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它日當期一笑逢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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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沉寂,死一般的沉寂。四人進了這帳,已然近個時辰。這個時辰,大野智坐在帳門處;紫衣少女,側身坐在幾上;葉明與赫連延,則是動也不動的站在那關閉的岩壁兩側。四人雖形態各異,坐立不一,但雙目均是眨也不眨的望向那隨時可能會打開,卻也一直不曾打開的岩壁。
個時辰,恰好自夜到了黎明。此刻,帳門之外,已然有了陣陣清脆的鳥鳴。陣陣紅黃的晨曦,伴著間或穿門而入的冷風灑將進來,斑斑點點,灑落在大野智與那紫衣少女身上。驀地,陣陣羊咩牛吟,穿過幽幽空穀,緩緩進帳。想必,那牛羊,也該出欄吃草了。然而,帳眾人,卻毫無心情去感受這晴日。非但無心感受,便是迎著這奪目的日光,連眼睛也不眨一下。四人均是愁眉緊鎖,一動不動,便似蠟像一般。
良久,伴著陣劇烈地咳嗽聲,岩壁緩緩打開了。四人自打進了帳,便盼著這岩壁打開,已然盼了半夜。此刻,這岩壁一打開,四人卻心生駭異,不敢去看那洞內光景了。這世上,平素好些事情,便是如此。在它未發生前,盡皆期待它發生,可若是待到它真的發生了,多少人卻又不知該如何麵對了。如此,便果真遂了那四字——關心則亂。此刻,帳四人便是如此。此刻,那遠離岩壁的大野智與紫衣少女,已然心發顫,不敢站起。而那岩壁邊的葉明與赫連延,竟驀地緊閉雙目,遲遲不敢睜開。
沉寂,又是死一般的沉寂。良久,洞內傳來個微弱且蒼老的聲音,道:“進來罷!她二人,無甚大礙!”眾人聞言大喜,倉皇跑進洞內。葉明站了一夜,此時大喜過望,隻覺腿腳酸軟,跑出兩步,閃了個趔趄,一頭磕到那瑩潤如玉的床上。這床堅硬異常,該是寒玉所製,隻是此刻,葉明哪裏還顧得上疼痛?
他不顧發痛的腦袋,匆忙間抬頭去看那玉床上的二人。玉床之上,兩女子側身其上,均是麵色蒼白,昏睡不醒,顯是失血過多之狀。床身靠裏之處,衛老鬼盤膝而坐,雙各捏一指訣,置於膝上。他雙目緊閉,麵色甚黃,臉上褶皺似是更多了些。其腕處,一道幹涸的血痕,已然愈合。他那本作huáng sè的長發,竟隱隱有了白絲之狀,顯是耗費精力甚多。
想是葉明一個踉蹌,在玉床上磕得過狠,二女似是察覺到震動,便緩緩睜開了眼睛。二人本是側臥相對,相互對視一眼,盡皆皺眉。蕭琳驀地見了對麵的康崢,輕聲道:“你……你是……”不及說完,康崢卻將雙眉一橫,艱難地翻了個身,轉過頭去。她一轉過頭,便觸碰到了身後赫連延殷切的目光。康崢見狀,雙頰一紅,又斜身平躺,閉目輕聲道:“師兄,咱們……咱們快些離開這裏罷!休要再擾了衛前輩恢複功力。”
