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樹林裏拾了些幹柴，在空地上生了堆火。

    長公主躺在火堆的另一邊，身上蓋著我的戰袍。一個時辰前，我將昏迷了的她從水中抱了出來。她身上還帶著水，我怕她著涼，於是將我的戰袍罩在了她身上，並在她身邊生了堆火。

    暮雲四合，夜色悄無聲息地籠罩了整個樹林。公主安靜地躺在地上，尚在睡夢之中，她的發梢上還殘留著水珠。她平靜安詳，火光映照在她白皙光滑的臉上，使她看起來猶如玉砌。她麵容姣好，美得讓人很舒服。看著她，我的心似乎也變得柔軟了起來。夜風輕拂，撩動著她帶水的發鬢，火光在她臉上閃爍。此情此景，我覺得自己似乎置身於一場溫柔的夢中。風停了，公主緩緩睜開了雙眼。

    “你是誰？”

    公主麵帶驚惶地看著我。

    “末將耿辰，是公主護衛之一。”我翻身跪倒，伏在公主跟前，“今日中午馬匹受驚，以致公主淪落此處。”

    公主上下打量了我幾次，麵色漸漸恢複平靜。“今日的事我還記得。那幾匹馬拖著我的車一路狂奔，跑了很久之後，把我拋在了水裏。”說著公主皺起了眉頭，似乎是在思索，“我聽說過你，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你是小慧mèi mèi的大師兄。”

    “正是末將。”

    “哈哈，”公主笑了起來，猶如芙蓉綻放，“小慧常在我麵前提起你，說你英雄了得。”

    “末將慚愧。”

    公主環顧左右，問道：“這是什麽地方？怎麽隻有你一個人？”

    “末將不知。”聽到公主如此發問，我開始感到有些局促不安，“今日公主離開之後，末將便立即上馬追趕，未和他人為伴。”

    公主默默點了點頭。直到此時她才發現她身上蓋著我的戰袍，她的臉上升起一陣紅暈，微微頷首稱謝：

    “多謝將軍。”

    “末將發現公主時，公主尚在水中。末將怕公主著涼，故此得罪。”

    公主輕輕搖了搖頭，表示對此事並不介意。她搓了搓雙手，然後伸向了麵前的火堆。火焰散發著溫暖，使她的臉色漸漸變回紅潤，頭發也被烘幹了。沉默一陣之後，公主說道：

    “聽小慧說，自從她記事以來你便是中郎將府的常客了，你是從小就跟班將軍學藝嗎？”

    “末將五歲時便拜入了師傅的門下。”

    “原來如此，怪不得……”公主欲言又止，嘴角揚起微笑，“小慧對我說了很多你和她小時候的事情。”

    “小師妹口無遮攔，讓公主見笑了。”

    公主搖了搖頭：“哪裏的話，小慧古靈精怪，常常逗我開心。自從弟弟——額不對——應該是皇弟登基之後，我便再也沒有像這樣開心過了。”公主說話時臉色漸漸暗淡了下來，可見宮廷生活於她而言十分壓抑。

    公主方才的話，我不知如何回答，便順手掰了根枯枝扔進了火堆裏。公主似乎也意識到了氣氛的尷尬，她朝我苦笑一聲，繼續說道：“我倒是羨慕小慧，永遠都能生活在快樂的環境中。對了，我聽小慧說班將軍收徒極為嚴格，而他卻主動提出收你為徒，這是為何？”

    “先父和師傅曾經是同僚。”

    我故意隱瞞了師傅對我說的關於我父親的故事。不知為何，我不想向任何人提起我父親的故事，於是便想輕描淡寫地一句帶過。但公主卻似乎對此事頗感興趣：

    “令尊曾經在定遠侯手下從事？他——發生了什麽？”

    我看了公主一眼，並沒有回答，心中好像壓了一塊大石板一樣。公主看出了我的心思，連忙道歉道：

    “不好意思，一時失言。”

    過了一會，她歎了口氣，呆呆地望著火光說道：“我的父親——清河王——當今天子的生父，他是一個很慈祥的父親。我的生母隻是王府裏麵的一個姬妾，在我很小的時候便離開了人世。但我父親卻從來沒有因為我是庶出的女兒就冷落我，反而常常保護我。劉久長這個名字便是我父親起的，他希望我平安健康，長命百歲。他從來不會責罵我和其他兄弟姊妹，無論何時何地他都是笑嗬嗬的。”說到這裏，公主的眼中開始泛起淚光，“去年先帝駕崩之後，我的弟弟便成了當今天子，我也搬進了宮中。從此之後我便再也沒有見過我父親了，除了出嫁的那一天。”

    看著公主傷心的樣子，我不知道怎樣安慰她。想了一陣之後，我艱難地說：“如今清河王貴為宗室首領，應該時時有機會入宮見皇上的。”

