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子豪是在林區區長的辦公室見到覃光華的。

    李子豪滿頭大汗，風塵仆仆地闖進辦公室，一眼就看到，那腳印模型放在區長的辦公桌上。

    覃光華畢恭畢敬坐在沙發上，正與區長說話，臉上可見鮮紅的抓痕。這是那兩隻金絲猴給他留下的。

    這區長，約莫50多歲，矮矮胖胖，大腹便便，禿頂。

    聽說他早先是林區一個鄉的宣傳幹事，偶爾獲知一個山村婦女在山上砍柴時，遇到一頭豹子向她撲來，她奮勇搏鬥，將豹子打死的事，便立馬寫了一篇報道，天女散花般投給各級各類媒體。這麽勁猛的稿子，哪家媒體不喜歡!於是都先後發表。經過媒體廣泛宣傳，那婦女被表彰為全國打豹英雄。正是發現並宣揚出這個典型，他才開始官運亨通，步步高升。

    李子豪還是在林區為他和覃光華送行時見過一麵，對這個彌勒佛一樣的官員印象深刻。

    當時，聽說林區書記快要調到省林業局當副局長，這位區長接班當一把手是早晚的事，所以他就像打了雞血似的，走路挺胸凸腹，雙手撒開，幾乎要甩到天上去。也不知現在他是不是已經是書記了。

    因此，李子豪進他辦公室時，感到不好稱呼，便沒有主動打招呼。

    倒是區長見李子豪進來，趕緊站起身，伸手過來說：“李研究員，我們得感謝你呀，如果沒有你的親自指導，我們小覃是不可能取得這麽重要的成果的。”

    小覃的重要成果？聽了區長的話，李子豪感到很可笑，但沒有戳穿，也沒有和他握手。

    覃光華聽了區長的話，也沒做任何反應，仍然坐在沙發上，深深低著頭。

    “區長，書記……  這腳印……這腳印還得進行檢驗鑒定，才能就真偽下結論。”李子豪說著走近辦公桌，想拿回模型。

    哪料到，這時覃光華抬頭看到了，立刻像隻猴子般一下子彈跳起來，伸手護住了模型，就像極度饑餓的人護住到手的麵包那樣。

    “還是叫我區長吧，李研究員。”區長先尷尬地摸了摸腦袋，隨後滿臉掛出笑容說：“不瞞你說，我們已經向省裏作了匯報。省有關部門十分重視，立刻派人往我們這裏趕。聽說還來了很多記者。我和小覃正在談匯報的事，歡迎你給我們提出意見和建議，也請你能夠參加明天的記者招待會。”他完全沉浸在喜悅之中，說話時兩手叉腰，肚腹凸起像座小山。。

    當覃光華氣喘噓噓地找到區長，向他匯報說自己終於看到大腳怪，找到大腳怪腳印時，他躺在辦公椅上，愛理不理，有些半信半疑。他想，這傳說了千百年的事情，遲不來晚不來，未必要在自己這裏成真？

    於是，當覃光華拿出模型，膠卷，擺在他麵前，還指天戳地地發誓，說這經過了李子豪研究員的鑒定，確鑿無疑，區長還是留了點心，問：李研究員怎麽沒有一起來？

    覃光華咋聽一愣，接著支支吾吾地說，李研究員忙著考察，讓我先來匯報。

    這下，區長也就完全相信了，禿頂一下忽閃閃冒出紅光。

    “這下好啦！這下好啦！”區長喜不自禁地暗忖，莫非真有紫微星高照，官運說來就來了？

    他想起了江若淼研究員那篇文章產生的驚人效果。

    江若淼那篇文章發表後，區長很快從有關部門看到了。盡管他從消息靈通人士那裏聽到，這江若淼乃吹功嫡係傳人，又覺得文章實在有些誇大其詞，太有點不實事求是，但是，當林區旅遊業卻因此突然火了起來，一級一級的表揚、表彰湧來的時候，他仿佛看到一頂碩大的官帽正向自己飄來，就反而衷心感謝江若淼，計劃抽時間登門拜訪他，恭請他收自己為徒，學習吹功。