葉明靜靜地立在蕭琳身後,驀地心咚咚直跳,既滿懷期待,卻又不敢直視蕭琳。良久,葉明囁嚅道:“琳兒……”蕭琳聞言,渾身一陣顫抖。她全身無半分力氣,想回身,卻是無論如何動彈不得,兀自淚流不已。衛老鬼雙目緊閉,長出一口氣,又咳嗽兩聲,道:“兩位姑娘,須得休養數月,便該恢複了!你們自那氈門出去,去城尋奴兒罷!他日前,已然回到城,自會照應。老鬼我,咳咳,也該閉關了。”說罷,複又長出了一口氣,微微睜眼,看向康崢,沉吟道:“萬春穀的小娃娃,你可要記得我的話,不可泄露分毫。你人回去告知蕭穀主,凡事依她所言便是了。”赫連延見康崢動彈不得,便拱拱,答道:“晚輩記住了。”
葉明上前,將蕭琳攔腰抱起,向衛老鬼深深一揖,道:“晚輩告辭!”另一邊,赫連延遲疑一下,那紫衣少女便已然將康崢扶起,攬了她的腰,向外走去。眾人別了衛老鬼,自帳出來,便來到片雪地上。此時,天朗氣清,微風爽利,眾人一出來,便看見個八角亭。而那衛氏城,便正在腳下數百丈處。原來,這氈帳,恰好在城後巨峰之上的岩洞間。
眾人勞累一夜,俱是心神疲憊,便在亭修整。片刻之後,眾人遠遠望見下山的台階上,一個身著灰袍的漢子,正匆匆向亭走來。在他身後,又是數十個身著青衣的年漢子。眾人身形頗巨,盡皆佩刀引劍,囊箭被弓。其後,便是十餘轎夫,抬著兩頂青色的小轎疾步向上。葉明向那十餘轎夫望去,見其人亦著青服,下盤穩健,健步如飛。雖前後高下不一,抬轎斜行,轎身卻不見絲毫晃動。如此看來,這十餘轎夫之功力,該是在那數十個身懷利器的漢子之上了。
葉明懷抱著蕭琳,一見階上眾人,便心生警戒,內力緩緩轉動起來。蕭琳自葉明將她抱起後,眼睛便再沒有離開過葉明身上。此刻,她見葉明警戒的神情,忽而幽幽歎了口氣,輕聲道:“明哥哥,方才一夕不見,你怎生便憔悴了這許多?!看你這副模樣,咱們這是又遇上些個敵人了嗎?”
蕭琳於那日,日落之後,便深陷昏迷。直至此時,他尚且以為自己隻是昏迷了一夜。葉明低下頭去,溫柔的與她對視,道:“琳兒,你且莫要說話,任他是誰,再別想將你自我懷搶走了!”蕭琳聞言,溫柔一笑,果然便不再說話,隻是靜靜地看著葉明。
方適時,忽聞得那灰衣人大聲呼道:“傻小子!老奴我,來接你們下山了!”葉明聞得此聲,便想起那日於盧家大營替自己出頭的衛奴來。那日,雖不曾與他謀麵,但這個聲音,他是記得的。前夕間,眾人於大殿吃喝時所見之人,自然也是此人了。葉明見非是敵人,便抬首笑道:“衛前輩,來得極是時候,隻可惜,我尚未……”
葉明剛想說自己尚未帶酒,便見一側扔過個酒囊來。葉明揚接了,轉向正在對康崢低語的赫連延,道:“這可怎生得好,可是又欠你一頓酒了!”赫連延剛想答話,看了看邊上的康崢,見她眉頭一皺,便住了口。赫連延回頭,沉吟片刻,冷冷的道:“誰稀罕喝酒?!況且,是你那不知何時才有的酒!”葉明將一切看在眼,會心一笑,道:“那咱個今後,便該以茶代酒了!”
葉明話音未落,便聞得衛奴朗聲道:“人生倉促,短短數十載,該是縱馬狂奔,痛飲美酒。如此草原逍遙,了此一生,方不負了這世間悲涼慷慨之意。而今,這漠上太平了,便是你由南而北,自東極西,皆是魏國天下。是誰的天下,倒是不打緊,隻肖得少些兵燹,腰際掛一壺酒,肆自狂奔。你便知,這天下,盡數在你的酒了!這酒,都是你的!”