    公主聽了我的話後，非但沒有好轉，反而似乎更難過了：“也許正是因為父親對所有人都和顏悅色，所以才被太後選中的吧。”公主望著那團火焰出神，似是在自言自語，淚光在雙眼中流轉，令人望之生憐，“我們自從搬到宮中之後，便一直生活在監視之下。朝堂之上，國舅鄧賢把持朝政；深宮之中，太後執掌一切。那兒遠遠沒有在家中那麽快樂自在。”她目光看向了我，淚水似乎要漫出眼眶，“如今皇帝在洛陽尚能夠時時見到父親，但我卻要萬裏遠嫁，今生——”

    公主止住了話語，向我苦笑了一聲。不知為何，我對公主突然產生了一種親近感，或者是因為我們兩個身世相仿的緣故。一個是自幼失祜，就連父親長什麽樣都不知道；一個是萬裏遠嫁，有生之年再也見不到父親一麵——人們往往會對同病相憐的人感到親近。我看著她，心中生出無限感慨，又有哪個平民會知道這個深宮之中錦衣玉食的大漢公主會有這麽多的煩惱呢。此次西域之行，我或許有幸能親眼看一看我父親的埋骨之地，而她此行西去則要永遠離開她的父親。

    “我不知道我父親叫什麽名字，隻知道他曾經和我師父一起在定遠侯手下任校尉。”也許是因為公主是一個完全陌生的人，而人通常在陌生rén miàn前更容易表露心跡；又或許是因為方才產生的那種親近感大大拉近了我和她的距離，我將師傅告訴我的故事原原本本地說了出來。那些字句並沒有經過思考或加工，而是自然流露。

    公主認認真真地聽完我父親的故事後，肅然起敬：“你父親是個英雄，不愧是好畤侯的子孫。”說著她雙眼注視著我，認真地說，“你將來必然亦能成為一位英雄。”

    聽到公主的話，我感到心中一熱，但卻並不想在人前表露，於是從身旁的枯枝中取了一支，抽出bǐ shǒu來上麵的枝丫一一斫斷。公主見到bǐ shǒu之後，讚歎了一聲：“這是一把好劍。”

    我向公主說了bǐ shǒu的來曆，然後脫口而出說了一句：

    “此次去車師，我想去看一看我父親的墓塚。”

    公主聞言點了點頭，忽然歎息起來。我不解其意，公主說道：

    “聽說前朝遠嫁匈奴的王昭君死後，墓塚上長年綠草如茵。不知我將來死在車師之後，會是怎樣一個光景。”

    我想起了出發當日太後和清河王的樣子，不禁好奇地問：

    “大漢已經多年不事和親，既然你不想去，為何不向皇上明言呢？雖然如今太後輔政，但皇上一言九鼎，其誰曰不然。”

    公主苦笑一聲說到：“如果真的有選擇的話，誰又願意萬裏遠嫁呢？自從皇弟登基原來，國內發生了這麽多事，太後怕人心思亂，故此派我出嫁，辦一場喜事。何況我是父親最大的孩子，太後最擔心的就是新的宗族崛起，動搖鄧家的地位。假如我不答應的話，太後可能會廢了皇弟，令立新君。”說完公主笑著聳了聳肩。

    我看著麵前的這個女子，她的年齡和我相仿，但心思卻已如此縝密，雖然身處權力鬥爭之中，但卻不被汙穢所染。我心中對公主生出了一種敬佩，似乎和她更為親近了。看見她悶悶不樂，我便說了幾個以前發生在中郎將府的故事給她聽。她全神貫注地聽著，當我講到好玩的地方時，她開心地笑了起來。夜色中火光下，她眉如彎月目似星，眼神裏似有無限溫柔。我對公主產生了一種很獨特的感覺，就像鵝卵石投進了長滿浮萍的池塘中一樣，蕩起了一圈圈的波紋。

    夜色漸深，公主的臉上浮現出了困意。

    “請公主早些休息，末將在旁守衛。明天一早，末將便帶公主離開此地。”

    公主打了個哈欠，點了點頭。她曲肱而枕，以戰袍為被，背朝我就地睡下。過了一會，公主的聲音傳來：

    “倘若我今晚說過的話沒有被傳出去，我會很感激你的，戊己。”

    一夜無事，公主安靜地睡在火堆旁。她嘴角掛著淺淺笑意，或許是因為她在夢中回到了洛陽吧。長夜點滴流逝，四周變得越發黑暗，我知道黎明即將到來了。正在此時，前方的黑暗中突然閃現出了點點亮光，私密林的深處傳來一陣陣由遠及近的腳步聲。我連忙抽出寶劍，跑到公主身邊，用身子將其護住。這時，其中一陣腳步聲開始變得急速，飛也似地朝我的方向衝了過來。正當我挺起寶劍準備廝殺的時候，黑暗之中跳出了一個人影——

    尤素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