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封三男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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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小令從醫院一回到家,就鎖了房間,衝進浴室,擰開淋浴龍頭,隨著嘩嘩的水聲,她終於控製不住,蹲下身子捂住臉,壓抑著嗚咽地哭了。



    眼淚混在熱水中順著臉頰往下流淌,她肆無忌憚地把克製了幾個小時的恐懼、嫌惡、厭憎、憤怒、仇恨……痛快地發泄了出來。



    她用沐浴露一遍又一遍地衝洗被碰觸過的地方,用浴擦反複地擦,直擦得皮膚冒出了血絲。



    終於累了,她拖著像灌滿了水一樣沉重的身體躺到床上,一閉眼就覺得身上像壓著重物,又好像有蛇一樣滑膩的東西在身上爬。一睡著就做夢,夢裏有狼狗留著涎水撲過來,舌頭舔在她的臉上,駭得她哭叫不停,卻怎麽也喊不出聲音……



    一睜開眼,眼前又浮現出徐敏捷那猥瑣的麵容,惡心的淫笑,她忍不住又爬起來到浴室洗了兩次澡。



    洗了第三次澡後,她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沒事了,都過去了,那最讓人絕望的事不是沒有發生嗎?巧合也好,命定也好,冥冥之中,她能守得住的!她一定能等到他的!



    她從書桌的抽屜裏翻找出一本陳舊的《讀者》雜誌,翻到封三。



    那是一張笑得陽光、純粹的大男孩的大幅zhào piàn,那溫和的笑意,直擊心靈。



    他大約十六七歲,手裏拿著一本化學書,倚在一輛半舊的老式自行車上,黑短發在陽光下閃著光,額發向右斜斜地散著,眉眼清朗,神態溫靜,牙齒潔白緊致。



    宋小令伸手撫摩這張已經看過千萬遍的笑顏,終於也柔軟地笑了出來。



    沒人知道,她為一張笑顏守了八年“寡”。



    她在讀初二時,第一次看到《讀者》封三的這張攝影zhào piàn,那一瞬,就是那一瞬,她就被這雋秀而溫暖的笑容征服了。



    “未曾相逢先一笑,初會便已許平生。彼岸花開攜君袖,羅帶同結莫離分。”



    她對著這張zhào piàn看了幾天。幾番魂牽夢縈後,忽地動念:我要找到他!找到他就告訴他:我喜歡他!



    於是她撲騰著小心髒,打了許多長途diàn huà到《讀者》雜誌社,轉來轉去的問了十幾個人,幾經周折,最後終於打聽到了攝影師的地址。



    她興奮得一夜沒睡。第二天,一向是乖乖女兒、優秀學生的她,向學校請了病假,留了張紙條給父母,說自己去旅遊,第一次出遠門就直奔北京,去找那個地址上的攝影師。



    攝影師找到了,他疑惑地追問風塵仆仆的她為什麽要找他?她第一次厚起臉皮撒了謊,說是尋找被拐賣多年的哥哥。攝影師半信半疑,但還是給她講了這張zhào piàn的來曆。



    這張zhào piàn是攝影師一年前路過常州武進縣時拍的。那天他丟了一個錢包,裏麵有**、銀行卡,還有兩千多元錢。錢包被這個讀高二的男孩撿到了,還在當地等著還他。感激的攀談中,他得知這個男孩父母都不在了,隻有一個弟弟相依為命。他想把錢送給他,男孩堅持不收,連住址和學校都沒告訴他,最後隻肯讓他拍了這張zhào piàn。一次機緣巧合,zhào piàn被《讀者》雜誌的編輯朋友看到了,給刊登了出來。



    執拗而較真的宋小令一不做二不休,來到武進縣尋找這個無名無姓無住址的人。



    她按自己的美好猜測,這個男孩現在大約在讀高三,這樣正氣而自尊的男孩,就讀的就應該是重點高中。於是她找到武進縣一所最好的高中,在校門口從早上守到放學,整整守了三天。



