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因緣聚散恍如夢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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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葉明在蕭府呆了一夜,方走出一刻鍾功夫,眼看便破曉了。此刻,秋風微涼,行人尚稀,葉明兀自行在街上,喜憂交集。喜的是,蕭琳終於答應跟自己走了。憂的是,不知這蕭琳的毒,該怎麽解。還有一點,蕭琳一來,他倒真不知該拿楊玉兒怎麽辦了。葉明受了點傷,又失了些血,身輕體乏。他欲要趕緊回寺,便加快了步子。
行至東南門時,天已然大亮了。城門內側,早已站滿了準備出城的人。有漢人,也有胡人。眾人五個一小堆,嘴八舌說著話。有胡人說著漢話,與身邊的漢人攀談,似是極為和睦。有漢人穿著左衽的胡服,也有胡人穿著漢家衣裳。還有胡人、漢人小夫妻,領著個蹦蹦跳跳的小子。小孩子極為活潑,與其他漢人、胡人小孩子追逐打鬧著玩耍。看到這幅景象,葉明隱隱覺得,其實這胡人與漢人的差別,本沒有自己想的那麽大。
葉明正皺眉思索間,忽聞得西南方陣陣鼓聲傳來。城門內的鮮卑兵,不住嗬斥眾人後退。絞輪轉動,城門,便吱吱呀呀的向裏麵打開了。此時,城門外也已站滿了牽牛騎馬,挑糧擔菜的人。城門一開,入城的人自東側紛紛湧入。出城的人,也順次自西側湧了出去。葉明被人流裹挾著,很快便出了城門。他一路向南,快步前行。走了兩刻鍾功夫,遠遠的看見了隱龍寺。
隱龍寺外,熙熙攘攘的擠滿了持飯碗的乞兒,想是寺內又在舍粥了。走近看去,楊玉兒正拿著個大勺子,滿含微笑的給乞兒們舀粥。一邊,慧始正含笑看著。葉明見狀,又想起那郭的幻音寺來,不由得搖頭,長長歎了口氣。待葉明走至寺前,乞兒們已紛紛領粥去了。寺旁的斜坡邊,李嬰正笨拙地往他的小獨輪車上係幹糧袋和水囊。一邊,是挺著個肚子的賀蘭曉月,正微笑的向著李嬰的方向。
此時,朝陽泛著紅光,將個隱龍寺映成一片橙黃。院誦經的聲音,正伴著嫋嫋香煙傳出。寺外眾人,笑語盈盈,一片和諧景象。
葉明走上前去,向慧始躬身,道:“大師,又在舍粥了?!”慧始雙合十,還禮微笑道:“今日,是楊施主在舍粥。”葉明見眾乞兒已紛紛領粥離去,便上前來,向楊玉兒,笑道:“楊施主,舍在下碗粥罷!”楊玉兒白了他一眼,竟真的自鍋邊拿出隻碗來,舀上半碗粥,給他遞將過去。葉明伸接了,送到嘴邊吹了吹,便喝了下去。
葉明伸出時,將個腕漏到袖外。楊玉兒見他尚未愈合的傷口,便急急走回屋去,取了幹淨的布條給他包紮。她一湊到葉明身前,便聞得他衣裳,陣陣幽香傳來,正是女子的香味。楊玉兒鼻子一酸,含淚給他包紮完,便低頭回屋去了。葉明正仰頭喝粥,於她這細微的動作,竟毫無察覺。
葉明半碗粟粥下肚,覺得身上暢快了許多。回頭間,見李嬰正在給木車上鋪軟墊,想是給賀蘭曉月坐的。葉明上前,詫異道:“李兄,這是要離開嗎?”李嬰道:“葉兄弟,你回來了!我夫妻,這便要去漠南了。老是住這寺,萬一在寺生個小子,以後出了家,便糟了!”賀蘭曉月罵道:“瞎說!你當著大師的麵,便隻顧胡說?!”李嬰喃喃道:“大師說的,咱熙兒以後會有出息的……”慧始大笑,道:“你兒孫確是有大事要做,卻也並非與我佛無緣啊!”
