棍棒向他撲來。一個轉經的老阿爸不露神色地給他指了一條小路,李小虎趕緊繞到布達拉宮後麵,躲過了災難。但是,想到記者的職責,他很快又原路返回。看見鬧事者已經走到政府大院門口,點燃了路邊的一輛qì chē,繼續打砸沿途的店麵,還有人正在衝擊站崗的武警,推搡政府的大門。手無寸鐵的戰士被飛來的石頭打得頭破血流,依然鑄chéng rén牆阻擋他們一次次衝擊,



    李小虎舉起相機連續拍了幾張,一個石頭從身後飛了過來,他踉蹌倒地。一群人把他團團圍住,搶奪他手裏的相機。李小虎卷曲在地,拚命護住懷裏的相機,任憑石頭如雨點般落下。正當他的頭像一麵鼓快被石頭擊穿時,一輛吉普車停在了他的身邊,洛布頓珠從駕駛室跳下來,一把抓起李小虎就塞進了車裏,然後飛奔而去。



    李小虎聽見那群人還在後麵吼叫,大小石頭打在車身上“叮當”作響,驚魂未定地看著洛布頓珠,說:“頓珠拉,多虧你及時趕到!”洛布頓珠瞪了他一眼,說:“你終於叫我‘頓珠拉’了?”



    洛布頓珠很快把李小虎送到了醫院。德吉把李小虎臉上的血跡擦幹淨才認出是他,很是吃驚。她把棉簽扔進桶裏,說:“你不怕死啊,怎麽也不知道躲一躲!”



    李小虎摸著傷口說:“還躲?哪有危險記者就要衝向哪裏!”



    德吉突然覺得李小虎像個英雄,認認真真看了他一眼,發現李小虎額頭上的傷口很長,心裏又一陣痛,但口氣依然如鐵。她一把打開李小虎的手,說:“別動,還要縫針!”



    “多大的口子,還要縫針?”李小虎又去摸傷口。



    德吉又打了他一下,說:“給你說別動,弄上細菌了!”說完拿起棉簽重新消毒,抽出一根黑線準備縫針。



    李小虎站起來說:“這麽粗的線,你以為是納鞋底呀!”



    德吉把他按在凳子上,說:“我不會納鞋底,隻會縫針!”看清李小虎的傷口不僅長還很深,她的手一顫。平時沒有少見血呀、傷的,比這更慘烈的創傷也是司空見慣,但是今天不知道為什麽,她拿針的手一直在發抖。她冷靜片刻,喘息了一下,咬咬牙,縫了一針。



    李小虎“嗷嗷”叫起來:“你也不打麻藥,疼死人!”



    “忍住!”不一會,德吉屏住呼吸飛針走線縫好了。她看了看一寸多長的傷口,說:“傷口太長,估計要好幾天才能好啊!”說這話時,她的眼裏充滿了柔情,和過去的她判若兩人。



    李小虎不知被什麽打動了,心頭一熱,口氣明顯緩和下來,看著她問:“今天忙壞了吧?”  



    “今天來了很多傷者,大部分都是被石頭擊傷的!”



    正說著,一個護士喊:“又來了兩個,快來幫忙!”



    李小虎一看是張浩天和洛桑,問:“你們也受傷了?”



    張浩天看見他一個人,忙問:“笑雨呢?”



    李小虎說:“放心,她沒事!你倆怎麽現在才衝出來?”



    洛桑說:“我們困在八廓街,好不容易才衝出來的!”



    德吉為洛桑清理著傷口,問:“他們怎麽連記者也打啊?”



    洛桑被消毒水蜇得呲牙咧嘴,聲音都變了調:“他們管什麽記者,見人就打,相機都差點被他們搶去了!”



    德吉用棉球壓住洛桑的傷口說:“傷口都快到眼睛上了,小心梅朵不要你!”



    張浩天脫下上衣,背上露出青一塊紫一塊的傷痕,手臂上兩寸多長的刀口已經紅腫起來。不過,比起身上的痛,他覺得更難受是自己的心。今天發生的事情令他無比困惑,在房頂上就問了洛桑無數個為什麽,整整一天,從最初的緊張慌亂到後來的茫然迷惑,內心一直倍受折磨。



    德傑走過來察看了一下張浩天的傷口,對護士說:“傷口很深,要打一針破傷風針!”張浩天咬著牙讓德吉處理完傷口。一個護士走過來給他打了一針。大家站起來正要走,德吉突然抓住李小虎的手,問:“我去單位找你,為什麽每次都不理我?”



    李小虎又恢複了**的態度,說:“找我幹啥!”



