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情思纏綿下江南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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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卷:江南風雲
人月圓(贈葉明)
南朝煙雨憑闌處,羈旅作別聲。茅廬雖破,堂前燕落,不負前盟。
蕭媛情重,蒼天垂幸,莫懼前程。奸邪弄巧,蠕蟲嘴利,重劍無鋒。
第一章:情思纏綿下江南(上)
農曆,月初。雁門關以北的草原,正是萬物複蘇,草長鶯飛的好時候。憋悶一冬,略顯嶙峋之態的初生牛羊,正低吟著,在五顏六色的花草撒歡兒。一個年輕且悠閑的漢家牧人,跨坐在匹灰色的老馬上,在藍天白雲的掩映下來回逡巡,似在檢閱著新生的牛羊牲畜。微風輕拂,吹來陣悠揚的牧歌,那牧人緩緩回首,向牧歌來處微微一笑,臉上滿是柔情。
彼時紅日初升,空氣清爽。那牧人伸一伸懶腰,起了酒囊的塞子,往嘴裏灌幾口自家釀製的濁酒,長出了一口氣,神清氣爽。他眯起眼睛,正待小憩一番,忽聞得西側馬蹄陣陣,抬眼看時,見一布衣少年自遠處疾馳而來。這少年,約摸二十上下年紀,著一身極為簡易的漢服。他麵色微白,棱角分明,雖不加修飾,眉目間,卻透著股難以言說的英氣。乍見之下,不由得教人心神一蕩。
那少年緊握韁繩,輕跨馬上,身體高高立起,便似懸空站立一般。那胯下駿馬,雖略顯枯瘦,速度確是極快,竟好似身不載物一般。那牧人方飲得幾口酒,揉了揉眼睛,少年便已旋風般到了跟前,勒馬站定。他朝牧人微微一笑,道:“兄弟,我以這坐騎,換你一囊酒如何?!”這駿馬的價值,不知能換得幾千囊酒。那牧人聞言,不禁一個愣神兒,道:“這酒,原不值什麽,兄弟既然渴了,贈予你又何妨?!”
那牧人話音方落,便見眼前人影一閃,那少年已然飛掠了而去,頃刻間不見了蹤跡。隻聞得空傳聲,道:“兄弟謹記,須得善待於它!”那牧人低頭一看,又不禁目瞪口呆。此刻,他酒囊,不知於何時已然變作了一根韁繩。這馬韁,正是方才那少年所握。
牧人見狀,又揉揉眼睛,疑心自己看錯了。此時,伴著陣清脆的牧歌聲,牧人身後,一女子縱馬疾馳而來。這女子身材高挑,高鼻深目,頭頂辮發,儼然出自胡人。她甫一上前,便以一口頗為順暢的漢語,嘻嘻笑道:“阿哥,快些回去吃飯!”
那牧人聞聲,緩緩回頭,皺眉道:“阿妹,我方才,見著神仙了!神仙喝了我的酒,給了我一匹神馬!”那女子聞言,眉心一蹙,策馬上前,看了看那駿馬,讚歎道:“果然是好馬!你八成又喝得多了,竟說瞎話!這馬,該是誰家丟失的,待人家來要,咱可得還予人家!”那牧人聞言,搖搖頭,驀地調笑道:“自我娶了胡人,便隻管說胡話了!”那女子正欲說他,聞他此言,竟住口微微一笑,臉上浮起一絲紅暈來。
雁門關,依山靠隘,氣勢雄渾。此時,春風漸盛,呼啦啦撕扯著關上的黑旗。關下,一布衣少年長身玉立,望著黑旗出神。個多月了,他個多月前,來過此處。彼時,還是凜冬時節,他來此送行,送別自己的兄弟。現在,他自己卻也要走了。這少年,正是方出關不久的葉明。
葉明在那狼山之巔,伴著一盞孤燈,與衛老鬼閉關修煉月。期間,他們做了些什麽?說了些什麽?dá àn,也隻有衛老鬼與他自己知道。此刻,葉明的修為已然到了何種境界?這dá àn,也便隻有衛老鬼與他自己知道。除二人外,再沒有第個人了。
隻不過,自葉明出關後,衛老鬼便決定自此閉關,再不問世事了。葉明輕歎一聲,將目光緩緩自關口移開,回望雁門關外。彼時,在平城的一幕幕,盡皆在眼前浮現。他還會再回來嗎?誰知道呢!依稀間,葉明似能看清那魏都平城的影子。然而,那卻不是魏都,不是平城。一切,便隻是個影子罷了。
葉明進了關內,一路南行,又自濁漳水畔買舟南下,旬日間便到了洛陽。一路上,葉明眼見戰火殘破的原景象,也不知親掩埋了多少橫死路側的屍骨。兩日不見人煙,自然也是常事。洛陽,本是晉代舊都,往日的繁華競逐,早已變作如今的榛莽叢生,斷壁殘垣。自永嘉亂後,當地各大族便紛紛舉族南遷。彼時的河洛一帶,已然徹底變作個毫無生氣的死地。