    可是,沒有發現他的蹤影,當然也就沒有發生她臆想編排了幾十遍的美麗邂逅故事。



    她既絕望又滿懷希望,臨走前,對著學校正中的國旗宣誓:“如果你是我命中注定的ài rén,那就一定會出現在我最美好的年華!我等你十年。”



    從14歲到22歲,到後年,就是十年了。十年裏,她拒絕了向她示愛的所有男孩,像個守節的“寡婦”般,為她14歲的諾言守了八年的清心寡欲。



    淩晨兩點多她終於睡著了,夢裏,他卻來了。



    她曾經在中考、高考前出現焦慮時久久地看他,曾經在獲獎、成功時激動地看他,也曾經在悲傷、失望時怔怔地看他。可是這麽多年,他從來未曾進過她的夢境。就這個晚上,他來到了她的夢裏。



    一片落英繽紛中,一條小徑邊的長凳上,他輕輕地擁抱著她,在她耳邊溫柔地呢喃,一遍遍地撫摸著她的背和頭發,讓她安穩、信賴地蜷縮在他懷裏,沉靜地睡著,睡在一片若有若無的香氣裏。



    從小就沒有任何嗅覺的她,清晰地聞到了一種清冽而淡雅的香氣彌漫在她身周,他抱著她的那種溫暖和安適,讓她不再絕望、不再恐懼,直想從此再不醒來。



    早上十點多被手機鈴聲叫響時,宋小令還愣怔在那男孩帶來的溫柔繾綣中時。陌生diàn huà一接聽,竟然是樓落急切的喊聲:“宋小令,今天早上徐敏捷的醫療鑒定已經出來了,是重傷!他讓我通知你,他要告你弟弟故意傷害罪!”



    隨後,樓落來到她家裏,拿出一張醫院出具的傷情鑒定書,指著結論一行:“身體軟組織挫傷占體表總麵積20%以上,皮下大麵積出血,左手臂骨折,**損傷引起畸形,可能致性功能障礙。”



    他又打開手機,查找了故意傷害罪的量刑標準:“犯故意傷害罪,致人重傷的,處三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故意傷害他人身體,致人死亡或者以特別殘忍手段致人重傷造成嚴重殘疾的,處十年以上有期徒刑、無期徒刑或者死刑。”



    宋小令驚呆了,回過神來也打開自己的手機,查找強、奸未遂罪“可以比照既遂犯從輕或者減輕處罰”,而強、奸罪是“處三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



    樓梯上“踢踢嗒嗒”的聲音傳來,宋一鴻睡眼惺鬆地從樓上走下來。看到宋小令痛苦而憂急地看著他,有一麵之緣的陌生人樓落也在座,才完全清醒了過來:昨晚發生了大事!



    他奔到客廳的茶幾旁,一把撈起那張鑒定書看了看,皺起眉頭努力回想踢打徐敏捷的過程,也不大肯定自己到底是否傷了他的要害。隨即又大咧咧地說:“咳,打了就打了唄,大不了坐幾年牢嘛!”



    宋小令心裏氣苦,又驚又悔,紅著眼睛叫了一聲:“坐牢還沒什麽大不了的?!”



    她轉頭看向樓落:樓落為什麽沒有製止宋一鴻?他還派另一個人看著他動手——對,當時他還說了一句:“陳哥,你看著,別打成重傷就行。”那怎麽還會變成重傷?今天又“熱心”地shàng mén傳達徐敏捷的意思?



    昨晚的種種疑惑紛紛冒了上來。



    宋一令立刻冷靜下來,貌似無心地問樓落:“樓哥,謝謝你昨天晚上救了我。你……你怎麽知道我弟弟的diàn huà?”



    樓落頓時背上冒了一層冷汗:宋一鴻的diàn huà是劉歌從劉璃那裏弄來的!這個問題他可沒準備!這女孩子怎麽這麽神出鬼沒?



