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浩天下了飛機，走進拉薩市區就感到了緊張的氣氛。對於大多數拉薩人來說，89年的春天又是一個寒冬。國務院發布了建國以來全國第一道戒嚴令，拉薩街頭三步一崗五步一哨，荷槍實彈的武警戰士對過往行人和車輛進行仔細的檢查。

    張浩天走進單位，徑直來到林江濤辦公室，林江濤正和洛桑緊張地說著什麽。

    林江濤見到張浩天就問：“假期不是還沒到嗎？”

    張浩天說：“一聽說鬧事就坐不住了。我們沒人受傷吧？”

    林江濤說：“這次規模很大，他們使用了槍支，公開向公安和武警戰士射擊。燒毀砸爛了上百家商鋪和飯店，數十家機關、學校和醫院被毀，傷亡人數超過百人，經濟損失無法估算！”

    洛桑給張浩天倒了一杯水說：“我們有幾名記者受傷，相機也被搶走了兩部。好在沒人犧牲！”

    林江濤說：“但是，洛布頓珠參與了打砸搶，被公安機關拘留了！”

    “什麽？”張浩天站起來。“他怎麽會……怎麽可能？”

    林江濤歎了口氣說：“是啊！誰也沒想到這麽善良耿直、熱心義氣的洛布頓珠也會和sāo luàn分子攪在一起！”

    張浩天感覺兩腿發軟，說：“上次sāo luàn，他還救了小虎啊！”

    洛桑說：“是啊，可今天又在壞人的鼓動下參與打砸搶！看到並非壞人的群眾參與犯罪令人痛心啊！”

    張浩天眼前浮現出洛布頓珠爽朗樸實的笑臉，回想起他“駿馬奔馳保邊疆”天籟般的歌聲，看見他為被困司機修車的情形，看見他開得像飛一樣快的qì chē……

    林江濤說：“布洛頓珠性格豪放直爽，處理問題簡單粗暴，喜歡義氣用事，情感左右一切，很容易陷入非理性的狂熱中，也許剛才還在為你這個朋友兩肋插刀，轉眼間就會在壞人的鼓動下對你大打出手！”

    經曆了戰火洗禮和幾次動亂的考驗，張浩天在思想上已經成熟了許多，他平靜地說：“看起來匪夷所思的行為，其實背後有著很深的社會原因和曆史原因。壞分子就是利用了群眾對宗教虔誠而執著的信仰和心理蠱惑人心，達到他們分裂國家的目的。”

    林江濤說：“此時，我們新聞工作者更應肩負起曆史的使命和重任，忠於事實，堅持正義，引導輿論！”

    張浩天說：“有什麽任務交給我！”

    林江濤拍拍他的肩，歎口氣說：“還有一個不好的消息！”

    張浩天覺得今天不好的消息已經多得令人窒息了，問：“還有不好的消息？”

    洛桑說：“劉信義主任上周去世了，心梗！”

    張浩天覺得當頭一棒，說：“怎麽會……回去才半年？”

    林江濤說：“你也許還不知道，長期在西藏工作過的漢族同誌回到內地，由於心肺功能的改變很難在短期適應低海拔的環境。一般都要經曆一段危險期，都說三年是一道坎！”

    洛桑說：“你們漢族同誌為西藏的建設和發展付出太多了！”

    張浩天覺得地在晃，心口發堵。

    林江濤舒口氣說：“好了，不說這些傷心事了，你剛回來，等高山反應過了再說工作！”說完，走到門口喊：“小虎，幫浩天把東西送回去！”

    李小虎跑進來衝張浩天一樂：“回來也不說一聲，一來就往主任屋裏跑，啥意思？”

    張浩天走過辦公室忍不住往裏看了看。

    李小虎說：“想她了吧？采訪去了！”

    果真像林江濤說的那樣，回來就有高山反應。張浩天回到宿舍躺了一天頭還是痛，胸口也悶得難受，爬起來想找口水喝，暖**、水杯都是空的。他和小黃狗眼巴巴對視了一會，又回到床上躺下。想想媽媽又想想田笑雨，想想劉信義又想想洛布頓珠。腦子一會清晰一會糊塗，迷迷糊糊睡覺了，醒來看見田笑雨正坐在一旁端著水杯看著自己，趕緊坐起來。

    田笑雨問：“一定很不好受吧？這是每次進出西藏都要經曆的高山反應，我休假回來也是這樣，要幾天才會好！”

    張浩天問：“咦，上次回來沒見你有什麽高原反應呀，我們不是還去龍王潭公園坐了半天？”