葉明自河洛走馬而南,自邙山至洛水,遍地榛蕪,津途久廢。雖山川無改,然城闕為墟,宮廟隳頓,廛裏蕭條,雞犬罕音。(按:此番景象,被傅季友記錄於《為宋公至洛陽謁五陵表》;後世,梁昭明太子蕭統將其收錄《選》。)葉明一路行來,見此形狀,不禁扼腕歎息一番。這亂世之殘破,實是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
葉明自洛陽一路向東南行,漸近江淮一帶。他餐風飲露,一路顛簸,經彭城,過江陵。然而,江陵諸地的煙花繁盛,暖陽纖柳,他卻無心欣賞。到江陵後,因道路不通,葉明又轉而西行。他一路輾轉,待到了月底上,終於到了長江邊上。夕陽西下,葉明看著滔滔江水,又抬眼望著對岸隱約可見的繁盛苑囿,驀地出了神。江對岸,那繁花錦繡處,便是建康了。此時,眼看便到了,葉明環顧周身已然殘破不堪的布衣,囊盤纏,也已然用盡。他盼著見到蕭琳,卻驀地又有點害怕尋著她,一股隱隱不安的情緒,在心底蔓延開來。
天漸漸黑下來,江南岸亮起片片燈火,而回望江北,卻仍舊是一片清冷蕭索之色。葉明自江邊坐了,江風輕柔,他自懷掏出最後一塊幹餅,慢慢啃了起來。望著建康城的萬家燈火,葉明不禁喃喃道:“看光景,眼下我離琳兒至多不過數十裏,隻不知,琳兒現在吃得好不好?住得好不好?最好,別也似我這般啃著幹餅,露宿荒野了!這蒿裏獨行,餐風飲露的滋味,當真是難捱得緊了!”
葉明望著對岸的燈火,出神一陣,複又喃喃道:“又不知,這般輝煌密集的燈火,哪一片是琳兒家的了。倘若我目所能及,那該當,是最亮的那片罷?!”想到此處,他邊啃著幹冷的麵餅,邊踮起腳尖,向對岸望去。一不留神間,將塊幹餅掉落江。葉明見狀,慌忙俯身去撿,幹餅卻早已教滔滔江水裹住,不知卷往何處去了。總之,這冰冷的幹餅,便也似滔滔江水,一去不返了。
建康城內,蕭府,燈火通明。大堂之上,置了兩排小幾,肴饌頗為豐盛。眾人端坐幾邊,其數十餘。此時,諸人卻皆是陰沉著臉,一片沉寂,似是於佳肴美饌,並無絲毫興趣。良久,坐上一虯髯濃眉的漢子歎了口氣,甕聲甕氣的道:“拙荊與二弟,已然為賊人所獲數月。眼看,便要到了最後期限,列位可是有何主張?!”此時說話的,正是蕭淵智。坐下十餘人,盡是蕭氏子弟,一時間,皆是皺眉不語。良久,一個白衣藍幘的年人緩緩開口,沉吟道:“這賊人,還是說須得滿足先前條件?方才放得大嫂與秋野?!”蕭淵智聞言,驀地歎了口氣,不再說話。
坐上一個十餘歲,頗顯瘦弱的男子見狀,沉吟良久,道:“大哥,且容我說一句。倘若當真按他說的做,他們當真願意……”這話尚未說完,蕭淵智猛拍幾麵,大喝道:“老六,休要再說了!此事,斷不可行!”蕭淵智怒不可遏,他火氣尚未發泄出,便聞得一陣爽朗的大笑聲傳來。笑聲未落,一個四旬上下的漢子,徑自推門而入。這人容貌甚是儒雅,衣衫極為考究,素服玉冠,腰纏玉帶,腳蹬一雙輕便的木屐。其身後,帶著兩個身著黑袍,陰氣慘然的怪人。
座上眾人,見了這人,盡皆長身而立。這人進得門來,便揮示意眾人坐下,隨即毫不客氣的到了首座坐定。那兩個黑袍怪人,便也自他身後站定,垂首而立。蕭淵智見狀,不禁皺眉,道:“承之兄,何故發笑?”蕭淵智歲數較這人更大,卻是稱這人為兄,其族地位高下,便已然明了。來人,正是蕭氏族長——蕭承之。
諸位看官,你道為何蕭承之能任族長?原來,昔年之間,淮陰令蕭整有二子,長子蕭雋,次子蕭秀。永嘉之亂後,蕭雋渡江來到建康。蕭雋之長子,喚作蕭樂子。這蕭樂子,便是蕭承之的父親。次子蕭秀,則並未渡江,反而留守蘭陵。蕭秀長子,喚作蕭觀。這蕭觀,便是蕭淵智的父親。按理說,蕭承之本是大房,數年前,又出力安頓自江北而來的蕭淵智一支。故而,兩支於江南合並後,蕭承之便理所當然的,成了蕭氏家族的族長。
蕭承之看了眼蕭淵智,眨了眨眼,道:“淵智兄,依我看,此事使得!你可是知道,這河山幫的事情嗎?!”蕭淵智皺眉,道:“略有耳聞。”蕭承之看了看坐上眾人,在確認皆是蕭氏子弟後,小聲道:“這河山幫,勢力遍天下,說白了,便是個集合天下大族勢力,並武林高的組織。但是,你們可知道,它的最終目的是什麽?!”蕭淵智道:“河山組織嚴密,便是連幫主是誰,都沒人說得清楚。便似是江湖幫派一般罷了,能有什麽目的?!”
