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落其實者思其樹 飲其流者懷其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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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農曆二月一十二,花朝節,踏青賞花的日子。

    百花初開,萬紫千紅。

    距離江陵城九十裏,長林縣,晴天。

    “……大致的情況呢,就是在下說的這樣了,嶽州、鼎州這些地方經常鬧水災,災民多,總是缺糧,所以我家少爺懷著悲天憫人的心,主動牽頭這次賑災。

    老實說,楊員外隻要能讓出三十畝地,價格嘛,肯定是正常買賣的兩倍,肯定不會讓楊員外吃虧。十年前那場地震你們也是知道的,死傷無數,人比草賤。

    想來老員外也是善心人,不會忍心讓那麽多無辜的人死去,對吧?

    如果你們不信,這是官府文書,口說無憑,字據在這裏,官府定下來的方案就是這樣……”

    說話的年輕人精神抖擻,自信坦然,正是李府得意下手之一李航。

    他指著手中的那份官府文書的臨拓版,說道:

    “你看,明文寫著,李府以高出瓦市價格五成的銀錢買下土地,兩年內,按每畝一石上繳知府衙門,用於水災賑災,江陵府下各仕紳大戶需要支持李府購地,您瞧瞧……”

    “這……我再去請示一下老爺。”一旁的老管家為難地看著他,低聲道。

    此時,在華麗大廳旁的一個小房間內,一個雙鬢微白,眉帶威目的中年人冷哼一聲,正是楊員外。

    “就算所有人都賣地給他,我楊子居也不會!”

    老管家從外進來,聞言渾身一震,苦笑著出去了。

    “爹,其實我覺得他們說得挺有道理的,三十畝對於我們而言微不足道,而且他們出的價格也不錯,也真是做善事,有何不妥?”旁邊的一個十二三歲的書生問道。

    “遠行,你不懂,這地不能賣。”楊子居端起茶杯小口啜飲,沉聲道。

    “為何?”楊遠行問道。

    “如果真是做善事,為何不讓我們直接捐糧,反而搞這種鬼把戲?”楊子居眉毛輕挑,若有所思道。

    “興許不想讓我們虧本,索性就高價買地,如此這般。”楊遠行答道。

    “遠行,你也不小了,官府有這麽好心嗎?他們哪次不是欺壓我們大戶,還有李府,明顯幹得是商人的勾當,商人為事利,爭貨財,唯利是圖,難道會做賠本買賣?”楊子居譏笑道。

    楊遠行臉一紅,小聲嘟嚷道:

    “爹,每次你都這樣,咱們家大業大,吃點小虧又如何,簡直一毛不拔……”

    楊子居清咳了一聲,看來孩子把自己當成守財奴了,他必須為自己證言,於是嚴肅道:

    “遠行啊,你是不是覺得楊家有良田數千畝,三十畝地猶如九牛一毛,所以就不在意呢?”

    楊遠行點頭答道:“君子上達,小人下達;何不chéng rén之美呢?”

    楊子居歎氣道:

    “土地對於我們楊家是什麽?”

    楊遠行想了想,答道:“家產,田業。”

    “即使它微若毫毛,那也是家業的一部分不對不對?”楊子居問道。

    楊遠行凝目細聽。

    “如果有人說,揍你一頓,給你江陵到長林所有的土地,你幹嗎?”

    楊遠行想了想,點點頭。

    “那麽,小遠,如果有人說,砍你一條腿,給你一個知府老爺的官職做,你幹嗎?”楊子居用食指輕輕敲打著大腿,又問道。

    楊遠行神色微變,不說話。

    “如果獻出你的腦袋,送你整個天下,你覺得如何呢?”楊子居目光深邃,又道。

    楊遠行心頭一顫,沉默了。

    “與肌膚相比,毫毛微不足道;與肢體相比,肌膚又不值一提。這些道理誰都懂。

    但,沒有毫毛就沒有肌膚,沒有肌膚就沒有肢體,那麽,難道因為毫毛微小,就可以不當回事嗎?”楊子居眼露深意,緩緩說道。

    “我們的土地也是如此。今日賣一點土地,明日賣一點土地,後天就可以賣房產,最後,我們的命還值錢嗎?”楊子居驀地起身,聲音由緩轉厲。

    腦袋不能砍,腿就能剁嗎?

    腿不能剁,肉就能挖嗎?

    肉不能挖,皮就能撕嗎?

    皮不能撕,毛就能拔嗎?

    他輕輕扶起自己的孩子,又道:

    “田產這種東西不比錢財,乃是源頭,飲水思源,怎麽能輕易毀壞自己的源頭呢?

    捐錢,捐糧食,都可以,那是我們自願做善事,但賣土地絕對不行。

    很多年前我就明白一個事,那就是所謂‘大公無私,利國利民’不過隻是官府和權貴們的鬼把戲,先哄騙我們獻出一點土地,再哄騙我們獻出房產,最後再要我們的命!

    咱長林縣的孔員外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有些東西不能妥協,人都是得寸進尺的!”

    楊遠行渾身一震。

    “所以,對付的辦法,就是幹脆把話說清楚:

    別說要我三畝地,一分田都不給!

    別說要我的命,就是一根毛,也不給!”

    ————————

    李航在大廳遊說了半天,最終還是灰溜溜地離開了。

    在宅院外等候的李一見他出來了,連忙迎上去,指了指紅漆大門裏頭,問道:

    “怎麽樣?他同意了嗎?”

    李航有些沮喪,低頭垂目道:

    “這楊員外果真奇怪,方圓幾十裏的大戶一聽我們奉官府的文書辦事,而且又有利可圖,都和和氣氣地端茶送水,好生招待,唯獨這家,唉……”

    李一拍拍他的肩膀,把水壺遞過去,鼓勵道:

    “不要忘了泰哥兒給我們的行動方針:敵進我退,敵駐我擾,敵疲我打,敵退我追。

    就像他在課上說得,肯定是有人不願賣地的,我們要打遊擊戰,不是說有個叫愚公的,沒事喜歡搬山,最後不也成功了嗎?”

    李航接過水壺,咕嚕嚕地灌了一大口,斜瞅了他一眼,低聲道:

    “你說泰哥兒到底是為了什麽?花這麽高的價錢買這麽多地幹什麽?難道真的是隻為了賑災嗎?”

    李一撓撓頭,說道:

    “你想那麽多幹什麽?反正泰哥兒待我們挺好的,而且很多東西泰哥兒說得也很有道理,就像以前覺得泰哥兒收留我們完全是胡來,現在看來,他說得真對,盤圓則水圓,盂方則水方,沒有人,生來就該是乞丐!”

    說到這裏,他的眼神突然有些黯然,似乎想起了什麽。

    李航見了,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

    “都過去了,我們去下一家看看……”

    李一默然不語,其實李航不懂,他的心中閃過一道倩影,如夢似幻。