葉明道:“李兄,你夫妻二人到了漠南,可有地方住嗎?!”李嬰道:“月兒的娘家人,便住在漠南。隻他們四處遊牧,怕是不好尋他們。”賀蘭曉月聞言道:“眼下是最好尋的,自我出生不久,賀蘭部的部落,便已然被離散了。現今,我父兄便定居在盛樂城一帶。”葉明道:“盛樂,便是人們口所說的漠南嗎?”賀蘭曉月道:“當年,魏國皇帝的祖先,有個喚作拓跋力微的,便是在盛樂建都,統治整個漠南。其實,整個漠南可大著呢!那盛樂城,不過在它的外緣罷了!不過,一些漠南的大家族,都在盛樂城附近。”
李嬰鋪好墊子,向賀蘭曉月道:“月兒,若是到了你老家,你父兄欺侮我,該怎麽辦?”賀蘭曉月笑道:“你膽子怎的恁的小!我們賀蘭部人,哪會欺侮你個弱書生?!誰若欺負你,我教我娘教訓他!”說著,便低落下來,道:“自五六年前,我與他們走散,隻不知,我娘她在不在了……”李嬰見狀,忙寬慰她,道:“月兒,不打緊,咱娘她定然還在的!月兒,我打聽好了,自這邊到盛樂的路,好走得很,沒有什麽強人的!”
說罷,李嬰扶賀蘭曉月做到車上,回頭向慧始、葉明拱,道:“大師,葉兄弟,我夫妻二人,這便要走了,你們保重!”赫連延也緩緩自寺走出,拿了個酒囊,遞給李嬰,道:“第一次去嶽丈家,怎的可以不帶東西?這酒,是匈奴人最喜歡喝的,你帶上罷!”賀蘭曉月笑道:“還是赫連兄弟明白!這酒,賀蘭部的男女老少都要喝點的!”李嬰驚道:“月兒!我可沒見過你喝酒!”賀蘭曉月笑道:“呆子,咱家哪能有錢買酒?!再說,我現在懷著熙兒,哪能喝酒?!”
慧始聽他們如此說話,哈哈大笑,道:“北族人,很多女子當家,豪放嗜酒,這便帶著股大江南北缺少的豪氣!賀蘭施主,願你將這豪氣,帶給了你肚的孩兒罷!”賀蘭曉月笑道:“這孩子,再不能像嬰這般老實,處處受人欺侮。”說罷,轉頭向李嬰,道:“嬰,你過來!”李嬰便依言上前。賀蘭曉月給李嬰輕輕理了理頭發,又摸索著給他整了整衣服,道:“咱走罷!你放心,待到了漠南,咱家,會有好日子過的。”
李嬰收起嬉皮笑臉的神情,轉身向人,正色道:“大師、葉兄弟、赫連兄弟,多謝位照顧。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咱們後會有期罷!”說罷,躬身作了個揖。人還禮,道:“保重!”李嬰扶賀蘭曉月坐好,又恢複了往日嬉皮笑臉的麵貌,對賀蘭曉月道:“月兒,回娘家去咯!”又引得賀蘭曉月咯咯笑起來。李嬰躬身推起車子,咯咯吱吱的向前去了。
人望著李嬰漸行漸遠的背影,默默出神。慧始喃喃道:“李施主,還是有些風骨的!”說罷,自顧自地坐到寺旁石上,閉目參禪。赫連延看了慧始一眼,向葉明道:“你進寺來,我有話問你!”葉明點了點頭,兩人並排進了寺。
赫連延在井邊站定,冷冷的道:“見到她了?”葉明皺眉,道:“是!”赫連延長出一口氣,道:“她會跟你走?!”葉明道:“是!”赫連延歎氣道:“什麽時候,再去找她?!”葉明道:“午時。”赫連延轉過身來,看著葉明的臉,道:“你知道我想還問你什麽罷?”葉明再皺眉,道:“你想問的,是玉兒?”赫連延沒有回答,反問道:“你無論如何,不會離開那蕭琳,是罷?”葉明道:“不會!”
赫連延沉默片刻,道:“那玉兒呢?!”葉明長出了口氣,沉聲道:“我既已有了她,便隻能將玉兒作親妹子看待。”赫連延道:“那我問你,若一開始,便沒有蕭琳,你會不會接受玉兒?”葉明道:“一開始,我便遇見琳兒了。”赫連延道:“你便隻回答,會,還是不會?”葉明沉默片刻,搖頭道:“我不知道。”赫連延道:“會?”葉明道:“不知道。”赫連延道:“你娶那蕭琳的時候,便也將玉兒娶了!”葉明驚道:“這怎的可以?!”
赫連延道:“這怎的不可以?!我已經答應玉兒了!就不會食言!”葉明撓頭,道:“你答應玉兒了?”赫連延道:“我答應玉兒了!”葉明道:“你答應玉兒,我會娶她?”赫連延道:“怎麽,有什麽問題嗎?”葉明道:“你替我答應?”赫連延道:“是!到時候,你若不娶她,我便要教你後半生,雞犬不寧!”葉明見赫連延認真的模樣,眉頭皺得更緊了,道:“你是認真的?!”
