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未入魏營霧蒙蒙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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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葉明遲遲不願睡去,這種安適感,是他少有的體驗。此時,他多清醒一刻,便多一刻在現實拋卻另他憤懣疲累的一切。此刻,他的內心,便也如同這溫暖的帳子般,將一切的煩惱、不快、憂苦,統統隔絕開來。仿佛外界的一切,都與他無關。葉明聽著帳外的風聲,嘴角帶著微笑,緩緩睡去。
次日清晨,陽光甚好。葉明告別老人,伴著天上的一字雁陣,騎馬向西南而去。葉明快馬加鞭,行了大半日,到申時,終於遠遠望見了灅源川。這灅源川,是桑乾河的最上遊,在馬邑境內。極目望去,西南兩麵,能望見陡峻的大山。雁門關,便隱在這山偏東的位置。桑乾河畔,有一座小丘,破麵平緩,卻足以擋住近處的景致。葉明揮舞馬鞭,縱馬而上,駿馬嘶叫著,很快攀上了丘頂。
葉明止住馬,站在丘頂,往下望去。見丘下傍河,又是一片廣袤無垠的草地。草地上滿是大大小小的氈帳,粗略估計,不下千餘落。這些氈帳,自間向外擴展開來,呈頗為規整的圓形。最間,是個巨大的氈帳,雖遠隔數裏,其富麗堂皇模樣,依稀可見。葉明忖道,此處便該是那魏國皇帝寢宿之所了。氈帳一側,是片空無一物的平地。平地正央,正燃起一堆巨大的煙火,幾十個戴著鐐銬,衣衫襤褸的奴隸,尚不住往裏添柴。
此時,四下無風,濃黑的煙火直衝雲霄,如天梯一般,幾與白雲相接。火堆邊,有個臨時搭就的平台。平台上,有個一身黑衣的女人,正扯著嗓子尖銳的叫著,其聲隱約可辨,似是在進行某種儀式。外圍,數百騎戎裝盛服的胡人,正繞著巨大的火堆轉圈。最前麵一人,身著戎裝,騎一匹高大的黑馬,帶眾人前行,顯然是魏國的權貴。葉明看那人一眼,雖不能見其樣貌,但看他隱約間露出的氣勢,極有可能便是魏國君主。
葉明正看著丘下出神,忽覺腦後生風。他猛一側身閃躲,便有一支箭自耳邊擦過。正欲回身看時,又有四支箭自左、右、後個方向射來。葉明無處躲避,猛拍馬鞍,高高躍起,在空轉了個身,回落到地上。葉明躲開利箭,身下的駿馬,卻了兩箭,嘶鳴著向遠方跑去。駿馬隻跑出十餘步,便倒地抽搐,顯是箭上淬了劇毒。
葉明四下望去,見八個執弓箭的黑衣漢子,正站在離自己四五十丈的地方。八人全是漢人打扮,神情冷峻,圍成一圈,將葉明堵在了正央。葉明心下忖道,這八人身如何,相隔太遠,尚不可知。但觀他們箭術配合,著實精妙。一箭射出,我兀自翻身躲閃之際,四人便悄悄自我身後接近。四人就位,便再射出四箭,趁我回身之際,餘下四人,再自另一側包抄。行動之迅速,實屬匪夷所思。這八人絕非善類,我且不動,看他們作何反應。
葉明收斂氣息,靜靜的站立原地。那八人見狀,卻似是毫不在意,極為熟稔的將箭搭到弦上,相互對視一眼,向葉明射來。幾人射出一箭,便又飛快的自背上的箭囊摸出一支。前箭尚未到葉明跟前,後箭便又射出。八人邊射邊往前走,很快便到了距葉明十餘丈遠的地方。葉明在他們間,空有一身武功,卻無奈距離太遠,隻得來回翻騰躲避,一時間十分狼狽。閃轉躲避之際,雖勉強沒被射,卻也多半靠著運氣。
那八人總共放出四十箭,都被葉明一一躲過,便在離葉明十餘丈的地方住了。站在葉明正前方的,是一個年約四十的高大男人。他上下打量葉明一眼,皺眉道:“你是何人?為何而來?!”葉明暗忖道,這幾人尚不明自己是何人,便痛下毒。方才,若不是自己僥幸躲過,豈不是連死了都不知道為何而死的?葉明尚不及回答,又聽男子又冷冷的道:“你若再不答話,下次開口,便要下輩子了!”
