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暮訪昭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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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錦城的雨越下越大,雨幕籠罩群山,綿延起一層淡淡地薄霧。古語雲:春雨鋪,夏雨枯。如今春雨既足,今年怕是會碰上梅雨早季。

    群峰中,隻聽聞遠處昭覺寺暮鼔如雷,撞破了雨中的靜謐。

    拱橋旁的木棧道上,一位小沙彌舉著油紙傘張望著。出門前,師傅叮囑他速速迎接,千萬別怠慢了貴客。可筆直走到了山門前的小溪這裏,小沙彌還是沒看到什麽’遠來貴客’。

    往常錦城裏的官家商賈們上香,他坐在禪房裏都能聽到山門外頭喧嚷的聲音。可這次等了足足半個多時辰,往來香客倒是不少,就是沒有一人像是‘貴客’。

    眼看打了晚鍾。他晚課沒做,少不了挨師兄們訓斥。小沙彌撓著頭禁不住地歎氣。

    小師傅。”耳邊響起一個溫和的聲音,“這裏便是昭覺寺了吧?”

    小沙彌愣了愣神。眼前是個年紀不大的青年,沒有撐傘,披蓑衣戴鬥笠,手裏提著個木盒子,看打扮像個晚歸的釣客。

    這位施主,此地便是昭覺寺”,小沙彌客客氣氣的合十作揖。“施主可是來借宿的?”

    這錦城郊外,景色怡然,四季風光各有千秋。經常有遊人在春秋夜景流連忘返,而不遠處的昭覺寺就是他們最好的歇腳去處。兩三個銅板討一碗齋飯,僧房聽聽晚經,確實別有一番風趣。

    非也,我乃是訪友的。”青年說道,“寂行大師在貴寺講法,小可受邀拜會。煩請小師傅引路。”

    小和尚猛地一驚,“家師便是寂行。煩請施主移步,家師恭候多時了。”

    青年微微躬身,“有勞。”

    走過石拱橋,穿過木棧。便是一段蜿蜒向上的枯枝小道。二人並排走著,一路無言。

    施主從哪裏來?”小沙彌按捺不住好奇,多問了一句。要知道,寂行師傅在寺內的三位師傅裏可是出了名的寡言慎行。除了安蜀王爺每個月上香能見到他一兩回,其他時候都是在禪房裏抄經打坐。就是他這個弟子,每日除了做些齋飯,也很少見到師傅說話,更別提出門了。這樣的師傅,能有這麽年輕的朋友?

    我從江南來。”青年答道,“敢問小師傅法號?”

    小僧法號圓難。”小沙彌撲閃著眼睛,“施主是何處認得我師父的?”

    青年反問道:“寂行大師平時很少出寺門?”

    圓難使勁地點著頭,“是啊是啊,別說寺門,就連他的小樓都很少出呢。”

    青年笑著問道,“圓難小師傅修的,是哪一法門?”

    圓難聞言一頭霧水。法門?師傅沒有教自己啊。自己日夜背誦的佛經裏倒是經常出現這幾個字眼,就是不知道意思。幾個教他的胖師兄也從來不解釋佛經涵義,說讀多了就懂了。

    這個,這個小僧不知。”圓難老老實實的低頭說道,臉帶著脖子紅了一片,心裏就像晚上功課沒做完被方丈抓到一樣難受。

    青年溫和說道,“這個無妨,小師傅長大就懂了。僧有僧路,道有道途。雖說萬法唯心,萬物唯識。但這個修得自在,實在是離不開佛中法門。一二修行區別,重要也不重要。”

    圓難聽得似懂非懂,“那我師傅修的是哪個法門?”

    青年目光飄向山寺外群峰雨霧,良久說道:“你師傅修的是紅塵苦宗。”

    紅塵苦宗?”圓難跟在青年後麵追問,“很厲害嗎?”