赫連延歎了口氣,道:“你答不答應?!”葉明苦笑,道:“以後的事情,誰說得準?倘若琳兒沒得救了,我便活著,又怎樣?!”赫連延喃喃道:“活著,總歸是活著的。你回去睡會兒,便去罷,待你將她帶回來再說!”說罷,又歎了口氣,擺了擺,徑自回房去了。葉明站在井邊,躊躇良久,想要說些什麽,卻終究沒說出來。他也歎了口氣,回房去了。
葉明本已累極,又受了傷,甫一躺到榻上,便沒了知覺。待他醒來時,便聞得門外吵吵嚷嚷,十分熱鬧。隻聽一個尖著嗓子的男人,叫道:“葉明葉公子既然住在此處,你為何不教我進去?你休再攔我……啊……哎吆……你這丫頭,怎的還擰我胳膊……哎吆……要斷了……”葉明聽到此處,下榻將門打開。門開了,葉明見楊玉兒正站在門口,伸出一隻攔住門口。另一隻,反擰住一個高瘦男人的胳膊。疼得那男人呲牙咧嘴,不住叫喚。
一邊,赫連延正坐在殿前的台階邊,饒有興致的看著。葉明一笑,道:“玉兒,你且放開他罷!”楊玉兒聞聲,回頭向葉明一笑,便鬆開了。那男人一個趔趄,差點摔倒。他喘了口粗氣,上下打量了葉明一眼,道:“你可是葉明葉公子嗎?”葉明拱,道:“正是在下!”那人見葉明衣衫粗糙,似不甚信,又問道:“你可是葉家莊的葉明公子?!”葉明道:“這個,自然是作不得假的!”那rén miàn帶驚恐地看了邊上的楊玉兒一眼,向前挪了一步,道:“葉公子,能否教在下,看一下你的腕?”
葉明將雙腕自袖伸出,道:“怎麽了?”那人看見他腕上已然包紮好的傷,點頭道:“葉公子,小人隻是確認下公子身份。有位大人,托我兄弟幾人,給公子帶了些東西來。”說罷,朝寺外擺一擺,兩個矮壯的男人,吃力的抬了個長寬尺許,四方四角的梨木紅xiāng zǐ進來。葉明問那人道:“是誰讓你們送來的?!”那人道:“小人也不認識,是個濃眉虯髯的高大漢子。他賞了小人五兩銀子,教小人送給葉公子。小人找了半天,才打聽到這裏。”
葉明暗忖道,莫不是蕭前輩見琳兒要到這裏,先將她的東西送來了。遂打開了xiāng zǐ。見上麵幾件布衣,做工頗為粗糙。衣縫間,針腳很大,卻似是怕它開線一般,反複縫了兩遍。葉明笑道:“這是誰做的衣服,怎的縫成這般模樣?!”這句話剛說完,心一震,暗忖道,莫不是琳兒做的?她連做飯也不會,衣服縫成這樣,也不足為奇了。又抬眼望了下四周,暗忖道,還好這句話沒教她聽到,不然,她便又放我不過了。想到此處,嘴角不由露出個微笑來。
葉明彎腰,撥開衣服,見下麵擺了十餘個黃澄澄的大金錠。看得那送來的人,眼睛放光。葉明心下暗忖道,怪不得方才那兩個壯漢抬得如此吃力。這該是蕭前輩擔心琳兒的生計,提早送了些錢財來。轉念又一想,這麽多金子,帶在身邊也多有不便,不如待會兒和琳兒商議,給這寺廟些,也供它每日施粥。赫連延慢慢走上前來,半帶嘲諷的道:“這蕭家人,真是客氣!女兒沒來,嫁妝倒先到了!”楊玉兒見了這箱之物,又聽赫連延如此說,眉頭一皺,轉身進屋去了。
那瘦長男人嘿嘿搓,笑道:“葉公子,那位大人,還教小人給公子帶句話。”葉明道:“什麽話?”那男人又搓了搓,嘿嘿笑了兩聲,卻沒有說話。葉明一時間,不知他欲討賞錢,又開口問道:“什麽話?”那人仍舊嘿嘿笑道:“這個……”赫連延自一側拋了塊碎銀子給他,道:“有話便說!”那人接了銀子,用嘴吹了吹,揣到懷,點頭哈腰的道:“那位大人說,這些東西都是給葉公子的,教你好生保重!那越石漢木琴,便也給公子做個念想!”說罷,那人施禮轉身去了。
葉明一驚,昨晚臨別前,蕭琳與自己說的話,又在心頭浮現。一種不祥的預感在腦海閃過,他似是明白了什麽。葉明給赫連延使一個眼色,赫連延會意,朝那人離開的方向跟了上去。葉明也自寺奔出,一路朝郭內奔去。葉明腦一片空白,此時,恨不得插上了翅膀,隻管提氣狂奔。路邊的楊柳,便似是影兒般快速向後退去。行至城門前,守城的鮮卑兵不及阻攔,他人便早不見了。時值午,那守門的鮮卑兵本就昏昏欲睡,還道是自己看錯了。
葉明一路奔到蕭家門前,見大門張開,便跑了進去。門戶內外,卻不見一人蹤影。葉明各個房間搜尋一遍,見家具雜物雖尚在,細軟之類卻不見了。屋內屋外,狼藉一片,顯是走得極為匆忙。葉明跑出門外,欲尋個人問問。此時,四下人煙稀少,唯有幻音寺外的老沙彌。這老沙彌,似是沒有看見葉明一般,自顧自的掃著階前的落葉。地上的落葉一早便掃沒了,他卻仍是不停,捧著個破舊的掃帚,東一下、西一下的在地上來回掃著。
葉明上前,作揖道:“大師!你可知道這家人,到何處去了嗎?”那老沙彌聽見葉明說話,抬起昏暗的眼珠,看著葉明,道:“施主,你說什麽?!”葉明道:“大師,可知道對麵的人家,搬到何處去了?”那老沙彌皺眉,道:“麵?麵在西市上有賣的,半錢銀子一大碗!施主,可莫要被騙了!”葉明暗忖道,昨晚間,這老沙彌還好好的,今日為何便失聰成這樣?莫不是他誆我罷?!