葉明心憤怒,抬起頭來,盯著那男子,冷冷的道:“你若再不放箭,下次放箭,便要待到下輩子了!”說話間,便運起內力,待那男子反應。葉明心下思量,我與此人相距十丈開外,這人修為不低。我欲要一招製敵,卻也沒什麽把握。但他八人圍成一圈,相距甚近,倘或一箭射出,兩邊相對,不過十丈。其勢難免因懼怕誤傷己方,而有所顧慮。一旦有了顧忌,出箭自然便遲了幾分,那便是我的的會了。
那男子又上下打量葉明一眼,見葉明怒目圓睜的瞪著自己,對葉明的修為似有所察覺。他驀地哈哈笑道:“小兄弟,前麵是宿營的地方,不能再往前了。你若肯就此返回,我等便放你一馬,私闖營地的事,便不再追究了。”葉明雖心不悅,但知道再纏鬥下去,難免兩敗俱傷。看這營地模樣,若要接近魏君,便隻能到晚上在尋會了。
想到此處,葉明冷冷的道:“你們讓開,我便要走了!”說著,徑直向前走去。那八人見葉明向前,果然都沒有動,向一邊讓開。葉明走出八丈,猛然覺得好像哪裏不對,正欲回身時,八支箭已然破空而出,直奔他後身而來。此時,箭自身後射出,葉明沒了四麵受敵的顧慮,反倒方便了許多。他將內力灌注於雙臂之上,側身躍起,長袖一擺,順勢將破空而來的毒箭盡數裹住。猛然間,一個轉身,以疾風勁的內勁,將毒箭向八人甩出。箭速不減反增,直奔八人下盤而去。
那八人正搭箭上弦,哪想到葉明有次功夫?一時間,躲避不及,慘叫連連,頃刻間便倒下了五人,均是腿上箭。葉明抬起頭來,冷冷的道:“暗箭傷人,這便是下場!”說罷,轉過身去,徑直向東北方向走去。身後一人見狀,疾聲向葉明叫道:“閣下破我衛家箭陣,傷我衛氏兄弟,須得留下個萬兒!”葉明止住腳步,卻並未回頭,冷冷的道:“你不必知道,倘若以後再碰見我,這箭,便不是插到腿上了!”那人看了看五人傷處,知葉明下留情,便再沒了話語。
葉明既沒了馬,水囊偏又掛在馬上,欲要喝幾口水,便隻得向渡口邊的泉眼走去。待他走到河邊,天上的太陽已漸漸泛紅,眼看離黃昏不遠了。葉明到了河邊,找了個清澈的小泉眼,喝了幾口水,又順便洗了把臉,便坐到渡口的石上休息。此時,桑乾河畔,秋草斑斕,河麵被陽光映得金光閃閃,蕩漾著金色的波浪。汩汩的流水聲,也好似帶著寒氣般,教人肌膚緊縮,似也占了些涼意。
葉明向對岸望去,見對麵不遠處,有一條長寬各四五尺的木筏。木筏上,盤腿坐了個戴了鬥笠的佝僂老人。老人握一根略彎的木杆,杆頭拴著絲線,直垂在水,想是在釣魚。老人隔一會兒,便要拿起邊上的酒囊,喝上口酒。間或,用胡語吟唱幾聲,也不怕驚跑了遊魚。葉明看了半天,始終不見有魚上鉤。但老人仍是飲酒,放歌,樂此不疲。便好似這滿河秋意,才是他釣竿垂下的樂趣。
在老人身後不遠處,站了群肥壯的牛羊,邊輕聲叫喚,邊啃著半黃的草。邊上土丘,一個八歲的小子,正躬身蹲在地上,以挖沙洞的土。看他模樣,似是在掏沙鼠。一隻大黃狗,正靜靜的趴在他身邊,豎起耳朵,警覺的看著沙洞。葉明忖道,此情此景,我便該吹奏一曲,才配得上這意境。又驀地想起,在趕赴平城的路上,赫連延曾無數次教自己奏蕭。自己卻委實也太笨,老吹不成調子。每當自己吹奏,便要氣得赫連延鐵青著臉,捂住耳朵。那楊玉兒則是直接笑得捂住肚子,直不起腰。