    代世人入輪回,代我佛嚐悲苦。當然厲害。”青年說道,“和你師傅神交已久,全因為你師父足不出戶就能看盡人間。”

    這麽厲害啊。”圓難眼中熠熠生輝,青年隻是一笑。

    穿過小道,寺廟依托著山勢呼之欲出。青年脫了蓑衣鬥笠,一身白衣做文士打扮。沿著回廊向前,一路雖無金殿輝煌的奢華大氣,但檀木堆疊,幾重飛簷卻也別有一番風味。沿著中軸筆直而行,依次路過大山門,幾座山亭僧房,無不是屋舍儼然,整列磊落。世人都說古刹內布局不同道家隨心所欲,個中有自己的森嚴法度。兩三香火的小寺或許可以不用在意,但是隻要有點名頭的佛家院落,踏過門檻就是另一方小天地。其中三千浮生,自有妙諦相見。而昭覺寺,正乃當之無愧的其中翹楚。

    青年嘖嘖稱奇,“前朝有詩:入門不見寺,十裏聽鬆風。我道還以為是閑人打趣。如今身處其中,才知道所言非虛。”

    這個青年舉止禮數周到,溫文爾雅,不像錦城裏的貴胄公子一樣目中無人。圓難見他天生多出三分好感,眼見他如此推崇昭覺寺,圓難比誇自己還高興。圓難雙手合十,趕忙鞠了一躬還禮:“施主謬讚了。”

    繞過天王殿,背後就是大雄寶殿。殿內燈火通明,時不時傳來辯駁的人聲。圓難介紹,那是借宿在這裏的書生在討論經文,寺裏的師傅師兄們也會參與解惑,夜夜如此。

    殿外有顆纏碑菩提,枝繁葉茂,亭亭如蓋。青年駐足,手掌摩挲著枯皺的樹皮。

    詞中唱:明月見我應如是。不知道這棵老樹夜夜聽經念佛,見我是不是也是這般心情。”青年喃喃自語。

    什麽?”圓難茫然道。

    無妨,無妨。”青年收起思緒,好像在笑自己的書生意氣。

    寂行大師,萬鬆書院王齊賢來訪。”院門外駐足,王齊賢高聲通報。

    王先生遠道而來,貧僧有失遠迎,還望海涵。”話音剛落,隻聽內屋傳來輕聲吩咐,“圓難,你去準備茶水。還煩先生進屋一敘。”

    是。”圓難應聲而去。

    裏頭是個不大的院樓,兩間雜役房和一棟歪歪斜斜的飛簷小樓傍山而建,把院子圍成了小小的口子型。院內枯黃的樹葉堆了一層又一層,獨獨留出中間一條小路,不知已有幾個春秋。

    推門而入,有一花白胡子的瘦老和尚雙手合十,“見過王先生。”

    大師多禮了。尊師開慧大師出家前曾與家師有過十年的同窗之誼,論輩分,我應該厚著臉皮稱大師一聲師兄。”王齊賢側身不受禮,笑道。

    是極,是極。家師若在,怕是又要責罵我同萬老居士生分了。”寂行和尚,摸著光頭,“王先生快坐。”

    樓內空空蕩蕩,灰白斑駁的牆壁上掛著蓑衣鬥笠。空間細窄,隻能放下一張茶案兩個灰蒙蒙的蒲團。二人分主賓落座,不一會,圓難敲門端上茶水,複而告退。

    我一路走來,發現方丈他們都有自己的獨門院落,大師為何不住僧房,而住這間破敗小樓?”王齊賢問道。

    方丈他們每日少不了要接待城內貴客,住在僧房裏方便些也體麵些。一來我這棟小樓離藏經閣很近,日日謄寫,很是方便。二來既然未得正果,身在紅塵,哪裏不是一樣。”寂行淡然道。

    王齊賢笑道:“大師高見。”說著拿起提了一路的黃梨木盒,打開來,裏頭是一份用油紙包了幾層的厚重茶餅。開盒見香,顯然放了些年頭。

    但寂行卻直勾勾的盯著茶餅下端端正正壓著的一份古卷經書,臉色驚詫,“王先生,這是……”

    萬鬆書院都是群腦子裏隻有聖賢的書呆子,翻箱倒櫃也拿不出什麽稱手的禮物。這六堡茶餅是家師幾年前在南滇講學時采種。第一次來拜訪大師,但我總覺得師傅的一塊茶餅略顯小氣,於是私自淘換了一本《大正藏》贈與大師,但很可惜隻找到《地藏本願篇》這半本。聽說大師正在修經,希望此書能有所裨益。”王齊賢一邊介紹一邊遞上木盒。