蕭承之聞言,四下看了看,旋即低了頭,敲了敲矮幾,沉聲道:“河山幫,除兩股勢力外,其組織接納的大多是漢人,便是盼著有朝一日,咱漢人能將……”他說到此處,卻驀地住了口。眾人聞言,皆是眉頭一皺。良久,蕭淵智沉吟道:“那公子哲……”蕭承之聞言,滿含深意的看著蕭淵智,道:“淵智兄,你是個明事理的人。眼下,還當真覺得使不得嗎?!”蕭淵智理了理衣服,滿麵不悅,道:“那倘或他早些說明,我蕭家,也並非不明事理之人。何苦,又綁我家眷、兄弟,千方百計開罪於蕭家?!”
蕭承之聞言,眯眼一笑,道:“淵智兄,且莫要動怒,公子哲對令嬡,可算是用情極深了。他不惜動用河山勢力,探知令嬡與那出身草野的小子,似是有些什麽糾葛。倘或,不用些個段,令嬡怕是定然不會再回建康了!想必,吾兄也不願我蕭氏之女,平白嫁作個鄉野村夫罷?!”蕭淵智聞言,皺眉道:“這公子哲,到底是什麽人?多大年紀?!我諸事不甚明了,哪怕他有心驅逐胡虜,為家父fù chóu,我怎好生將女兒輕易許他?!”
蕭承之見蕭淵智態度有所鬆動,又看了看坐下眾人,悄聲道:“河山當,除卻位不知名姓的幫主外,便皆尊公子哲為主。幫日常事務,便也由他一打理。日後,這幫主之位,自然也該是由他出任。倘或事成,公子哲一登大寶,令嬡便當為正宮……我蕭家,便飛黃騰達……那淵智兄,你也便……”蕭承之說到此處,便禁了聲,低頭撫弄指甲。
蕭淵智沉思良久,似心有所動,沉吟道:“這河山,到底有多大勢力?!”蕭承之聞言,喃喃道:“多大勢力?多大勢力,我倒是不清楚。我隻知,王、謝二族,皆懷心思與公子哲結親。倘若你再不答應,咱蕭家之女,怕是隻能做他的妾室了。到時候,咱蕭家,在王、謝二族麵前,怕是永遠也翻身不得了!”
蕭淵智聞言,略一沉吟,道:“承之兄之意,莫不是,咱蕭家也要加入河山嗎?!”蕭承之聞言,微微一笑,道:“淵智兄尚未渡江之前,我蕭家,便已然是河山的人了!豈止蕭家,那王氏、謝氏、庾氏、陸氏、周氏、盧氏,皆已是河山的人了。我將此事告知,淵智兄,可莫要再辜負了公子一番美意。便是令嬡不甚同意,為了我蕭家,淵智兄,你也該是願意的罷?!如此,也算為令嬡著想。公子哲人才風流,出身高貴,不論如何,總強過那鄉野小子許多罷?!”
蕭淵智聞言,慘然一笑,沉吟道:“答不答應,怕是也由不得我了!承之兄,你既然是我蕭氏族長,一切自然該聽由承之兄處分。”蕭承之眯眼一笑,道:“如此,甚好!那小弟,便就此告辭了。待令嬡與公子哲完婚之後,大嫂與秋野,自當完好無損的回到蕭家。”說罷,蕭承之輕拂衣袖,帶了身後二人,緩步走了出去。蕭淵智眾人,將蕭承之送出門去,回身就席。蕭淵智沉思片刻,滿滿倒酒,驀地舉杯,笑道:“敬我蕭家!”座上眾人,盡皆舉杯,觥籌交錯間,麵上甚是欣喜。
在他們看來,犧牲別人的女兒,便博得高官厚祿,蔭及子孫的可能。這筆賬,實在是再也合算不過了。至於蕭琳本人,是生是死,與他們又有何幹?不,不對,蕭琳決計不能死了。因為,她可是他們飛黃騰達最大的本錢,所以,她一定要活著。而且,一定要深受公子哲寵愛,最好,深深地禁足宮。至於她本人願不願意,過得好壞,隻肖得公子哲願意,他們又有誰在乎?有人在乎嗎?有人在乎!隻不過,最在乎的個人,兩個已然不知被囚禁何處。另一個,正棲身江畔,餐風飲露!
在蕭府宴飲尚歡,緩歌慢舞,觥籌交錯之際。葉明空著肚子,怔怔的坐在江邊,兩耳聽著濤浪之聲出神。此時,正逢月末,天氣雖好,但隻漫天星鬥,有風無月。人到夜,尚且未眠,不免心遊神馳,遐思不斷。良久,葉明抬首望天,良久,喃喃道:“待月光初現,便該天亮了罷?!這月光,青天白日的,雖用它不著,但總歸它尚在那兒罷!”此語一出,不覺間,竟驀地歎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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