    後來，一撥一撥的遊客來了後，發現所謂大腳怪仍然還隻是一種傳說，連根毛都看不到，就很失望。

    眼看遊客漸漸少了起來，正值書記離任，組織部門要考察他的關鍵時刻，區長十分著急，夜夜失眠，體重也一下降了10斤。

    現在，覃光華終於在目擊大腳怪後，又看到了大腳怪，找到了大腳怪腳印。這對他無疑就象注射了一劑興奮劑，頓時有點雲裏霧裏的感覺。

    因此，此時，他壓根無暇顧及李子豪的神情和態度。

    李子豪強壓怒火，試圖向區長解釋清楚：“區長，這是科學，科學是來不得半點虛假的。這腳印有可能是大腳怪留下的，那拍的zhào piàn也可能是大腳怪的，但那都是一種可能性，一天沒有經過權威機構檢驗認可，一天就隻能是種可能。我現在還不想跟你講這腳印是怎麽來的，那zhào piàn是在哪裏拍的。我隻勸你，暫時不要宣傳，給我帶回所裏檢驗再說。”

    “李研究員，這怎麽可能有假呢？小覃跟著你搞了兩年，也可以說是半個專家了吧？他冒著生命危險，終於找到了我們這裏有大腳怪的證據。他有時間，有地點，有模型，有zhào piàn，還有詳實的記錄。這麽重大的事情，我們怎麽好隱瞞不報呢？”

    一時間，任憑李子豪怎麽說，區長都鐵了心，垮下臉，始終不鬆口。

    覃光華在辦公桌前守著模型，一直不吭聲。他的背心沁著汗，心提到了嗓子眼，生怕李子豪把他偷盜的事說出來。

    說到後來，區長一番話使李子豪明白，縱然自己渾身是嘴，也不可能使區長聽自己的。

    顯然，在科學、道德與個人政治命運的天平上，區長的砝碼完全偏向了自己的政治命運。在官帽的yòu huò麵前，真假已經是次要的問題，自己的任何努力都將是白費的。

    看李子豪咬住不放，區長笑笑說：“李研究員，實話告訴你吧，我們林區這幾年一直把旅遊業作為支柱產業來打造，可是地方太偏，交通不便，光打原始森林的招牌，吸引力越來越差，後勁不足啊。感謝江若淼研究員，將我們這裏有大腳怪的消息公布出去，促進了我區經濟發展哪。可愁的是，手裏缺乏有力的證據，難以做到可持續發展！”

    攤開雙臂，他接著說：“現在好啦，這裏有人拍到大腳怪zhào piàn，發現大腳怪腳印了。這是多大的新聞哪！他會轟動世界，吸引無數遊客呀！這樣，我們為官一任，也好向組織和老百姓有個交代呀！”

    李子豪不知道自己是怎麽離開區長辦公室的。

    當走到街上的時候，他仿佛聽到過身後傳來覃光華怯怯地呼叫聲：“李老師——李老師——”。

    他懶得理，頭也不回地回到了鬆木坪，回到了馬老漢家裏。

    晚上，馬蘭花做了幾個菜，李子豪與馬老漢喝酒喝得很晚。

    這恐怕是他平生喝酒喝得最多的一次。

    喝到後來，馬老漢又唱起了山歌：

    春山喲，春山——

    春山上高懸還陽草呀，

    神農皇帝站岩邊也，

    灑酒磕頭求神仙呢，

    一年四季保平安。

    開始，李子豪還跟著馬老漢的調子吼幾句，但慢慢地，他就感到頭隱隱作痛，以至於越痛越厲害，仿佛要炸裂似的，便用雙手捧住頭，不吭聲了。

    馬蘭花問，怎麽啦？李老師，是不是喝高啦？

    李子豪卻大聲笑了起來，就像一隻受傷獅子的吼聲，在寂靜的山村夜晚，聽起來有些磣人，

    馬老漢就說，算啦，不喝啦，快扶他進屋睡了吧。

    在馬蘭花的攙扶下，李子豪走進房間，和衣倒在了床上。

    睡在床上，盡管頭痛欲裂，可李子豪卻越睡越清醒，開始大腳怪考察以來發生的一件件事情，象過diàn yǐng一般在他眼前呈現。

    從小，科學在他心目中都是神聖的。現在，他感到自己心中的神聖遭到了肆意褻瀆和出賣。

    他驚歎，在世俗名利麵前，一些人的道德防線怎麽那麽脆弱，那麽不堪一擊！

    他為大腳怪的命運深深擔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