    何止有所裨益……”寂行抄起經書翻看,枯黃的臉上甚至因為激動泛起紅光,“這可是頭陀翻譯的原本古籍,遠非後世翻印可比。這,這如此大禮……”

    寂行的激動毫不誇張。昭覺寺出名較晚,雖然名冠西南第一,但最多亦不過這四五百年時間,論起經書古籍的貯藏,宛實不如中原千年古刹。寂行日夜修經書,已經深感力不從心。但如今有這半本《大正藏》,無疑是為昭覺寺的地位喂下一顆定心丸,對寂行來說更如雪中送炭一般。

    望著老者激動神色,王齊賢笑道,“看來師傅這半斤老茶隻能算錦上添花了。”

    寂行和尚連忙擺手道:“哪裏哪裏。這種六堡茶餅在十幾年前就被洛城權貴捧上了天價,現在怕是一兩茶價比百兩黃金。萬老居士如此厚禮相贈,還請王師弟替我感謝老先生。”

    一定。”王齊賢點頭,驀然間似有所悟,話鋒一轉,“大師還到過洛城?”

    都是些陳年往事了。”寂行左手掐了兩顆佛珠,答道:“我慧根淺薄,出家前曾在洛城當過十幾年走卒驛使。幸得先師開慧講法路過,不嫌我愚魯,得蒙點化,故而在開慧大師身側服侍二十七載,直到先師坐化。”

    原來是這樣。”王齊賢說道,“相傳開慧大師在洛水亭講法,江邊百鯉朝天,匍匐聽講。可惜我福緣淺,不得見開慧大師一麵。”

    那都是後世三人成虎的謠傳罷了。先師講法是真,可這百鯉之兆純屬無稽之談。佛家苦宗可沒那麽多講究的道家祥瑞。”寂行說道。

    王齊賢笑而不語,抿了口花茶,讚不絕口:“往年茉莉,卻也這般清潤。怕是連現采炒製的都沒這般香。”

    寂行笑道:“王師弟從杭城遠道而來,更有如此厚禮相贈。此番入蜀,該不會隻為了喝貧僧一杯花茶吧。”

    王齊賢緩緩放下茶杯,望著灰色僧衣的老者,“寂行師兄當以為如何?”

    唉。”寂行歎了口氣,花白胡子抖了抖,神色懊惱,“都怪方丈師兄,非要鬧這麽一出。”

    王齊賢點了點頭,“肉身菩薩之事,可是事實?”

    寂行把佛珠放在茶案上,從身旁木櫃裏取出一遝文書,遞給王齊賢。“這麽大的事,就算給昭覺寺一百個膽子也不敢謊報。去年冬末,後山塔林被大雪壓塌了棚子,值守的是幾個後輩,他們帶了些錢財尋了幾個瓦匠去修。結果就無意間在那廢棄的棚子下發現一處地窖,裏頭空空蕩蕩,隻有一個大缸。那幾個瓦匠以為是什麽金銀佛器,打開來看,居然是個老僧肉身。那幾個瓦匠當場嚇破了膽,慌忙去報了官。這就是當時瓦匠的口供。”

    王齊賢一目十行看完,放下文書,轉而問道:“寂明方丈怎麽說?”

    方丈說此肉身金光熠熠,肉身栩栩如生。正是契合《金梵明經》所載。”寂行說道。

    舍利者,是戒定慧之所熏修。既然寂明方丈都這麽說,當是不假。可曾知道是寺裏哪一位高僧的肉身舍利?”王齊賢問道。

    我和師兄,以及寂空師弟日夜排查寺內典籍。很可惜隻能查到百年前有位苦宗宗師曾在後山種菜悟道,法號不明。”

    不知此時舍利何在?”王齊賢問道。

    仍在地窖下,有專人日夜輪守。”寂行說道。

    王齊賢神色驚訝,“仍在地窖下麵?不日就是洗佛大會。不僅安蜀王會親臨,錦城兩大世家,川蜀刺史,青城天祭酒,前任國子監祭酒等人都會來觀摩舍利。這還不算上江湖上的勢力。你們就把這麽重要的東西放在地窖裏?”