想到此處,葉明心裏又亂起來。他暗歎道,也不知雲伯和玉兒他們,現在去了哪裏,過得好不好。也不知琳兒體的毒,有沒有發作了。倘或日後,尋得他們,於坡上放牧牛羊,臨河飲酒垂釣,逍遙自在。能得如此,便也不枉此生了。
葉明正思索間,河對岸,一個健碩的男人騎馬而來。男人騎至河畔,向那老人和小子喊了幾聲。老人聞聲,緩緩站起,伸了伸懶腰,便佝僂著背上岸去了。人清點了羊群,便趕著牛羊離開了。很快,河邊又隻剩葉明一人。此時,河流水似也變緩了一般,周遭陷入完全的沉寂。葉明瞅著西邊山峰上滾圓的落日,又望了望遠處軍營高處尚未被風吹散的煙靄,不禁輕聲歎了口氣。
此時,河流上遊,一個高大且略微佝僂的身影,正臨河站著。這人著一身絳色外衣,上衣下裳。衣上繪有日、月、星辰、龍、山、華蟲,裳上繡著宗彝、藻、火、粉米、黼、黻。上下總計十二章,顯是原帝王所著之服。衣裳之下,卻又穿了套窄袖左衽的鮮卑服。這人,正是魏國的當國皇帝,拓跋嗣。此時,拓跋嗣正倒背著,望著眼前緩緩流淌的河水發呆。在他背後兩丈的地方,站著個長袖寬裳,褒衣博帶的黑衣儒生。這儒生似是怕沾染了風寒般,頭上裹著塊極為長大的葛布巾,幾乎將整個後腦和額前的半邊臉都蓋住。此刻,他正袖著,低頭站著。
良久,河畔之人歎了口氣,沉聲道:“崔大夫,可有司空大人的消息嗎?”那儒生道:“回稟陛下,司空大人用兵入神,而今身在征討途,想是無暇傳話。”拓跋嗣聞言,冷哼一聲,緩緩轉過身來,道:“司徒、司空、平北將軍,可是都厲害得很呐!人都言‘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受’,他幾人縱然在朝,又豈肯輕易受朕節製?”那儒生道:“拔拔大人、達奚大人,都是部落首領之後。這部落遺風,要改,一時半刻間,倒也難了。”
拓跋嗣道:“前朝道武皇帝離散部落,於今已有二十餘年了。偏偏他們部落之人,隻受他們之前的首領節製。朕自幼熟讀漢典,知道這部下尾大不掉的弊端。饒是如此,卻又對他們無可奈何。”說罷,劇烈地咳嗽一陣,歎了口氣,道:“前幾年,朕見日蝕於胃昂,盡光於趙帶之分野之際。朕便知道,這身體無論如何也撐不了幾年了。所以,朕方下詔令太子監國。隻是,可憐了燾兒,不知他日後能否鎮得住這些飛揚跋扈的部落遺民。”
那儒生聽到此處,麵色一沉,道:“陛下方而立之年,富於春秋,偶感玉體欠安,也算不得什麽。臣識得一道家高人,擅服食養性之術,曾傳臣《神錄圖心經》,陛下若修習此術,定能好轉。”拓跋嗣又咳了幾聲,道:“拓跋一族,向來早慧早衰,朕一十六歲,燾兒便出生了。朕家先人,十一二歲生子,也算常事。道武皇帝生朕時,二十一歲,便算是晚有子了。這些,崔大夫該是知道的。至於服食養性的道術,還是待以後傳給燾兒罷!朕,是來不及了!”說罷,又劇烈地咳嗽起來。