葉明又指了指對麵的房子,大聲道:“裏麵的人呢?”那老沙彌似是反應過來,道:“人,人啊?人沒走!”葉明驚訝道:“什麽時候回來?”那老沙彌卻又混沌起來,哆哆嗦嗦地掃起地來,不似作偽。
葉明欲要再問,卻給人猛地往旁邊推了一把。回頭一看,見一個身材高大的胡兵,正朝自己嗬斥。雖聽不清什麽言語,但顯然不是什麽好話。這人身後,又跟著十餘個胡兵,尖刀重甲,好不威武。再後麵,便是幾個仆人,簇擁著輛裝飾華美的馬車。最後,又是十餘個胡兵。這馬車行至寺前,便停下了。拉車的馬,也似是知道可以休息了,愉快的嘶鳴兩聲。
此時,寺門正大開著。寺之人該是聽到了馬鳴,幾個衣著嚴整的年輕僧人迎出寺外,雙合十站著。馬車帷幔撩開,下來個衣著華美的年輕婦人。這婦人約摸十上下,雖是漢人模樣,漢家衣飾,發式卻極類胡人,雲鬢斜鬆,珠鉑迤邐。她秀眉微蹙,步搖輕擺,款款走下車來。看她衣著排場,當是個極顯達官宦人家的女眷。
寺外眾僧見婦人下車,間一個稍微老成的和尚上前施禮,道:“夫人,今天來得甚早,裏麵請吧!”說罷,伸在前麵引路。那婦人微微頷首,算是答話。她又抬眼向四周看了看,掃了邊上的葉明和老沙彌一眼,緩步進寺去了。那婦人甫一進寺,寺便響起了誦經的聲音。誦經之聲甚是洪亮,然語速不一,頗為參差。葉明極為厭煩,不想再呆在這裏,又看了眼蕭家暫住的宅第,便轉身去了。
葉明快步離開,隻覺心煩意亂,渾身說不出的難受。此時,已然涼爽的天也似變得燥熱起來,耳本稀少的蟬鳴,也變得愈加聒噪。葉明六神無主地在街上遊蕩,逢人便打聽蕭家眾人的下落。但平城城郭,周回幾十裏,在這城,欲尋幾個人,談何容易?直至日暮時分,葉明仍毫無頭緒,但覺渾身無力,疲憊異常。他難過的,自然是蕭琳的不告而別,又記起她昨晚與自己說的話來,更加難受。他眼下唯一能做的,也便是挨家挨戶尋找。
也不知過了多久,聞得城門關閉的鼓聲響起,葉明隻得悻悻出城,將希望寄托在赫連延跟隨的人身上。葉明回到寺,滿懷疲憊。此時,赫連延正站在院,臉陰沉著,極為凝重。葉明上前,沉聲道:“赫連,可有下落嗎?”赫連延沒有答話,搖搖頭。葉明歎了口氣,怔怔的道:“是不是你跟錯人了?找不見她,我……”不待說完,整個人也似是沒了精神。
赫連延轉過臉來,猛地衝到葉明跟前,緊緊抓住了葉明的衣襟。他額上青筋暴起,咬牙怒吼,道:“你整天便隻管什麽蕭琳!左也是她,右也是她!你可曾想過玉兒?!玉兒走了!你知不知道?!”說罷,猛地鬆開他衣襟,一把將他推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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