    田笑雨笑了：“怎麽沒反應，隻是見到你興奮，顧不了這些！”

    張浩天心中一熱，喝了一口她遞過來的水，很想說“謝謝”，但覺得和她的關係早已過了客客氣氣的初始期。又想說“媽媽讓我帶你回去讓他們看看”又覺得還不是時候。心想，她一定會著急問自己把蔣小娟的事情處理得怎麽樣了？正猶豫如何解釋時，田笑雨問：“想吃點什麽？”

    張浩天的思緒又轉到各種食物上，想了半天也沒想起什麽，摸著胸口說：“嗓子幹得難受，想吃塊冰。”

    “我曉得你想吃什麽了！”田笑雨轉身出門，不一會拿個水果罐頭回來：“我那天回來也想吃這個！”說完拿起菜刀沿著罐頭封口小心地開。

    張浩天看得膽戰心驚，囑咐道：“當心手！”

    田笑雨回頭一笑：“曉得的，我已經不是從前那個隻會哭鼻子的小姑娘了！”

    張浩天看見她的背影，心裏既溫暖又感激，一口氣吃了半碗，頓時感覺舒服多了。他把碗放在桌上，突然看見田笑雨正盯著床頭的毛衣和毛衣上麵的相思豆。張浩天頓時慌了神，語無倫次地說：“我想……我想給你說……”

    田笑雨已經猜到了幾分，內心糾結而掙紮，但是很快平靜下來，慢慢收回失落的目光，說：“不用解釋，我相信你會處理好一切的！”然後又像沒事一樣逗著小狗：“可憐的虎子，你的主人到現在也不回來，是不是不要你了！”

    張浩天如釋重負又滿懷愧疚地低下頭。

    虎子搖著尾巴圍著田笑雨轉了兩圈，突然跑到門邊叫起來。

    李小虎推門進來，抱起狗又親又啃：“我回來了，給你帶好吃的來了！”說完從塑料袋中掏出幾塊牛骨頭扔給狗。

    張浩天說：“跑哪去了，壺裏連口水也沒有！”

    李小虎笑嘻嘻地說：“本來不想回來的，準備去西平那裏蹭一宿。你們剛見麵，怎麽也得給個機會親熱親熱，是吧？”

    張浩天把枕頭砸向他：“放什麽狗屁！”

    田笑雨不好意思扭過頭去。

    李小虎坐下來，說：“不開玩笑了，我去看德吉了。”

    張浩天問：“你已經和德吉好上了？”

    李小虎矢口否認：“哪有的事。”

    田笑雨說：“我還以為你們去看diàn yǐng了呢！”

    李小虎說：“看什麽diàn yǐng，diàn yǐng院都被他們砸壞了。sāo luàn時德吉去搶救傷員，結果救護車被砸，她的手受了傷。我想，每次都是人家照顧我們，這次怎麽也得去關心一下她，否則還是個男人嗎？”

    田笑雨笑道：“有進步！”說完又問了問張浩天父親的身體狀況，然後站起來和他們告辭。

    李小虎送走田笑雨回頭就看見張浩天床頭的毛衣和相思豆，說：“毛衣沒有退回去又多了一**相思豆？”

    張浩天歎口氣說：“碉堡，沒有攻克下來！”

    “笑雨她知道嗎？”李小虎抱著枕頭問。

    “她，應該知道！”張浩天猜想田笑雨剛才什麽都明白了。

    “那她怎麽說？”李小虎一臉的緊張。

    “她什麽也沒說！”

    “唉，你呀你！”李小虎把枕頭扔在張浩天身上。

    田笑雨走後，張浩天一夜都在思考拉薩連續的sāo luàn問題，有了要做一個社會調查的想法。第二天，就頂著嚴重的高原反應起草調查報告的提綱，並做了詳細的工作計劃，開始走訪寺院、社區、街道和學校。在短短一個多月裏，他訪問了上百名的喇嘛、牧民、居民和學生，做了大量的訪談記錄，進行了深入細致的調查和分析。二個月後，他終於完成了一篇極具深度和力度的調查報告，有對民俗、宗教、曆史的深入思考，有對人性和信仰錯綜複雜、相互疊壓、滲透交錯的細微剖析，更有對事件深層次的原因剖析。走訪交談的過程也幫助他看清了事件的整體與局部，分辨了主流與漩渦，認識了本質與現象。他的調查報告先後發表在各大媒體上，成為政府和有關部門了解群眾思想動態，製定維穩措施和極具研究價值的一份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