    德吉摘下口罩,用火辣辣的眼睛看著他,說:“我喜歡你!”



    李小虎連退幾步,瞠目結舌。



    德吉突然笑了一下,轉身把洛桑拉到一邊輕聲說:“我就是喜歡他,你幫幫忙唄!”



    洛桑小聲說:“梅朵給他說過好幾次了,可他根本不當回事!”



    “可是,我就認準了他……”德吉拽著洛桑的衣袖。



    李小虎見他倆嘀嘀咕咕說個沒完,對張浩天說:“咱們走!”剛走到大廳就看見陳西平拿著一張單子走過來。張浩天忙問他給誰看病。陳西平見他倆一個頭上纏著紗布,一個吊著胳膊,問:“你們怎麽也被打成這樣?”



    “唉,一言難盡,你怎麽也在這裏?”李小虎問。



    “上午王雪梅和幾個同學去書店,和一群鬧事者狹路相逢。一個叫其加的同學替她挨了好幾下才把她救出來。學生背著她往醫院去的路上我正好碰見,就一起來了。”



    張浩天和李小虎跟著陳西平來到病房,看見田笑雨和其加也在這裏。田笑雨見他倆都受了傷,不知安慰誰,說:“我看見街上有很多人受傷,就跟著他們來到醫院采訪,沒想到在這裏碰到了雪梅。”



    其加指著病床上的王雪梅說:“王老師本來可以自己跑掉的,可她擔心我們幾個同學,始終和我們在一起。”並詳細講了經過。



    王雪梅看著張浩天想說什麽,嘴唇動了動。



    張浩天安慰道:“什麽也不要說,好好養傷。”



    陳西平說:“看你們傷的傷,殘的殘,都回去休息吧。這裏有我一個人就行了!”



    張浩天有些猶豫。其加說:“我也留下來照顧王老師,你們放心!”張浩天想著今天的新聞稿件還沒有完成,必須盡快趕回報社,便對王雪梅,說:“我們還要回去完成今天的報道任務。你好好休息,我忙完了再來看你。”



    王雪梅看著他,含著淚點點頭。



    報社會議室裏,劉信義正召集全體記者召開緊急會議。他說:“1987年的國慶節,拉薩成為了全世界矚目的焦點。我們在自己生活的城市經曆了一場生與死的考驗,我們每個人都是這場sāo luàn事件的親臨者、見證者。你們在事件發生後臨危不亂,勇敢衝在危險最前麵,冒著生命危險記錄下事件的整個經過。不論何時,相機始終都握在自己手中,就像一名戰士誓死捍衛著自己的鋼槍!”他看了一眼幾個受傷的記者,繼續說:“事態雖然暫時平息,但局勢並不穩定,外麵謠言四起,有些群眾還被少數壞分子蒙著眼睛,看不見真相。我們要搶在造謠者前麵,及早讓事實見於報端,把真相公布與眾,穩定局勢,營造安寧!”



    大家立刻回到辦公室加緊起草新文稿。張浩天義憤填膺、奮筆疾書,第一個完成新聞稿走進劉信義辦公室。



    劉信義接過稿件看起來,不一會就眉頭緊鎖,不停抬頭看他,最後把稿件扔在一邊,陰沉著臉說:“記者的職責就是要客觀真實呈現事件真相,讓人們看到事情的本來麵目,引導群眾自己去思考真相後麵的問題,而不是由你替群眾去思考,去判斷,更不能強迫大家接受你的觀點、你的看法!看看你寫的稿件,明顯帶著你強烈的個人情感和主觀推測。”



    “難道這不是事實的真相,這不是真相背後的原因嗎?”



    “譴責壞分子的殘暴行徑沒有錯,但把責任都推向那些不明真相的參與者和圍觀群眾,說什麽這是集體失語,選擇性失明,群體的價值觀淪陷。不僅言過其實,還亂扣帽子,這不符合我們新聞工作者的工作原則和職業精神!”



    張浩天覺得主任沒有明白自己想要表達的意思,拉過一條凳子坐下,說:“主任,你是沒有親身經曆當時觸目驚心的場麵,你要是在場,就知道這次sāo luàn絕不是少數幾個喇嘛興風作浪能搞起來的事。為什麽在少數壞分子短短幾分鍾的鼓動下就聚集了那麽多人,為什麽在十幾個喇嘛的帶動下他們就可以挽起袖子一起衝上去打砸搶燒,為什麽有那麽多人從四麵八方湧來為壞分子撐腰助威?這背後的深層次原因,你想過沒有?”