蕭琳聞言,會心一笑,向葉明眨了眨眼。葉明一怔,將酒囊向下極力一丟,笑道:“衛前輩,你的天下,便盡數在這囊呢!”那衛奴見狀,一個縱躍,隻輕點階旁岩壁,便掠起五六丈,將酒囊於空接了,待他落地之時,便已痛飲大口,歎息道:“這平城之酒,就是不一般,啊?痛快!太也痛快!”亭眾人聞言,皆是會心一笑。
衛奴一進亭,第一個看見的,便是那倚柱昏睡的大野智。他於那殿之時,尚似不識得大野智,此刻見了他,卻反而似見了老友一般,極為狡獪地笑起來。大野智其人,向來灑脫,便是在荒郊野外,也能睡得安穩。此刻,他正睡得香甜,忽聞得邊上一人道:“大野師叔,爛熟的牛肉,吃也不吃?”大野智吧唧著嘴,迷迷糊糊的道:“吃得,吃得!”“那,滴油的烤羊腿,吃也不吃?!”大野智聞言,又吞了口涎水,道:“吃得,吃得!”“那,烤肥豬,吃也不吃?!”大野智不說話了,猛地暴起,拍了下衛奴的腦袋,道:“吃你山上養的那群狼崽子罷!”衛奴見狀,卻也不惱,伸快速戳了戳大野智的肚子,便嬉笑著閃了下去。一時間,亭笑語連連,眾人皆覺鬆快不少。
其後,眾人隨著衛奴下山。衛奴於衛氏城,尋了個頗為雅致的小院,安頓眾人住下。這院房屋雖狹,但數量破巨,眾人每人一間,住起來倒也十分方便。蕭琳與康崢二人一時身體虛弱,便於房靜養。那紫衣少女,自那密道出來後,便再沒了諸般戲謔姿態,整日於房修煉,並看護康崢。當天夜間,葉明與赫連延、大野智人於院,借月色小酌了幾杯。第二日,大野智便不告而別了。因二女亟需靜養,餘下眾人,便在衛氏城住了下來。
說也奇怪,那康崢雖親承蕭琳與她是姊妹關係,並不惜舍命相救。但之後的日子,她每每遇見蕭琳,便似是心存芥蒂,轉頭便走。看其表現,亦是絲毫不願與其親近。其後數月間,葉明每日陪蕭琳流連峰間,彈琴散心。這山頂雖不甚大,但景致卻極佳。二人每日於流雲飛靄、朝霞夕陽間流連,自然是說不出的快活。到晚間,葉明便繼續向赫連延學著奏蕭弄曲,像模像樣。隻是,葉明學得極慢,時時氣得赫連延橫眉瞪目,幾欲動起武來。
這段日子,葉明心神俱佳,恨不得便永遠這般,歸隱高山,終了此生。當然,他也會時常想起雲伯、楊玉兒。每每想起,便心神惆悵一陣。但隻肖得見了蕭琳那俏皮的笑容,可愛的模樣,心懷便即刻開解。可越是如此,他心底便越愈加惆悵不已,並隱隱無以言表的愧疚之情。他數次詢問赫連延楊玉兒的下落,但赫連延不是將話岔開,便是沉默不語。
美好的日子,總是過得飛快。轉眼間,便到了十二月,年關將近,大雪封山。這天清早,葉明正盤腿榻上,靜心修煉。他心神空明,內力方運行得一個周天,卻驀地聽見了敲門聲。葉明尋鞋下榻,開了房門。門外,赫然站著一人。這人一身凜冽的寒氣,驀地襲來,凍得葉明縮了縮身子。門外之人,不是別人,正是赫連延。
赫連延不由分說,緩緩進門,默不作聲的麵壁而立,喃喃道:“眼看,便到了年底,我們該回穀了。”葉明聞言,自然知他前來道別。他看了看庭積雪,不禁皺眉,沉吟道:“赫連,如今大雪封山,山路甚是難行,莫不如待到開了春,咱們一道下山如何?!”赫連延聞言,長出了一口氣,道:“師妹已然恢複得差不多了,她欲盡早回穀!方才,我問了衛奴前輩,並於那山道路探了探。他指點了下山的道路,此刻下山,倒也不難。”
葉明聞言,又看了看赫連延,道:“如此,那咱們該到明年秋,方能再見麵了!”赫連延眉頭皺了皺,道:“你不該去萬春穀!便隻肖得記住,每年去廣平,給雍容上一炷香,我便心滿意足了!”葉明聞言,嗬嗬笑道:“你這人,太也不長記性!我與你說過很多次了?我這人,最怕麻煩。倘或我明年隻肖去一趟萬春穀,便不需再去廣平了,那才是我最想做的。如此麻煩之事,你還是親自去罷!”赫連延聞言,沉默片刻,道:“到明年,卻不知穀,又是怎樣一番爭鬥了!你這人若當真去了,實是太也不知死活!”