那儒生微微抬頭,望著拓跋嗣業已斑白的兩鬢,道:“陛下,臣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拓跋嗣聞言,慘然一笑,道:“崔大夫,若是連句話都不敢說,朕豈敢將燾兒托付於你?”那儒生道:“陛下往後,還是少近妃嬪為妙。如此,方是延年益壽之道。”拓跋嗣皺眉,道:“後宮之事,崔大夫還是休要再提了。朕至於今日,實是天年已近,與此無關。”那儒生道:“陛下……”尚未及說完,拓跋嗣大一揮,道:“此事,崔大夫休要再提。”那儒生便又低下頭去。
這時,兩個十六歲的婢女走上前來,向拓跋嗣道:“李貴嬪和杜貴嬪差奴婢前來,教奴婢勸皇上及早休息。”拓跋嗣打量了兩個婢女幾眼,捋了捋稀疏的胡子,緩步向氈帳走去。走出兩步,回頭向那儒生道:“崔大夫,傳太醫給朕配兩服丸藥,在戌時送來!”說話間,便走遠了。那儒生望著拓跋嗣枯瘦的背影,緩緩直起身來,長長的歎息一聲。
待拓跋嗣漸漸走遠,一個寬袍長袖的老者緩步走到那儒生跟前,皺眉道:“陛下再這麽下去,不出半年,恐怕……”那儒生沉聲道:“可有解救之法?”那人搖頭,道:“陛下體質衰弱,又兼嬪妃眾多……崔大人,眼下,還是多想想如何輔佐太子殿下罷。若陛下不測,少不得一陣血雨腥風。”說罷,也歎了口氣,邁開步子,緩緩離開了。
葉明在河邊徘徊,設法打了隻野兔。他生火將野兔烤了起來,不一會兒,兔肉的香味便伴著木柴的煙味蔓延出來。葉明見兔肉外層已經烤熟,便欲將外層的肉先割下來吃。他沒有小刀,隻得又將蕭琳的短劍掏出。葉明看著短劍,撫摸著精致的劍柄、劍鞘,喃喃道:“琳兒,你這本是柄極好的劍。而我,卻幾次番用它來切羊腳、剝野兔,現在,又要用它切兔肉吃。你該不會怪我的罷?倘或我再能見你一麵,我便該再向你道歉了罷。那魏國皇帝身邊,高眾多。倘若,我今晚便遭遇了不測,便隻能在陰曹地府與你說了。”
葉明說罷,抹了抹沁在眼角的汗水,拔出劍,割起兔肉來。他邊吃邊喃喃道:“這陰曹地府,該是什麽樣子呢?總之,該不會是什麽好地方。我自小時,便多災多難,料想那地府再可怕,也不過如此罷了。隻要能再見著琳兒,我便是永遠被困在地府,也好過受這青天白日間的熬煎。”想到此處,他似是想開了許多。
葉明又吃了幾塊兔肉,喃喃道:“雲伯常說,哪怕明天,天便要塌下來,今天,還是要好好吃飯。這兔肉,當真是好吃得很!隻可惜,我吃不完,剩了這許多。不知明天,還能不能吃到了。”
此時,河畔起了濃霧,將葉明與整個火堆籠罩其。葉明坐在火堆邊,靜靜的聽著河水聲。這生死之際,他還太年輕,確有許多放不下的東西。也難免,會帶了些對死亡的恐懼,甚而,他並不清楚,刺殺一國之主,究竟意味著什麽。可是,那又如何呢?他隻孑然一身,生死也沒人受牽連,便隻是一人生死罷了。此時,葉明最不願看到的,便是蕭琳進宮的結局。不論是生,還是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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