    劉信義沒有正麵回答他的問題,反問道:“他們氣勢再囂張不都是少數人嗎,不是還有那麽多沒有參與sāo luàn的群眾嗎?”



    “可氣的就是那些袖手旁觀,無動於衷的群眾。麵對壞分子光天化日下的暴行,竟沒有一個人站出來針鋒相對和壞人作鬥爭,也沒有聽到一個人說‘不’,這不是集體失語是什麽?他們看不見手無寸鐵的武警戰士被壞人打得頭破血流,看不見暴徒搶奪槍支把公安幹警圍在火堆中,看不見鬧事者喪心病狂打砸商店、焚燒qì chē,還說jǐng chá胡亂抓人!這不是選擇性失明是什麽?今天這樣的後果就和哪些不明事理,不分好壞的群眾有直接關係。”



    劉信義拍了一下桌子,說:“無論圍觀的群眾什麽態度,參與鬧事的人做了什麽,我相信大多人都是被少數壞分子煽動蠱惑的,是被壞分子欺騙利用的,是被那些披著宗教外衣的壞人蒙住了眼睛!”



    “我和洛桑被鬧事者追得四處逃竄無處藏身,沿街不停敲門想進去躲一躲,可沒有一個居民願意幫助我們。這是為什麽!”張浩天激動得不能自製。



    “你不能要求每一個普通群眾都有那麽高的思想覺悟,都能在第一時間判斷對錯,勇敢站出來和壞分子針鋒相對作鬥爭。要知道,當時情況那麽混亂,他們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再說害怕惹火燒身而保全自己,這也是人的本能!”



    “可現在他們還在散布謠言,有人還偏聽偏信!”



    “所以我們才要加緊向群眾宣傳黨的宗教政策和民族政策,揭露暴徒的醜惡行徑,堅持正確的輿論導向,維護全區民族團結和穩定大局。而不是像你這樣發泄不滿,傾訴憤怒。”



    張浩天激憤難平,說:“我們的報紙天天都在宣傳黨的政策,反對分裂,維護祖國和民族團結,可結果呢?幾個喇嘛搖旗一喊就把他們給帶走了,就連那些小學生都在金錢的驅使下向幹警投擲石塊,這說明什麽?”



    “說明我們同分裂分子的鬥爭多麽艱巨,多麽複雜,說明我們新聞工作者責任多麽重大,擔子多麽沉重!”劉信義也很激動。



    “說明我們的宣傳沒用,我們的記者沒用,我們所做的一切都沒用!”張浩天幾乎在吼叫。



    “什麽?”劉信義怔怔看了他一會,把手一揮:“我看你今天的狀態不適合工作,先回去冷靜一會再說吧!”



    張浩天拉開門,看見大家都圍在門外聽他和劉信義的爭論,也不吭氣,回到辦公室,站在窗前看著黑夜中的拉薩城,腦子一片混亂,心中是從未有過的憤懣、憂鬱、失落和沮喪。



    田笑雨拿起張浩天扔在桌上的稿件看起來,看見字裏行間充盈著“心存蒼桑”的憂慮和擔心,處處留下“審視道德”的血痕,說:“主任說得對,這是少數分裂分子的行徑,不能代表大多數渴望hé píng安寧的群眾。”



    “你沒有經曆我今天所看見的一切,你沒有發言權!”張浩天的語氣依然很激動。



    “今天,在拉薩城的每個人都見證了這個不平凡的事件,我相信,有正義感,渴望安定的群眾都痛心疾首,譴責他們的行為!”  



    張浩天看著田笑雨,說:“到現在你還在替他們說話!”



    田笑雨給張浩天端來一杯水,說:“你太偏激了!你這樣毫無道理地譴責那些被人利用的群眾是極其錯誤的,在沒有人告訴他們事實真相時,他們隻能做出那樣的選擇……”



    張浩天一揮手把水杯打翻在地,說:“我偏激?”



    田笑雨一愣。李小虎走過來撿起水杯,把田笑雨拉到一邊,說:“別理他,他失去理智了!”



    張浩天在窗口站了好一陣,痛苦而糾結。理想和現實形成兩股巨大的力量拉扯、撕咬著他的心,心中的我和頭腦中的我在激烈地鬥爭、激戰……許久,他強迫自己拿起筆寫了幾個字,可又陷入更深的迷茫。最後,他把紙撕成碎片扔進紙簍,衝下樓去。



    張浩天衝進了無盡的黑暗,望著滿目瘡痍、麵目全非的拉薩城,踩著傷痕累累、殘破不堪的街麵,看著千瘡百孔、支離破碎的商鋪,聞著空氣中彌漫的焦糊味,既難過又痛心,久久走不出心靈的黑暗。



    第二天他才回到單位,但並沒有去辦公室,而是直接走進食堂一口氣吃了四個大包子。摸摸胸口覺得好受些,突然想起醫院裏的王雪梅,又要了幾個包子向醫院走去。



    走進病房,張浩天見其加還坐在王雪梅病床旁,就問:“你怎麽還在這裏,不回去上課?”