葉明聞言,嗬嗬一笑,驀地朗聲道:“我說赫連,你這次回去,便該與你師妹完婚了罷?!我勸你啊,該放下的,便該放下。這該忘記的,也便盡數忘卻了罷!”赫連延微微側首,道:“你便隻道說是如此!但若真的放下,又談何容易?!時至今日,我始終難將崢兒以師妹以外的關係看待。我既不願欺騙於她,卻又怎生便能娶得她?!”葉明聞言,皺眉道:“那慕容雪,究竟何處強過你師妹?數月之緣,便教你如此難以忘懷?!”赫連延沉默片刻,搖了搖頭,道:“這個問題,師父曾詢問我,我卻是無法回答。師妹之容貌,自然不輸於她。她於我,更是百般照顧,武功,也遠勝於她……隻是……”
葉明來回踱步,皺眉道:“隻是?隻是什麽?!”赫連延長出一口氣,冷冷道:“那我問你,玉兒哪裏便及不上蕭姑娘?!”一句話,說得葉明啞口無言。葉明沉吟良久,皺眉道:“我與她倆,並不曾比較。隻不過,我最先遇見琳兒,心裏便再難裝得下……”
不及葉明說完,赫連延便已然緩緩回過身來,正色道:“你這人雖笨,但我始終覺得,咱們終究是一類人。”葉明側首,看著赫連延肅穆的目光,驀地歎了口氣。他正欲再說些什麽,忽聽門外一個冷冷的聲音,道:“師兄,該啟程了!”這聲音十分淡然,甚而是冷漠,但若細細聽來,卻似是蘊含無盡的歎息一般。
赫連延聞言,皺眉走到門邊,打開屋門。門外站著的,正是一身紅衣,眉目微蹙的康崢。在她身後,一紫衣少女長身玉立,這人,仍是那頭戴羅帽,看不清麵貌的紫衣少女。赫連延跨步出門,行出步,轉身向葉明抱拳,道:“告辭了!”他隻冷冷的說出個字,便旋即又轉回身去,邁開步子,徑直向城外走去了。其後,一紅一紫兩個女子,對視一眼,便相繼跟了上去。待人行出五丈,那紫衣女子長出一口氣,驀地回首,朝葉明嫣然一笑,道:“保重!傻小子!”
葉明聞言,嗬嗬一笑,抱拳道:“保重!”那紫衣少女尚不及回首,葉明邊上的房門便咯吱一聲開了。青玉般的梨木門板後,走出個膚白似雪,病容微帶的俏麗女子。葉明側首一看,正是蕭琳自屋緩緩走了出來。她先前毒已久,失血過多,偏又逢著冬季,所以至今尚未全然痊愈。蕭琳出得門來,先是向那紫衣少女一笑,繼而脆聲道:“妹……崢……康姑娘……”她喚的,正是康崢。康崢聞言,微微側臉,冷哼一聲,漠然道:“康姑娘好得很!勞煩蕭俠女相問!”
蕭琳聞言,秀眉一軒,道“我原不知,何處開罪了mèi mèi,但……明年秋,我定然會去萬春穀。倘若……倘若,你我皆能逃過一劫,縱然你恨我惱我,到時候,還請將此原委悉數相告。”康崢聞言,秀眉微蹙,沉吟道:“你不必去!告辭!”說罷,回頭徑直向前走去。赫連延不明所以,隻得回頭尷尬笑笑,向蕭琳抱了抱拳,以示歉意。
葉明見蕭琳體弱,上前扶著她,悄聲道:“琳兒,你莫要惱她,康姑娘其實對你很是在乎。先前,你病重之時……”不及他說完,蕭琳收回目光,看著葉明,眼睛眨啊眨的,道:“明哥哥,我怎的便會惱了她?莫說是她救了我,即便不救我,難道我這做姐姐的,便該惱mèi mèi嗎?我現下,憑空多了個mèi mèi,不管她如何,我該是高興才對。是罷,明哥哥?”葉明見蕭琳心情尚好,嗬嗬一笑,刮了刮她鼻梁,將她攬在了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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