    所以我懊惱師兄平白惹這麽一出。”寂行歎了口氣,“先人舍利,自家供奉便是,何必在洗佛大會上爭這個風頭。”

    寂明方丈所想,無非是自此以後,西南釋門不輸中原罷了。”王齊賢說道。

    寂行佛珠掐了一圈,又在歎氣,“虛名,虛名。”

    萬鬆書院受安蜀王邀請,同來觀摩。隻是萬老師年歲大了,長途跋涉多有不便。故而委派我和一眾同門前來觀禮。這段時日恐會對三位大師多有叨擾。”王齊賢起身,“今日天色已晚,我就不多留了。”

    寂行一愣,“方丈和寂空師弟備下了客房齋飯,還想請王師弟一敘。”

    王齊賢拱手推辭道:“那些小子第一次出遠門,年歲也都不大,我不在,恐其有失。還望大師見諒。改日登門,再來拜訪。”

    寂行點頭,“即使如此,我便不多留了。”

    白衣颯然出樓,帶起一陣風雨入樓。隻聽見院門外,圓難高興的聲音:“王先生,我來送送你吧。”王齊賢笑道:“如此有勞。”

    隻聽見片刻後,腳步聲漸漸遠去。隻有淅淅瀝瀝的小雨落在青瓦上,那聲音,仿佛國手落子不回,清亮卻也短暫。

    寂行沉默著,良久起身。繞過茶案,走向陰暗處一節窄窄的樓梯。吱吱呀呀的上樓,上麵是小樓的書閣。沾滿灰塵的經書分門別類的放在架子上,甚至還能看到一卷卷的腐舊木簡堆在一起。書架足足有六個,中間隻有一張隻容一人的狹隘木桌。

    寂行推開窗,自言自語:“現在大局已成。莫非,那萬鬆書院的萬老頭真的要插手這件事不成。”

    天象北移,這是命數,也是天意。我算不得,他萬曲殤也算不得。”

    小樓南窗外,是兩座後山。中間留出縫隙,從這裏正好可以一窺後湖全貌。每逢夏秋時分,朝陽甚至還可以從湖麵升起,徑直透過木窗入樓。寂行頗為喜愛這種曲徑通幽般的恍然大悟。

    此時,後湖被小雨淅淅瀝瀝的驚起波瀾,天幕中還殘留著最後一絲光芒。湖畔一顆楊柳高垂,柳條上是一位撐傘的灰袍老僧。

    寂行鞠了一躬,“敢問六位施主,夜訪我昭覺寺,所為何事?”

    寂行麵前草地,是六位持劍黑衣人。都用麵紗蒙臉,分不清男女。

    久聞昭覺寺鍾靈毓秀。我等六人,皆是拜寺。”其中一位答道。話音未落,一黑衣人大聲嗬斥:“大哥何必和這位老禿驢廢話。廢了他,讓他帶我們去找舍利。”

    那當先開口的驚疑不定。這個老僧好像憑空出現在柳樹上一般,江湖上可從來沒聽過昭覺寺有這般一步千裏的高手。

    寂行右手一掐佛珠,麵露慈悲相:“阿彌陀佛。”

    四字宛如群峰回音,又如狂風襲殺三千裏草原,一字一頓,一往無前。

    六人四字還沒聽完,都已經亡魂皆冒,肝膽欲裂:“風緊,扯呼!”卻是六人朝著六個方向急速逃竄。

    受我四字還能站著。不錯不錯,比昨夜來的高了一線。”寂行喃喃自語,花白胡須抖動,瘦小的身影如同幻影一般。

    六人,六掌,死五人。

    最先開口那人受了一掌,口吐鮮血不止倒在地上,還留了口氣。寂行翻找一番其餘五人屍體,卻一無所獲。回到那人身邊,卻發現已經自我了絕,經脈盡斷。

    阿彌陀佛。”寂行無言地看著麵前六具屍體,袖袍一揮,六人猶如巨石落水般沉入湖底。

    雨還在下,寂行卻收起了傘,念起了往生極樂。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