    其加衝他笑笑:“放心,不會耽誤功課的。自從你們去了我家,我阿爸阿媽徹底改變了態度,上星期還專門到學校來看我,見到漂亮的教室高興得不得了。阿爸還在操場跑了兩圈,說,沒想到我平時在這麽平整的地上走路。他非要爬上雙杠坐一會,結果上去就下不來,還是我和同學把他抬下來的呢!”



    張浩天忍不住輕聲笑了一下,把包子遞給王雪梅,又倒了一杯水,問:“好點了吧,醫生說什麽時候出院?”



    自從親眼目睹了張浩天在周逸飛婚禮上大打出手一幕後,王雪梅既傷心又難過。正當自己準備孤獨悲傷地埋葬愛情時,張浩天又帶著和從前一樣的笑容出現在了自己麵前,還親自送來了熱氣騰騰的包子,此時正溫情地看著自己。王雪梅喝了一口水,感覺水很鹹,好像在喝自己的眼淚。她看了張浩天一眼,想努力把他的心看清楚些,但什麽也沒有看到,卻發現他吊著一隻受傷的手臂,內心最容易感動的地方又隱隱作痛,問:“還痛嗎?”



    張浩天笑笑:“輕傷,沒事。快吃吧,別涼了!”



    王雪梅分明從他關愛的眼神中又看見了熟悉的柔情和愛意,冰冷的心悄悄融化,慢慢溫暖起來。她輕輕咬了一口,細細體會著包子裏太多的委屈和傷感,尋找著些許的幸福和甜蜜。她低頭細細咀嚼,始終不敢再看張浩天的眼睛,知道自己一抬頭眼淚就會落下來。



    張浩天又遞給其加一個包子:“嚐嚐我們食堂的包子,有沒有你們學校的好吃!”



    其加毫不客氣地接過來咬了一口,問:“叔叔,你是不是最恨那些打你的壞家夥?”



    張浩天說:“我不恨他們,隻是想不通!”



    王雪梅說:“是啊,我也想不通!我們離開父母千裏迢迢來到這裏,甘願奉獻自己的青春和熱血,就是為了西藏的明天更美好。可發生這樣的事,我們所做的一切還有什麽意義?”



    張浩天歎口氣說:“這兩天我腦子亂極了,苦苦思索怎麽也找不到dá àn,人生觀都快顛覆了!”



    其加說:“不是每個人都這麽想的,我阿爸阿媽就說國家好,政府好,說你們兩個好!”



    張浩天盡管內心依然迷茫,但聽見其加的話心裏好受多了。



    王雪梅說:“我想也是,壞人總是少數,大多數群眾還是向往hé píng穩定的生活,期望西藏越來越好!”



    “王老師說得對,我阿爸阿媽就說是國家給了我們新生活,不想再回到過去的舊社會,給奴隸主當牛做馬!”其加說完,話題一轉,問:“叔叔,我知道你老家在成都,是離拉薩最近的城市,我想去那裏上大學,你說好嗎?”



    張浩天還在想其加剛才的話,聽見他問,就說:“好啊!不光要去成都,還要去上海、北京看看,外麵的世界可大了!”



    “我一定要讀更多的書,將來用知識告訴哪些人,他們的做法是不對的!”



    其加的話不僅給了張浩天莫大的安慰,還吹散了他心中的層層迷霧。他說:“好好讀書,將來用你所學的知識建設西藏,建設家鄉!”



    其加笑了,站起來對王雪梅說:“老師,你現在有人陪了,我回學校上課去了!”走到門口又向張浩天鬼笑一下:“好好照顧我們的王老師喲!”



    其加一走,王雪梅一把抓住張浩天的手,眼淚汪汪地看著他,急切地想說什麽。張浩天正疑惑地看著她,陳西平突然推門走了進來。陳西平先是一愣,假裝關門背過身去,然後若無其事地走過來,把一碗熱氣騰騰的稀飯放在王雪梅麵前,笑著說:“開飯了!”



    王雪梅把手抽回來,輕聲說:“我吃過了,浩天送的包子!”



    陳西平問:“吐了沒?”



    張浩天說:“啥話,我送來的東西,為什麽要吐?”