    管人事的他急中生智、先聲奪人:“我……我朋友問了你台裏的人事幹部才知道的!否則,你昨晚也沒那麽xìng yùn了。怎麽,宋小令,你懷疑我,還是懷疑你搭檔?我們對你可是救命大恩呢!你——你什麽意思嘛!”



    宋小令急忙道歉,趕緊轉移話題讓樓落幫她想想這事怎麽解決的好。



    樓落這才裝作緩下神色,把事先準備好的話條分縷析地講給宋小令聽:如果宋小令告發了他,他不但名聲敗壞,還要坐三年牢,最關鍵的是他辛苦拚搏得來的前程不保。所以,徐敏捷要告宋一鴻的故意傷害罪,應該不是真的想告,隻是以進這退,逼得宋小令不揭發這事罷了。



    宋小令思之再三,終於忍著滿腔的怒與恨說道:“好吧,我跟他私下和解,兩不相告吧。”



    宋小令請樓落去找徐敏捷回話,沒等來消息,卻在晚飯時分等來了父親宋公明帶來的消息:他電視台的老朋友告訴他,昨晚因為那個大領導酒醉沒法接受采訪,徐台長送宋小令回家的路上,碰到兩個liú máng公然搶劫,他為了保護女下屬,英勇出擊,跟他們搏鬥,因為喝了點酒無力抵抗,最後被打成重傷。適逢同事與他朋友經過,打跑了搶劫者,他被送進了醫院。



    宋小令震驚而憤怒,肚子裏像吞進了一團蒼蠅:這該是無恥到什麽程度的領導啊!



    在他這樣信口雌黃、顛倒黑白的自我標榜下,在宋公明交口稱讚、感恩戴德時,宋小令還不得不咬牙切齒地為他圓謊:“是啊,他真……好!”



    宋公明轉身又罵宋一鴻:“昨晚不是你送你姐去采訪的嗎?你到哪裏去了?!是不是一送到就溜去玩了?差點出了大事你知道嗎!長這麽大了,輕重緩急都不懂!幸虧這個領導負責任啊,為了小令才會被打成重傷啊!”



    宋媽媽也是又氣又恨地在宋一鴻的背上打了幾巴掌,流著眼淚罵他,又百般安慰女兒,還和宋公明商量著去看望徐敏捷。



    宋一鴻雖然從小到大都是家裏的反麵典型,但像今天這樣的冤屈、憋悶,他從來沒有過。他氣得兩眼通紅,忍了又忍,才沒有把真相吼出來,一摔門出去了。



    晚飯後,樓落才來。宋小令請他到了自己的工作間,關了門跟他說話。



    樓落說徐敏捷同意了大家各退讓一步,都當這事沒發生過,讓宋小令把手機還給他。



    宋小令想想自己的zhào piàn已經刪得幹幹淨淨,留著他的手機也沒用,就拿出來扔給樓落。



    樓落看著臉色煞白、神色憔悴的宋小令,義憤填膺地說:“你也聽到他事後的解釋了吧?嘖嘖,他真編得圓,還說得出口。我可從來沒見過卑鄙到這樣沒下限、沒底線的,口沫四濺地一遍遍演講自己的見義勇為。難道你還想在他手下工作?我救人救到底,要麽你到我公司工作?”



    樓落非常有鼓動性地說全國十個人持有的手機,有三台是他們公司生產的,介紹了自己這家集團的規模、發展方向、可選擇的位置,一再勸說宋小令一起過去。



    宋小令淡淡地打斷他的滔滔不絕:“我一個學曆史的,去你們這憑技術吃飯的集團能幹什麽?我進這個電視台,也是爸爸托了關係的,不是憑本事進去的,我不想再這樣了。”



    樓落啞口無言,掙紮著再勸誘了幾句,宋小令不為所動,他隻得悻悻地告辭。



    接下來的幾天,宋小令請了假沒有上班。她一遍遍地看那張zhào piàn,他卻再也沒出現過。



    又一個黃昏,她半夢半醒地躺在床上,樓下忽然傳來父親氣急敗壞的喊聲:“小令!小令!你快來看看,這些zhào piàn是怎麽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