    陳西平說:“醫生說,吃東西不吐就說明腦震蕩沒問題了!”



    張浩天看了王雪梅一眼,放心地笑了。這時,田笑雨提著一袋蘋果走進來,還帶來幾本雜誌,說:“今晚我來陪護雪梅。西平,你回去休息。”王雪梅堅持說已經不需要陪護了,並催促大家早點回去。田笑雨堅持再陪她坐一會,並給她講了一本書上看見的輕鬆話題。田笑雨講得津津有味,但是,王雪梅並沒有在意她在說什麽,眼光一直在她和張浩天臉上轉來轉去,她很想知道他們是不是真的在談戀愛,是不是已經確定了未來。可是,她什麽也沒有看出來,他們是一如既往的親切、自然、真誠。



    過了一會,陳西平對張浩天說:“你自己還是個傷員,早點回去休息吧!”張浩天還想再坐一會,可王雪梅幾次催促,便叮囑了王雪梅幾句,起身和田笑雨離開了醫院。



    田笑雨看張浩天一路上都在低頭沉思,想和他好好談談,就問:“還沒想通?”



    張浩天歎口氣,突然問:“你是不是覺得我很自私、很狹隘!



    田笑雨一驚,停下腳步看著他。



    “我覺得自己當初不顧家人的反對千裏迢迢來到西藏,甘願把青春和熱血獻給西藏,理應得到西藏人民的認可和感激,可看到今天發生的一切,麵對理想和現實的落差,我覺得委屈、迷茫、失落和痛苦,認為之前自己付出的一切都沒有意義,失去了價值!”張浩天的口氣像在剖析自己。



    田笑雨心中一喜,但是沒有說話,滿懷期待地看著他說下去。



    “你說得對,我太偏激了!鬧事的人是少數,全區絕大多數群眾都是熱愛我們的國家和社會,珍惜今天的幸福生活的,可我還固執己見,自以為是,你說這不是自私、狹隘和偏激是什麽?”



    田笑雨笑了,舒心地笑了,跟著他走了兩步說:“是啊,如果不是那位商鋪老板在樓下和歹徒周璿,你和洛桑就不可能躲過他們的追打;要不是頓珠拉冒險把小虎解救出來,小虎就難逃厄運;如果不是其加和同學們護住王雪梅,後果就難以想象。還有那位給小虎指出逃生之路的老阿爸,在熊熊烈火旁祈禱hé píng的老阿媽,他們都是正義的力量!”



    張浩天抬起頭仰望星空,說:“我們可以迷茫、失落和痛苦,但絕不能忘了出發時的夢想!”



    田笑雨再次停下來,看見張浩天明亮的雙眸在月光下閃閃發亮,感覺自己的心也被他照亮了。



    張浩天感覺自己像是成功越過了一座高山,回頭大聲喊她:“走,繼續前進!”



    田笑雨會心一笑,加緊腳步追了上去。



    張浩天他們離開醫院不久,劉子航就來看望王雪梅。他把一個保溫桶放在茶幾上,說:“我熬的雞湯,喝點!”



    “麻煩你了,不好意思!”王雪梅坐起來說。



    “客氣啥!大家知道你為了保護學生受傷,都在誇你呢!”



    “剛開始是我保護學生,可後來是學生保護我!”



    “不管怎麽說都是英雄!”劉子航把雞湯倒在碗裏。“我們的事你想得怎麽樣了?”



    “我們的事?”王雪梅早把他說的事忘了。



    “你還真沒當回事?”劉子航有些不高興。



    “喔,你是說我們……”王雪梅不知如何回答。



    “是啊,我可是等你的話呢!”



    “我,我已經有男朋友了!”王雪梅支支吾吾地說。



    “什麽?我怎麽不知道?”劉子航盯著她的眼睛。



    這時,陳西平打水回來,看見劉子航,禮貌地點點頭。



    “你說的男朋友就是他?”劉子航看著陳西平問。



    “嗯,就是他!”王雪梅順水推舟。



    陳西平驚喜不已,激動得水壺都快扔地上了。



    劉子航圍著陳西平轉了兩圈,說:“你是王老師的男朋友?”



    陳西平看了王雪梅一眼,不敢說“是”,笑了笑。



    劉子航並不甘心,走到王雪梅身邊說:“沒到最後時刻,我不會放棄。我是真心喜歡你的,而且決心追求到底!希望你認真考慮我的想法!”說完,走了。



    陳西平把門關上,看著王雪梅結結巴巴地問:“你是說,我是你的男朋友?”



    王雪梅說:“我是說,你是我的朋友,很好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